首页>书库>这世界,挺好>第三章   严打 (3)

第三章   严打 (3)

人就要继续上路,老者拦住去路说,且多留些时,待日升半空再走不迟。虎跑川不解,问道,这是何故?老者说,夏天时,林子深处来了一只金钱豹,如今刚生下两只幼崽,正是凶猛之时,容不得任何人靠近它的领地,这个时辰,它可能还在捕食,若遭遇上,麻烦就大了。闻听此言,二人只好放下东西,再等一个时辰。

太阳像一只被东山那边的孩子不小心放飞的红色气球,却没有气球飘飞得那么快,好像系着的丝线被东山上的桦栎树挂住了一般,看不出一点升腾的迹象来。虎跑村有些着急,却也没办法,只能等。尽管长这么大还没见过金钱豹,却知道金钱豹的厉害。那年,一个汉子在蛇尾山打栗子,在一棵栗子树下发现一个石洞,以为是獾子洞,折了一根树枝捅了捅,竟捅出了两只小豹子,便逮了回来。谁知,到了晚上,老豹子找了来,把门抓得刺刺啦啦响,一家人吓得缩在一起直哆嗦。豹子抓了一会儿,不抓了,那汉子以为豹子走了,刚要出去看个究竟,却听到房子后坡的房瓦哗啦一声,接着是房瓦不断地掉在地上发出的一连串破碎的声响。这样下去,豹子很快就会钻进屋内,那汉子壮了胆子,拿着一把铁叉出去轰赶豹子。那豹子见有人出来,一跃跳了下去,不一会儿,却从黑影里蹿出来,只是一扑一抓,那汉子脑门上的头皮便耷拉下来遮住了眼睛。那汉子还没觉得疼,随手一抿,又贴了上去。包扎好伤口,一家人才想起白天逮回的小豹子,忙从门缝塞了出去,直到太阳升起一竿子高,才惊魂未定地开门将那汉子送到双龙卫生院做了缝合包扎。医生说,多亏那一抿,成了热粘皮,否则,只能去大医院做植皮手术。

半晌午的时候,虎跑川和虎跑村终于上了路。老界岭的林子层次分明,低处是人造林,以松、杉为主,中间是天然林,以桦、栎为主,上面则是杂木,山顶多为裸岩,岩崖之上生着冬青、火棘之类的荆丛,偶尔也会有一两株松树和桦树,长得低矮苍老,如艺人制作的树桩盆景。人造林间的道路宽畅,好走,虎跑川和虎跑村不到一个时辰就走进了天然林。天然林也不是元始森林,那些粗的明显已经采伐了,剩下的大多都是胳膊和大腿粗细的,更多的是一些更小更细的次生幼树,它们在艰难顽强地生长着,努力承接住树冠上漏下来的每一缕阳光。

虎跑村与虎跑川一前一后小心地走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走在前面的虎跑村突然发现前面不远处有一只小花猫一样的小动物,接着又出现一只,急忙停住脚步,悄声说,哥,快看!虎跑川顺着虎跑村指的方向看过去,也悄声说,不好,是小豹子,快往回跑!两人扭头便跑,一口气跑出一里多,才停下来喘口气。歇了一会儿,虎跑村说,我们折回去吧。虎跑川说,早晚都得走,折回去有啥用。虎跑村说,那咋办?虎跑川说,一个人找一根杠子拿着继续走。

这回,虎跑川走在了前面。两人更加小心更加谨慎地走着,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回到那个地方时,那两个小家伙儿还在那里,一只好像在搜寻着什么,另一只却很顽皮,不时地扑上去,撕咬一下或猛撞一下自己的同伴。虎跑川压低声音,啊哦——!啊哦——!轰赶几下,两只小家伙停住了打闹,却并不离开。虎跑川自己向前,让弟弟跟紧了断后,慢慢地靠上去,近了,近了,眼前的景象令人吃惊。一棵鸭蛋粗的桦树周围被跐腾得一片狼藉,地上到处是绒毛,低矮的荆棘上也是一撮一撮的,在林间的微风里微微地飘摆着,看上去颤颤的。再看那树身,一道道的爪痕,仿佛刀刺的一般,清晰,刺目。树干四五尺高的地方,拧着一根细长的铁丝。看到这些,虎跑川一切都明白了,那只母豹子被人下套勒死了,可能刚刚才被人抬走。这对可怜的小家伙可怎么活啊!

警报解除了,虎跑川和虎跑村继续上了路。走了一截儿,虎跑川突然停下脚步,犹豫了一小会儿,折身跑了回来。虎跑村不解地跟过来,虎跑川已经逮住了一只小豹子。虎跑川说,快掏出馍,把提兜里给我。虎跑村听话地掏出馍装进衣兜,把提兜递给哥哥。虎跑川麻利地将逮住的那只装进去,正要去逮另一只,却已被虎跑村逮了住。虎跑村说,你逮它们干啥?虎跑川说,不逮,要不了几天,它们不被饿死,也会被老雕叼了去,逮了,它们兴许还有一条活路。

虎跑村似懂非懂,也不再问,跟着哥哥又上了路。

十六

虎跑川担心一对小豹子,从栾川县城搭车,直接去了省城郑州。他知道只有省城才有动物园,小豹子在那儿才可有活路。

郑州号称绿城,原因很简单,大小街道上,机关单位的大院里,甚至一些住户的房前屋后,到处都是粗大的法国梧桐,高过三四层的楼房,树冠更是大得可罩严一个农家小院,站在高处俯瞰,仿佛整个城市都是绿色的,春天嫩绿,夏天墨绿,秋天黄绿。

现在中秋刚过,正是黄绿时节,不时有黄的叶子落下来,在街道的路面上铺出一片片的金黄。但很快便被人扫了去。

虎跑川和虎跑村第一次来郑州,都是两眼一抹黑,连东南西北都分不出了。他们知道郑州有一个很大的动物园,却不知道动物园在啥地方,偌大一个郑州上哪儿找呢?这个问题困扰了一路,纠结了一路,谁知,出了长途汽车站,这个问题立马就没有了。两人跟着人流出了车站,往左一拐,就看见了硕大的火车站广场边上树叶一样一溜排竖着的公交站牌。站牌下站着一堆一堆的人,公交车一辆接着一辆开过来停在不同的站牌前,不待站稳,人堆就乱了,散了,一窝蜂涌向公交车门。不一会儿,车内就挤满了,抢到座位的坐着,没抢到的人多,只能站在过道里,跟一家一户窖萝卜一样一个挨一个,不是挨,是挤,一点缝隙都没有。

虎跑村跟着虎跑川走到那些树叶一样的站牌前,一个一个地看,一个一个地找,很快就找到了写有动物园的牌子。虎跑川不放心,问了旁边等车的一个老头,老头说,对,就是3路。确认了,安心等。等车很腻歪人,刚才见公交车一辆挨着一辆,转眼却没有了,老半天过来一辆,又停在别的站牌前。虎跑村怀疑是司机停错了地方,小跑过去一问,结果司机没错,是自己弄错了。终于有一辆3路公交车开过来,停在了面前。虎跑川和虎跑村,一个抱着小豹子,一个背着矿石,一个怕被别人挤着了,一个怕硌着别人了,弄脏了别人衣裳,结果谁也都没挤上,只能再等下一班。

终于又有一辆3路公交车开过来。这回,虎跑川调整了战略,自己背着矿石走在前面,让虎跑村抱着小豹子跟在身后,并不住地高声嚷嚷,让让,让让,小心弄脏了衣裳。这一招儿果然凑效,人们一看虎跑川背着煤一样黑乎乎的东西,一个个闪到一边。虎跑川像一个凯旋而归的大将军,在众人的瞩目下,阔步走向公交车,倏地钻了进去。这是一个农民的狡黠,这是一个农民狡黠的胜利。虎跑川美滋滋地坐在抢到的座位上,美滋滋地观赏着一路的景色,高高的二七塔,宏大的紫金商厦,笔直的花园路,跳来跳去的红绿灯......虎跑川正如痴如醉地观赏着,售票员说,关虎屯动物园到了,有在这里下车的乘客,请做好下车准备。妈的,老子还没坐过瘾哩!虎跑川不得不收回目光,拎住装矿石的葛条筐子。

动物园的领导非常客气,领着虎跑川和虎跑村免费逛了一圈动物园,让他们第一次看到了老虎,狮子,大象,天鹅,孔雀等等伏牛山里没有的动物,临了,还问虎跑川,你们还有什么要求?虎跑川说,喂好那俩小豹子。想了想又说,俺们是去舞钢的,跑了郑州,车费花完了,给我们弄点车费钱。领导说,你们不说,我们已经准备了,奖励你们三百元。虎跑川忙说,不不不,那样我们成了卖小豹子了,这可不行。但还是伸手把钱接了。领导说,你们去舞钢办事,我给你们写一封引荐信,有困难了,可以去找我的一个战友。虎跑川拿了信千恩万谢地离开了动物园。到了车站,虎跑村说,我们坐火车吧。虎跑川没坐过火车,虎跑村这么一说,两人就卖了火车票,坐火车到了漯河,又换乘汽车去了舞钢。

舞钢是大型国有企业,跟行政机关一样牛气,不是谁想进就能进的。但虎跑川不一样,虎跑川是来给企业送石墨的。石墨是啥?钢铁的保护材料,换句话说,虎跑川是来给你们舞钢保护钢铁的,保护了钢铁就是保护了你们舞钢,知道不?虎跑川不这样想,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在舞钢这个巨人面前,他就是一只蚂蚁,连蚂蚁都称不上,只能算是一粒显微镜下才能看到的微生物,可能有益,也可能无益,甚至有害,会给人传染上某种东西。

虎跑川背着矿石小心谨慎地走到门卫窗口,里面两个门卫正在聊天,好像在谈论一个什么高干的子弟乱搞男女关系,一下子搞了六七个,被严打了,可能马上就要枪毙。虎跑川等着两人聊够一个段落,陪着笑脸问,同志,采购部怎么走?一个门卫冷冰冰地问,找谁?虎跑川说,谁都中。另一个门卫说,不知道找谁,呆一边去!虎跑村一听,一闪身站到哥哥前面,大声质问道,怎么说话咧?两个门卫见冒出个愣头青,呼隆站起来,吼道,咋啦?想闹事?也不看看这是啥地方,想想现在是啥形势,小心把你小憋仔抓起来送去严打!虎跑川赶紧上前陪不是,说,年轻人说话不知天高地厚,你们二位大人不计小儿过,别跟年轻人一般见识,消消气,消消气。虎跑川一边毕恭毕敬地陪着不是,一边赶紧把虎跑村拉了过来。

进不了厂,只能在外面等。钢厂这么大,四通八达,哪儿都能进,哪儿都能出,人又那么多,少说也得上万吧,怎么等?虎跑村说,不是有信吗,咱傻等啥?虎跑川说,不到万不得已,咱不能拿出来。虎跑村说,那你就在这儿傻等吧,我去找个地方歇会儿。虎跑川叹口气说,干事要有耐心,人要没有耐心,一辈子都会一事无成,咱现在是求人办事,更要有耐心,慢慢等吧。虎跑川的话语重心长,虎跑村还想说什么,嘴啵唸啵唸,把话咽了下去,跟哥落开一段距离坐在路边的一个石头上。

虎跑川把矿石拿出来,一溜排摆在路边上,很像在摆地摊赌石。虎跑村说,你这是瞎猫逮老鼠——瞎碰!虎跑川嘿嘿一笑说,这回你算说对了,我就要来个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结果呢?虎跑川这位虎太公钓了三天,几千上万的人来来往往经过,没一个上钩。虎跑村说,咱盘缠快完了,总不能再要饭回去吧。虎跑川想想也是,自己可以没脸没皮,弟弟不能这样,便说,再等一天,若还没人上眼,咱就打道回府。第四天下午,虎跑川也已经不抱多大希望,打算将那封引荐信拿出来,做最后一次努力,这时候,一辆吉普车从跟前驶过去,未到门前却停了,继而倒了回来。车子刚停稳,便走下一个中年人,弯腰问,你这石头从哪儿弄的?虎跑川说,俺老家山上,我知道钢厂需要,就来试试,因为进不了厂,只好摆在这碰碰运气。那中年人说,你运气不错,拿上跟我走吧。后来,虎跑川才知道,这个中年人,就是引荐信上的人,是采购部的部长。

虎跑川和虎跑村赶紧把矿石拾进筐子,跟着中年人进了厂区。在一栋办公楼前,那中年人将虎跑川介绍给叫来的一个年轻人就进楼走了。那年轻人用手抠一小粒碾了碾说,你把矿石留下,我们要化验一下,明天这个时间来看结果,如果质量合格,我们再谈合作事宜。

结果不出所料,石墨品质上乘,虎跑川很快签订了一份供货合同。

拿到了合同,虎跑川就急急地要去见一见徐警官。徐警官是虎跑川服役后期的管教,对虎跑川非常好。虎跑川能减刑,与徐警官有着很大的关系。徐警官年轻,热心,又认为虎跑川应该提前释放,便多方奔走游说,尽管后来只是根据自己的表现减了刑,虎跑川还是非常感激徐警官。虎跑川想见的另一个原因是,想通过徐警官,跟监狱搞一个合作。在监狱进行加工生产,不仅可以省去购买设备的一大笔钱,还能节省不少工资开支。快到监狱的时候,虎跑川犹豫了,徐警官临别时叮咛过,这辈子别再回到这个地方。现在算不算违背徐警官的意愿呢?犹豫了一会儿,虎跑川还是叩响了监狱绿色的大铁门。

监狱还是老样子,没什么变化。进了大门,是一个不大的院子,迎面是三层的办公楼。院子中间是一个椭圆形的花坛,种着各种各样的花,栽着几棵桂花和龙爪槐。桂花刚刚开过,枝稍上还残留着一些枯黄的碎花。办公楼左边又有一道大铁门,有当兵的站着岗,一般人进不去,里面的人更是出不来,想都甭想。这道大门里面叫监区,监区的格局,虎跑川更加清楚。四周是高高的围墙,上面拉着铁丝网,后墙的两个角上,各有一个垛子,站着两个荷枪实弹的士兵。中间是一排排的平房,那便是服刑人员住的监室。

徐警官的办公室在二楼,虎跑川径直上了去。徐警官不在,虎跑川正要找人问询,却见从楼梯走了上来,慌忙迎了过去。徐警官见虎跑川先是一愣,很快堆起笑脸问,虎跑川你咋又跑回来了,有事吗?虎跑川一边递烟一边说,没事,就是想你了,过来见见。虎跑川知道徐警官不抽烟,可这是礼节,何况隔了这么长时间,徐警官学会了抽烟呢。徐警官谢绝了,客气地说,谢谢,我不抽烟。说罢,将虎跑川让进屋,看了座,倒了茶,坐下来亲切地说,说吧,跑几百公里过来,不光是为看我吧?虎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