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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饶云奇 (1)

十九

农历三月十八是双龙镇一年一度的春会。这一天,要唱大戏,十里八乡都会来赶这道春会,即使不买东西,也要来,为的是看这场大戏。大戏至少会有一个戏班子,那就是镇上的靠山红。遇上有人愿意掏钱,还会从县里请来曲剧团。

靠山红是伏牛山里一个传统戏种,不像曲剧、豫剧那样有名气,甚至也没有内乡宛梆喜欢的人多,但它一直深受山里人喜爱,尤其是双龙人的喜爱,所以,双龙镇上一直存活着一个靠山红农民剧团。双龙镇的剧团跟正规剧团是没法比的,只能算是草台班子,没有经费,没有固定的演职人员,全凭爱好者临时拼凑。逢年过节,几个人一碰头,将班子拉起来,简单排练几天,就登台演出了,演完唱罢,剧团解散,各回个家,当农民的依然是农民,做生意的依然做买卖。这两年好了点,虎跑川把几个身体健壮的演员招进了厂里,每年还拿出一点钱,让剧团添一些戏装和道具,或多或少给没进厂的演员一点补贴,使这一民间剧种得以弘扬传承,也算是给老百姓做了一件好事。

剧团排了一个新戏《李豁子离婚》,很早就在群众中做了宣传,许多人一大早就到了镇上,为的是在戏场占一个好位置。所以,吃过早饭,街上的人就多了起来。

戏场设在东西两队中间的空地上,年年如此。戏台靠着蛇尾山,是一个石头砌的台子,演戏时是戏台,开大会时是主席台,前些年也是批斗台。戏还没有开始,锣鼓已经敲上了,为的是先招徕人。就在戏场的锣鼓架子敲得热闹的时候,西街那边突然响起了噼噼啪啪的声响,众人不知何故,呼隆一下全涌了过去,竟是余根旺掫着长长的竹竿在放鞭炮。炮鞭蛇一样缠在竹竿上,足足有一丈长,没有一万头,也有五千响。余根旺双手掫着,缓慢地转着竹竿,让滴流下来的鞭长始终保持着尺把的长度,确保大半的鞭炮在落地之前炸响,从而使鞭炮声更加响亮一些,传得更远一些。

不年不节,又不接媳妇嫁闺女,放的哪门子炮哩!莫不是余根旺发大财了?左邻右舍不解,赶春会看热闹的人更是疑怀,一直议论到中午,大家才恍然大悟:余根旺的大女婿饶云奇来双龙当镇长了。

饶云奇是恢复高考第一年考上大学的师范生,毕业后靠父亲的关系分配在县政府给县长当秘书。这次全县破格提拔了一批有文凭的年轻干部,饶云奇有兴位列其中。有知情人士分析说,饶云奇之所以能得到破格提拔重用,占尽了天时地利与人和。天时是大气候要求领导干部知识化,饶云奇是师范毕业,这在当时的算是有学历的干部;地利是饶云奇在县政府工作,关键是还做着县长的生活秘书;人和是他父亲是在任的商业局长。今天的商业局长与那时候的商业局长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占尽了天时地利与人和,饶云奇想不被破格提拔都难。

饶云奇一上任,就深入企业,具体说,就是到虎跑川的石墨加工厂去,到虎跑川的石墨矿山去。那时候,虎跑川的石墨矿已经初具规模,不再将矿石运到几百公里外的漯河监狱去加工,而是自己建立了加工厂。尽管厂房都是石棉瓦搭建的简易房,设备是买的旧机器,看上去十分简陋,十分寒酸,但它依然是双龙镇最大的企业。饶镇长要来视察,镇政府办公室提前就电话通知了。通知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企业做好充分准备。其实没啥需要准备,矿山正常开采着,厂子正常加工着,随时可以看。需要回报的内容都装在虎跑川的肚子里,也可能是储存在脑袋里,掏出干粮就是馍,而且是热腾腾虚腾腾的白面馍,用不着吃荆条屙箩筐——现吃现编。办公室通知的准备,主要是安排伙食,车马未到,粮草先行,这是常识,不通知,虎跑川也会准备。接待无小事,不能小觑了,何况饶镇长是父母官,又是第一次来,即使是第二次,哪怕是第N次,也得隆隆重重地接待。虎跑川让伙房整了一大桌子菜的食材,还特意杀了一只大公鸡,买了一箱县酒厂新出品的伏牛白。

吃过早饭,虎跑川安排好生产,便坐在办公室里等,左等不见,右等不见,一直到上午十点多,饶镇长总算来了,没有爽约。饶云奇是骑着自行车来到矿区的,陪同的有抓工业的副镇长符中礼和财税所、工商所、营业所一杆子负责人。众人簇拥着年轻的饶镇长,冒着炎热,看了矿山,又看了加工车间,然后在虎跑川简陋的办公室里开了一个简短的座谈会。也不能说是座谈会,应该说是汇报会,主要是由虎跑川向各位领导做了一个简要汇报。汇报都一样,领导越说简要,就越是需要详细,最好是大一二三,小一二三,若有可能,再套上大写ABC,小写abc,这样才显得对领导尊重。虎跑川的汇报忽略了这一点,他是一手一把铁笊篱,哪儿稠捞哪儿,不带一点汤汤水水,本该洋洋洒洒的,却弄得跟兔子尾巴一样。你糊弄洋鬼子呐?饶镇长生了气,也可能没有生气,是原本计划好的,不在企业吃饭。在企业吃饭是很不好的行为,必须加以纠正。虎跑川一提起吃饭的事,饶乡长就批评了虎跑川的错误思想,然后推着自行车就要走。这明显是在给虎跑川难堪。你不是想跟我套近乎吗?我偏不给你这个机会!虎跑川知道,饶云奇这一招儿很绝,既可使他花钱买难堪,又能树立自己廉洁的领导形象。虎跑川一再挽留,也没留住。饶镇长说,年底多缴点税,啥都有了。你看看,你看看,原来是在这等着咧。饶镇长一走,虎跑川一边收拾几个人喝剩的茶水,一边骂道,装个球毛尾儿,还不知道会钻哪儿吃喝哩!哼!多缴点,想把老子榨干,门都没有,我只要按政策缴纳,看你能咋办老子!

虎跑川小瞧了这个毛小伙一样的饶镇长。年底还没到,虎跑川就感到了压力。

那天虎跑川正在矿洞里组织几个工人固定坑木,虎跑村跑进来说,政府一个干部找你。虎跑川说,你招呼着大伙把坑木钉牢实一点,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来不得一点马虎。虎跑村说,我知道这个,你放心去吧。虎跑川一脸石墨,油亮发光,不用化妆就可以登台演包公。虎跑川知道自己此时的尊容,心里依然得劲,一边往山下走,一边就哼起了豫剧包公铡美选段来。

劝驸马休要,休要性情急呀,听包拯我与你呀,旧事重提呀。

大比年陈驸马你连年及第呀,咱二人在朝中同把君陪呀。

虎跑川哼唱过一遍,又从头哼起,哼着,哼着,就下到了加工厂,也是他的厂部。听到虎跑川的哼唱,来人走了出来,见到虎跑川,先是哈哈一笑,然后说,难怪虎大厂长唱包公铡美案哩,原来是不用化妆啊。虎跑川一见是镇政府机关的老会计余世英,便打哈哈说,哎呦,是余大管家啊,有失远迎,恕罪,恕罪!虎跑川慌忙跑到院子边的水龙头下,哗哗啦啦一阵猛洗,拿肥皂打了手,搓起了泡沫,又捂住脸一阵快搓,然后接水清洗了泡沫,白净的虎跑川才从包公变回来。两人嘻哈着一同进了办公室,看了座,让了烟,倒了茶,虎跑川问,大管家大驾光临,有何指示?余世英立马苦楚起脸说,说了也不怕你走话,机关财务出现了亏空,你老哥我这个管家呀,怕是干到头了。虎跑川说,机关年年如此,何必紧张这个。余世英说,老弟你怎么能这样说,饶镇长上任第一年,我就管成这样,饶镇长能饶过我?虎跑川说,这事你找我也解决不了问题呀。余世英说,老弟说啥也得看在咱是一条街上的邻居,帮老哥度过这一难关。虎跑川说,不是不帮,是真没办法,我欠银行的五十万贷款,下个月封息的几万块还没着落咧。余世英说,咱可别学陈世美,有困难了想起政府了,有钱了,就把政府踢开了。虎跑川说,要么,先缓一阵子,等厂子周转过来了,你再来。余世英说,算了,我还是老老实实回去等着饶镇长开销吧。

余世英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几天后,镇财税所来了一杆人,说是根据上级部门的安排,与企业结对子搞帮扶,帮助企业建立规范的台账。虎跑川一听就明白了,这是来挤税哩。挤吧,企业就这么大,该缴纳的都缴纳了,还能弄出一份税单来?

财税所的人来了一个星期,就帮企业把台账建好了。还真出乎了虎跑川的所料,好端端的一个企业,生生地成了两个,一个矿山开采,一个矿石加工。一个裂变成两个,好事呀,这不是所有企业夜思梦想的期盼吗?应该高兴才是哩!可虎跑川高兴不起来,不仅高兴不起来,哭的心情都有,死的心情都有。一个企业成了两个,矿山与加工厂就有了交易,多一份税收是很正常的。没办法,这是按照常规方法建的账,只能这样。财税所的负责人临走时说,抓紧把税补上,逾期加罚滞纳金可不是这个数了。

虎跑川往舞钢接连打了几个电话,要回一笔货款,补了税,剩下的给工人补发了两个月的工资。这一关算是过去了,虎跑川躺在床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来了精神头,一翻身骑到了段彩芹身上。段彩芹说,轻点,娃儿们还没睡着哩......段彩芹的声音渐渐弱下去。

还没消停几天,工商所的人也来了。工商所就没那么客气了,手上掂着盖有红堂堂大印的封条,直接就将矿山上的设备贴上了。所长掐着腰说,抓紧去工商局补办一个执照,在执照没办下来之前,严禁无证开采,违者后果自负。

这回,虎跑川知道了饶镇长的厉害了,赶紧拿了三万块钱去找余世英。余世英说,饶镇长知道了我的情况,严肃批评教育了我一番,别说三万不能要,即使给五万也不能要。虎跑川听出了余世英话中的话,只好收起三万块,去申办证照。

二十

突然没了事干,虎跑川有点不自在,浑身不自在,好像要有感冒来袭一样。这天吃过早饭,两个孩子放下碗筷上学走了,虎跑川坐在那儿,看着段彩芹吃完,讪讪地说,妹子,让我刷碗吧。结了婚,虎跑川没有像山里的男人那样称段彩芹屋里人、婆娘、老婆,叫喊时,也不喊娃儿他妈,或哎哎,一直叫着妹子。段彩芹用异样的目光看着虎跑川,轻轻一笑说,好呀,日头打西边出来了,咱咋都得好好看看哩。两人将桌子上的碗盘摞成两摞,一人一摞端着进了厨房。

虎跑川往锅里添了几瓢水,拿起丝瓜瓤子做的洗碗刷子一只一只洗刷起来。毕竟是个男人,又很久没有刷过碗了,显得笨手笨脚,样子还有些滑稽,令段彩芹忍俊不禁,抿着嘴嗤嗤地笑。这一笑,虎跑川就走了神,手一逛,正刷着的碗掉了。掉了也没啥,手就在锅台之上,离得又那么近,摔不碎的。可那只碗偏偏是个顽皮,侧着身子落在锅台上,落下了,也不消停,沿着锅台骨碌碌滚,结果从锅台上纵身一跃,也可能是做了一个自由落体运动,叭!碎了。虎跑川的脸立刻涨得通红,像个做错事的小学生,讪讪地看着段彩芹。这一下,段彩芹再也憋不住了,放声地嬉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走,一边绾着袖子,到了跟前,挑逗一般地抗了一下虎跑川,自己洗刷起来。

虎跑川又没事可干了,失业了,无聊了,不自在了。

虎跑川无所事事地站在门口,望着不远处弯溜溜的一排麦秸垛。一群斑鸠从远处扑棱棱飞过来,在麦秸垛上空打一个漩,倏地落了下去,地上,麦秸垛上,稀稀落落的。斑鸠是警觉性很高的飞禽,这可能跟它们肉质鲜美有关。伏牛山里有句顺口溜,说的就是这个:地上走走,兔子狗肉;天上飞飞,扑鸽鹌鹑。扑鸽就是鸽子,斑鸠就是野生的鸽子,肉比鸽子更鲜美。正因为此,捕食者众,斑鸠不得不警觉,叨一下,便昂起脑袋观察,稍有惊动,就扑棱棱飞起来。人若是鸟就好了,可以自由地飞,即使不飞了,也不会为无事可做而烦恼。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鸟即使亡,也亡在觅食的路上。自己呢?想为财死,却不能,只能闲得无聊,闲得不自在。

虎跑川不是真的没事可做,是做不了,是不让做,他现在能做的只有等,除了等,还是等。等是很无奈的,不随人的意志而转移,应该说是不随等待者的意志而转移。等有快有慢有长有短,可能是一会儿,也可能一天一月一年一辈子,甚至是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直到地老天荒海枯石烂。矿山被封的第二天,虎跑川就去了县城,他拿出当年跑货郎的劲头,撒开脚丫子跑了一个星期,终于盖全了所有的公章,换到的一句话却是,回家等吧,好了我们会通知你。

虎跑川收回目光,却突然有了发现。他看到了堆在山墙根的那堆废品。这是几年前的遗留,是分捡剩下的废品中的废品,单个品种数量少,价格低,分捡难,所以一直堆在那儿。昔日的五颜六色,没有了,一例成了灰白。那些表层的纸类已经开始腐烂,塑料类已经开始风化,早没了多少价值,那么一大堆,可能还不如一小袋子石墨值钱。可虎跑川看到了它的价值。它可以令他有事可干,说不定还会分捡出一个惊喜来。虎跑川有了一份激动,这份激动不亚于当年在黑水沟发现石墨时的情景,只是他早已不再对一件事情喜形于色了。

虎跑川回屋搬来一个小板凳,坐下来开始分捡。很久没有干这个活了,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下牙,便胡乱地按类别分。这样一来,只是把一个大谷堆分成了若干个小谷堆,根本不是分捡,更像是在分配,就像生产队还是大集体时期分红薯一样,扒拉成一堆一堆,四口人的,五口人的,六口人的,一溜儿排,一溜儿排,你家是几口人,就去拿几口人的。虎跑川分的谷堆没有那么多,也没有那么规整,只分了四五堆,杂乱地堆在左右和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