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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饶云奇 (2)

后。虎跑川突发奇想,如果可以把人分捡一下,归归类,让一样的人在一起干活过日子那该多好,就不会再有那么多的勾心斗角。这样一想,虎跑川便觉得眼前的这堆废品就是一个大社会,好的,坏的,有用的,没用的,五谷六杂,全在里面,分也难分清,捡也难捡净,还是一大谷堆胡乱地堆着好。

虎跑川胡思乱想过,捡起一个塑料瓶子准备往塑料堆里丢,一扭身,吓了一跳,身后站着一个人。虎跑川的目光从地上慢慢地抬起来,贲亮的黑皮鞋,洁白的袜子,挺直的银灰色的裤子,银灰色的上装,紫红色的领带滴溜在西装敞开的胸口上。当虎跑川看到下巴处熟悉的一撮小胡子,才知道是自己的邻居余根旺。余根旺见虎跑川仰起了头,挤着笑说,怎么,又想干老本行了?干老本行好啊,得心应手,又没有风险,你看看,你看看,这一谷堆一谷堆的,堆在这儿,说它是废品哩,没人喜欢,说它是垃圾哩,还能给你换俩油盐钱。虎跑川打断余根旺的话头说,有事吗?没事,我还忙着分捡哩,别弄脏了你这一身西装,即使只脏了鞋袜,那也划不来。余根旺讪讪地说,哎呦,多亏你提醒,今儿政府开会哩,差点忘了,我走了,别送别送,改天我们再聊。

望着余根旺渐渐远去的一摇一摆得意洋洋的背影,呸!虎跑川吐去一口唾沫。

吐谁咧?段彩芹从屋里走出来问,虎跑川说,谁,还不是我们的好邻居。段彩芹说,何苦呐,跟这种人置气。虎跑川说,我不是置气,是愤恨,恨这些连废品都不如的人渣。段彩芹说,恨有啥用,不如好好想想办法,早点把证办下来。虎跑川说,有啥办法,我把能想的办法都想,都用了,一点作用也没起,现在只能等。段彩芹说,等是最没出息的办法,电影里有一句话说得好,与其等死,不如主动出击。虎跑川说,咋出击?段彩芹说,现在时兴送礼了,要不,咱也送点试试?虎跑川说,咱从来没送过,送谁,送啥,咋送?段彩芹说,谁天生就会送,不会,咱可以学,我不信,还能比女人生娃儿难?虎跑川说,那咱试试?段彩芹说,试试,不试咋知道咱会送不会送。决定了送礼,就该琢磨送点啥。这是个难题。咱又不是人家肚里的蛔虫,咋知道人家需要啥?虎跑川说,咱总不能有啥送啥吧?段彩芹说,当官的都是城里人,城里缺啥?啥都不缺,就缺咱山里的东西,猴头、木耳、栗子、核桃,咱就送他们没有的东西。虎跑川说,就照你说的办,办齐了,咱就去。段彩芹说,这有啥办的,一会儿我去街上转一圈儿,就齐乎了。

段彩芹进屋拿了钱正准备上街,虎跑村来了。虎跑村问,嫂子,我哥呢?段彩芹说,在山墙那边分捡废品哩。虎跑村便往山墙转去。

前几天,虎跑村押车跟余世斌一起去了舞钢,采购部的领导说,你们要抓紧解决好问题,尽快恢复生产,一旦出现断货,赔偿损失是小,取消了你们的供应商资格,问题就严重了。

这确实是个严重的问题,虎跑村一到家就过来了。

虎跑村见虎跑川只顾分捡着无用的废品,便说,哥呀,都火烧眉毛了,你咋还有闲心在这儿干这个。虎跑川一边分捡着,一边不紧不慢地问,咋了,又有啥新情况?虎跑村说,再停几天,货就断了,你得跟舞钢那边提前打个招呼。虎跑川直了一下腰说,我正琢磨这事哩。说罢,又趴下腰继续分捡。虎跑村见没引起哥哥的重视,便把舞钢采购领导说的话学说了一边,觉着还没说到位,加了一些虚头说,采购部领导说,他们那样说是照顾咱们的情绪,主管副厂长说的可没这么客气,说如果元旦前解决不了问题,就终止合同。虎跑川一听,果然坐不住了,扔了手上的东西,拍了拍身子,回屋子跟跑村商量办法。

虎跑川将准备去城里送礼的打算说了,虎跑村说,你咋糊涂了,问题出在镇政府,你却去给工商局送礼,你这不是上肥上在地埂上,能管用吗?要我说,咱得在镇里找一个人,这个人得能压住饶云奇。虎跑川说,说得轻巧,镇里谁能压住,只有书记,书记也不一定。虎跑村说,还有一个人。虎跑川问,谁?虎跑村说余小叶。

余小叶刚从老界岭脚下的那个代销点调回来,就在矿区不远的一个门市部上班。余小叶性子刚烈,嘴厉害,有正义感,看不惯她老子那一套,关键是她在余小草面前说话管用,而余小草又降得住饶云奇。这叫酸浆降豆腐,一物降一物。虎跑川说,余家人能胳膊肘往外拐,扭过来帮咱?

虎跑村说,这个你不用管,你同意找余小叶帮忙就行了。

虎跑川说,咱双管齐下,你找你的,我送我的,来他个东方不亮西方亮。

虎跑村走了,结果会如何,虎跑川心里没底,好像一点也没有,又好像心里满满的都是希望的光芒。

二十一

虎跑村约了余小叶,见面地点设在加工厂与余小叶门市部之间的河边上,那里有个三间房子一样大的石头,是一个很好找的标志。虎跑村早早地就到了约会地点,一个人坐在那个大石头上,远远地看上去,像是一个猴子蹲在上面。许多时候看一个人会像一只猴子,而看一只猴子又像一个人,这可能是人类与猴子有着宗族渊源有关,也可能是从空间意义上的往远处看跟时间意义上的往远里看效果是一样的。此刻,虎跑村没有思索这个问题,他在思考余小叶会不会爽约,她一旦爽约了怎么办?如果余小叶不爽约,如约而至了,他又该怎么办?怎样开口?怎么打破僵局?这是一个关键,可能还是关键的关键。

入冬了,山上的树叶大都已经飘落,还长在枝头的也已是风雨飘摇,随时都可能随风飘飞,落在树下或飞向远方。对面山崖上的冬青一直绿着,而且因为整个大山的萧条显得更加的浓郁,绿得如一块块嵌在山崖上的墨玉,太阳的余晖洒在上面,愈发地惹眼。一阵微风吹过来,从领口,从袖口,从衣襟,从一切可以钻进去的地方钻进去,用无数只冻得冰凉的手抚摸着虎跑村的每一寸肌肤,飕飕的冷。虎跑村打了一个冷颤,赶紧裹了裹袄子,继续望着对面山崖上那一丛丛的冬青。

电话是吃午饭的时候打的。虎跑村把约会地点选在这里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做出的决定。一个约会而已,有这么严肃吗?有这个必要吗?你虎跑村是不是小题大做了?虎跑村没有小题大做,至少在虎跑村看来是这样。你想哦,自打余小叶去老界岭脚下的那个代销点上班,虎跑村与余小叶的地下秘密联络就中断了,他们没有无线电,却有电话,但他们保持了有线电沉默。虎跑村上学较晚,而余小叶上学又早,相错三岁的两人就成了同学,从小学一年级一直到高中毕业都是同学,而且一直在一个班级,有几个学期还坐了同位,属于同位的你的那种同学。虎跑村从读初中的时候,心里可能已经这样想了,但他没有勇气表达,更重要的是哥哥的问题在中间横着,是一道沟,是一堵墙,无法逾越。后来,余小叶爱上了高一年级的一个同学,虎跑村就更没勇气了,只能将一切的一切悄悄埋在心底。毕业时,余小叶被那个同学给甩了,去了老界岭脚下那个代销点上了班,虎跑村给余小叶写了一封地址内详的信,结果却石沉大海,这如一个滔天巨浪摧毁了虎跑村心中那一粒萤火一样的希望。余小叶调回来后,两人在路上碰到过几次,虎跑村也曾借口买东西,多次去过余小叶的门市部,但由于余虎两家正处于双边关系紧张时期,都只是草草地扫一眼对方,或走过了转身远远地望一望。现在要把人约出来见一面,而且是有要紧的事情要谈,不考虑周全怎么行。虎跑村之所以选择这里,一个原因是这个巨石是个标志,谁都知道,好找,而且它具有一定的意义。余虎两家的恩怨如这磐石,沉重地压着两代人,是搬开它呢?还是任它压着,直到永远,直到巨石自然风化烂掉。

余小叶披着晚霞的余晖,踩着傍晚的薄暮,沿着河边的一条小路走了过来,歌一样轻盈,诗一样飘逸。渐渐地近了,近了,余小叶站在巨石旁的一个高坎上,大声说,喂!找这么个鬼地方,是想把人冻死,还是想用这个石头把人压死!

虎跑村没有想到会是余小叶先打破了僵局,更没有想到余小叶会用这样的看似冷硬的话打破了僵局,急忙站起来,一半真诚一半打趣说,我已经快冻死了,压死了,你怎么这么晚才来,差点就出人命了。

余小叶说,我怎么看,猴子站在石头上,没有压在五行山下呀。

虎跑村做出跳跃状,说,孙大圣来矣。说着真的就是一跃,跳了下来,吓得余小叶大张着嘴巴,老半天才说,哎呦,吓死人啦,不要命了。虎跑村说,我这飞蛾扑火动作,你看可以吗?余小叶说,别贫了,有话快说。虎跑村把余小叶拉到背风处,那里有一个条形的石头,上面放着硬纸壳,显然是虎跑村特意准备的。两人坐下,突然没了话,就那么静静地坐着,彼此仿佛都听到了对方的心跳。良久,虎跑村问,这些年,你好吗?余小叶说,一个人呆在深山老林里,你说能好吗?虎跑村说,咋不让你爸把你早点调回来。余小叶说,我爸哪有那么大能耐,要有能耐会让我去那鬼地方,他也就是能在双龙这一亩三分地上耍点小聪明,挪挪地方,就是土老帽一个,没人抬举,啥事也办不了。虎跑村说,哪你咋调回来了?余小叶说,是我姐死逼着饶云奇才办成的。虎跑村叹口气说,有个当镇长的姐夫就是好,可怜就是我们这种小老百姓,还要被人卡着脖子过日子。余小叶说,少跟我阴阳怪气,你是不是想让我帮你说情,让矿山先开工?早知道你就是为了这个,我真是傻到了极点,会被你这种低级骗子骗了。

余小叶说罢,一撅儿,起身走了。

完了,完了!虎跑村坐了半天,才起身往加工厂走去。

工商所的人是第三天来到矿山的。来的是一个临时工,都是一条街上住着,虎跑村认识,是村支书的儿子,叫余粮。虎跑村正在车间检修机器,手脸都是黑乎乎的,满是机油,听有人叫,也不及洗,走了出来,见是余粮,忙往办公室让。余粮说,不进屋了,所长让我来吱一声,你们可以先开工,但执照必须抓紧办理。余粮说罢,骑上自行车走了。虎跑村站在原地,愣了许久,突然一蹦,张开双臂,大声嗷着,在场院里飞跑起来,不停地做着飞机飞翔的动作,样子滑稽又认真。站在一边的龙书才自言自语说,真是一个孩子啊。

从余粮的话中,虎跑村猜出了八九分。哥在县城肯定没跑出名堂,如果执照办下了,余粮不会要他们继续抓紧办。工商所突然来了个大转弯,那只能是余小叶所为了。余小叶分明是生气走掉的,可能吗?不可能!不可能!虎跑村自己给自己摇摇头。但事情却真是余小叶起了作用。

那天,余小叶生气地回到门市部,噗通!把自己掼倒在床上,黑暗中望着苇席搭的复棚,继续生着闷气。突然,复棚噗通响了一声,紧接着,又噗通响了一声,余小叶知道是两只老鼠在追逐求偶。两只老鼠在复棚上跑了一圈,又跑了一圈,跑跑停停,停停跑跑,最终雌鼠便被雄鼠咬住了,吱吱吱地乱叫,它们交配了,那是它们幸福的吟唱。余小叶不觉热了脸,毕竟是一个什么都懂得的年龄了。余小叶一阵心猿意马,气消了,想了想,觉得还是自己性子太急了,虎跑村固然是带着目的的,但能主动约她,那是鼓了多大的勇气。且不说余虎两家的关系,就单说自己当年不给回信,这种无声的拒绝,若放在你余小叶身上,是绝对不会低下身子放下尊严去求人的。虎跑村做了,这说明了什么?说明虎跑村一直爱着你,知道不?余小叶,你个大傻瓜!你就是个大混球!

余小叶一夜没有睡踏实,天一亮,就跟同事打个招呼,去了县城。

二十二

冬天的天短,太阳落山早,可今天却例外了,太阳像个八九十岁的耄耋老人,蹒蹒跚跚慢慢悠悠,总也跑不完那一搾长的一段距离。虎跑村一会儿抬头望望天,一会儿抬头望望天,没一点心思在检修设备上。太阳终于落到西山的林子里,却像一个硕大的柿子挂在了枝头上。虎跑村等不及了,对龙书才说,早点做饭吧,吃罢了,你回镇子上通知人,明天开工。龙书才说,不等你哥回来?虎跑村说,不等了,早开一天,就是一天的钱,再说,舞钢那边还催着要货哩。龙书才知道虎跑村已经长大了,也不再说啥,便进了伙房。

两个人的饭,几袋烟的功夫就做好了。虎跑村胡乱地扒拉两口,丢下碗便出去了。

余小叶刚关了门市部回到后院准备做晚饭,便听到有人敲门,走出厨房,站在院子里说,已经关门了,明天再来吧。外面人说,没盐了,做饭急着用咧。余小叶一听是虎跑村,大声说,吃一顿甜饭,死不了人,还是明天再来吧!虎跑村急了,说,开门,再不开,我可踹了。余小叶知道虎跑村啥都干得出来。同事因昨天上了一天班,今天在家休息,现在余小叶一个人在门市部,一旦闹出点什么来,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便慌忙过来开了门,将头伸出来看了看,压低了声音说,你属驴呀,大呼小叫的,想害死我呀!虎跑村说,你若早点开门,谁想扯了嗓子吱咾吱咾叫。余小叶问,快说啥事,说了赶紧走。虎跑村说,进屋再说。余小叶说,不行,这是门市部,单位有规定,进来是要罚款的,没事快滚。虎跑村说,我来谢谢你。余小叶说,有话明晚再说,我去找你。余小叶说着就把虎跑村推开,咔嗒!插了门闩。不一会儿,又拉开了,余小叶伸出一只手说,拿着,赶紧走!虎跑村愣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