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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

逝者的华年

(一)在路上……

一九九八年八月二十九日。

雨一直淅淅沥沥地下着。

正是盛夏,可是接连几天的阴雨,让天与地之间始终笼罩一层灰蒙蒙的雾气。没有燥热,溽暑的闷热混着浓浓的潮湿,似乎把一切都放在一个大蒸笼里,用小火慢慢地蒸着,不让你热了,也不让你凉了,只是让你在朦胧的水气里温吞着。

没有一丝风。

树木全都慵懒的站立着。似乎它们早已经看透了眼前的一切,什么也不能够让它们激情彭湃。即使头上不时坠落的雨滴也不能使它们稍微活跃一点,只是任由那些含了微尘的水滴落在暗绿的叶片上,稍稍颤巍着让水滴聚集起来,越集越多,等到不堪重量时,又任由它啪嗒一声,滚落,直直的坠入脚下的泥里或水里。可它不在意那水滴道地会落在那里,它只是依旧慵懒地站着,甚至不记得那已经消失了的水曾经和自己有过怎样亲密的接触。

除了闷热,什么也没有。

我打了一把淡紫色有蕾丝花边的绸布雨伞,走进霏霏淫雨里。

脚下的路是一条乡村间窄窄的柏油马路。虽然只铺好两年,可路面已经有许多破损之处,有些地方甚至已经被过往的大车轧翻了,成了坑洼。于是路上便远远近近、或多或少的有一汪一汪的积水,我就不得不随时注意脚下,时不时的要绕过、跳过脚下的水。

接二连三的跳跃让我有些气喘吁吁,倒不是因为体质差,只是天气太闷了。

头上,身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和周围的水气混在一起,粘在周身,很快就感觉出门时才穿上的淡蓝色的棉绸长裙好像刚刚从盐水里捞出来的,湿湿卤卤的裹在身上。这种感觉让心里十分不舒服。

可是我依旧不敢放慢了脚步,因为只是我第一天上班报到的日子。

我的目的地是一里开外的乡镇中学。三年前,我从这所镇中毕业,考入了县师范美术班,现在我被分配回来做一名老师。

其实我应该高兴一些才对。对于一个刚刚走出校门,仅仅十九岁的姑娘而言,她理所当然要对新的工作、新的生活充满憧憬与希望。一路上,我也似乎确有过这样的感觉,可是,这种感觉很快就被阴雨闷热的天气打扰了。

我本就是一个情绪化的人,心境极容易受到外界的干扰。记得《心理学》课上,那个头发斑白的老师就拿我举过例子,说我是一个抑郁质的人。或许吧,我经常一个人静静地发呆,而且不大善于和别人交往,不是不想,而是别人的亲密常常让我无所适从,我也不会向别人表示亲热,久而久之,我习惯了一个人,静静地看书、作画,独来独往。但老师的评价我却不完全认同,因为我在一个人静静地想的时候,我也会有很多的想法,只是我很少把这些想法付诸行动。

我顶多算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吧。这似乎算不得什么大问题,每一个少女或多或少都有这样的情怀,只不过我的忧愁与感怀比别人多了一些,甚至连自己都忘了在想什么,只是任由这种虚无不着边际的情绪控制着自己,而自己却不知道怎样来调整一下。

性格决定命运,或许正是因为这种不理智的情绪化,才导致了我如此的命运吧。

好了,不在分析了,因为即使到了现在,我还是没能看清我自己。

还是接着说说那个在路上的我吧。

那天的我特意穿了一双白色的皮凉鞋。不知道为什么,我喜欢就是白色的鞋子。明知道这样的天气鞋子容易脏,可是还是执意穿了来。

一切都是早已经注定的。就像前边一汪一汪的积水,有些你可以绕过去,有些你却根本就饶不过去。

而一切虽然早已注定,但你却永远不能预料。就像我,穿了心爱的白色皮凉鞋,正在积水边上犹豫,想有没有办法过去,既让自己越过难关,又能不弄脏鞋子时,一辆汽车飞快地开过来,一只轮子在面前的积水里轻轻颤了一下,一片灰色的水花已经向我射来。

转瞬间,淡蓝色的裙子下摆,白鞋子的鞋面上,就已经布满了大大小小,错落有致的黑色泥点子。

冥冥之中早就注定了吧,今天的这个时候,我会被溅了这满身的泥点子,只是我自己不知道而已。冥冥之中已经注定,我会被染了永远洗不掉污点,只是我没有预料而已。

我望着那辆白色蓝道的,车身泥水的覆盖下模糊写着蓝色“公安”字样的桑塔纳警车飞驰而去,似乎有些懊恼,但更多的却是欣慰:反正是要脏的。

我便不再犹豫,抬起脚,迈进前边已被车轮搅得混浊的污水里。

(二)变迁 岁月

镇中座落在一片庄稼地里。周围没有村子,也没有工厂等其他建筑。

原来的镇中座落在村子里,还是1976年大地震以后盖起的那种尖顶的抗震房。“普九”前夕,教育局下来大批人马普查。没想到这已经为教育事业服务了近二十年,而且依旧挤满学生老师的教室,办公室,竟然全都是危房。

局长一声令下,学校除了传达室,全都查封了。

学生没地方上课,只好放假回家。

开始,家长不太在意,可是时间稍微长一点就受不了了,尤其十五六的半大小子,干活干不了,可又都是精力旺盛的时候,就开始仨一群俩一伙的淘气,大人们在地里忙了一天,回来还要和孩子生气。最后终于明白原来学校的作用挺大的。于是纷纷找到学校。可是校长只能是很无奈地一摊手,说:“教育局封的,我们有什么办法。”

最后闹到镇里,很明显,这是给镇里出难题呢,这类乡镇学校虽然是归镇里管的,可是哪来这么多得钱盖学校!可镇长毕竟是镇长,马上组织召开了村长会议,村长又纷纷组织召开了村民大会,穷了什么不能穷教育,苦了什么不能苦孩子!领导们的发言一个个慷慨激昂,老百姓们心里也像明镜一样,自己不掏钱,自己的儿子孙子就没地方上课,于是集资加上捐款,凑足了几十万。

工程很快包给了镇长的小舅子,全镇上下一片欢喜,因为教育局也派下人来亲自主持设计,要盖一所全县一流的中学。

可是选校址的时候又分歧了,不知为什么,竟然都不同意再建在老地方。而人们又都想让学校里自己家近一些,自己的孩子就可以不跑远路,安全是重要的,可最重要的是三年初中孩子走下来,至少可以省一辆自行车。

无奈中,还是镇长明智地作出指示:学校建在人口最多的三个村子之间,谁也不多跑,谁也不少跑,全都稍稍跑一点……村民们便不再有异议。

为了迎检,工程进度飞快。几个月之内,一座占地十几亩,被一圈红砖围墙围住地学校就屹然矗立在一片绿油油的玉米、花生中间。

于是,每天都有几千学生在这全镇最高的建筑物里涌进涌出。

尤其是每天中午或晚上放学的时候,在刺耳的电铃声中,几千人呼啦一下子全从校门口涌出去,远的骑自行车,近的步行,转瞬间散在乡间的土路上,又向四周扩散,最后跨入在几千个门户院落里。

可毕竟这里本是庄稼地,没有那么多的路让学生走,便有不少学生直接从庄稼地里穿过,庄稼的主人就跑到学校里闹一通,说是我花钱盖了学校,怎么反过来祸害我,一直到校长赔着不是说一定好好教育学生才肯罢休。

校长开会的时候严肃批评了这件事,可却并不见成效。等到庄稼地里弯弯曲曲的有了小路的时候,就没有人去找校长了,后来村子里边分地,这些路倒成了界限。

这真应了鲁迅先生那句话: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这些我本不知道,是一个比我小一年的学妹告诉我的。她是继我之后考入师范的,一次一起回家的路上她绘声绘色的和我讲了这些事。

而我,作为镇中的毕业生,却远没有她那样的好运气,坐在宽敞明亮的楼房教室上课。

盖楼的时候我已经上了初三,正在准备中考。当时学校的教室已经被查封,初一、初二的学生可以放假回家,可初三不行啊,上边还是要升学率的。不知道校长用了什么办法,反正悄悄地开了几间教室,于是原本十几个班的学生并为五个班,百八十人挤在一间教室里上课,课桌并在一起,只在两边留了过道,幸亏是初三的学生,大家忙着学习,下课也不大动,一开始也不觉得什么,可是随着中考的临近,天气越来越热,即使把门窗都打开,教室里还是热的要命,同学们就拿了书本当扇子,呼啦呼啦地删个不停,这声音有时候甚至超过了外边乌拉乌拉的知了叫声,有时也把老师慷慨激昂的讲课声盖住。老师也不说什么,他也在一边讲一边流汗呢。

可不知为什么,这一年的中考成绩竟然出奇的好。像我这样的中等生能考上师范,那是史无前例的。据说升学率在百分之四十以上。总而言之,校长因为政绩突出被调到局里,原来的主任则被提升为校长。

九月一日那一天,镇中又在隆隆的锣鼓和乒乒乓乓的鞭炮声中乔迁新址,镇中,确实风光了一阵子。

(三)报到

作为镇中的毕业生,我却是生平第一次跨入这所新学校的大门。

不知什么时候,雨已经停了。不像想象中的那样有红红的太阳露出来,太阳躲在灰沉沉的云层后面,热力却没有丝毫减损。

空气更加的潮湿闷热,树上的蝉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哼哼唧唧起来。

我把伞收了起来,沿着水泥的甬路向里走,一边打量着这陌生的校园。

校园的主体是一座坐北朝南的三层教学楼,左边是东西朝向的科技楼,都有红色的楷体大字耸立在楼顶。可不知为什么,教学楼是灰白色的,而科技楼却是土黄色,两种颜色在昏暗的天气里都显得有些脏,就像画布上没有调匀的颜色,让我有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而甬路的右边两排平房却出乎意料地包了瓷砖,窗户以上的部位是浅粉色,下边是浅蓝色,经过雨水的冲刷显得挺干净,色彩的搭配却是怪异。

奇怪的感觉除了颜色,还有就是空寂,偌大的校园里只听见我的鞋子才在路上的声音,空荡荡的看不到人。

本能地向教学楼走去,凭我十几年做学生的经验,我知道办公室一定在教室附近。

可是一楼的办公室门还锁着呢,疾步走上三楼,我终于看到了校长室的牌子。

轻轻的敲了几下门,没有声息。

我正失望想要离开时,门里传出声音:“进来。”

拧开门,走进去。

里边的人正从沙发上起来,向不远的洗脸盆架走过去,见是我进来,就高兴的说:“丁小艾!这么早就来了?”

我知道打扰了人家的午睡,就讪讪地站在一边,说:“孟老师。”

我上初三的时候,他正教我们语文,当时是主任,现在已经是校长了,可是,我还不适应叫他孟校长,称呼一时也就没有改过来。

孟校长倒是不在意什么,一边洗脸一边说:“上午接到教办室的电话,知道你回来了,可把我高兴坏了,你可解决了学校的一大难题啊。”

洗完脸,孟校长顺便把毛巾又洗了一下,搭在盆架上。然后走过来拧开沙发旁边的落地扇。

“忙活了一上午,中午也没时间回家,困得不行,可这天热的要命,睡也睡不着。”他一边说着,一边示意我坐下来。

电扇嗡嗡地旋转起来。

我看到黑色皮沙发上有一片湿的印迹,心想他刚才一定是躺在这里睡觉了,忽然很怕自己也会留下这样的印迹,犹豫了一下,靠着沙发的扶手轻轻的坐下来。

电扇的冷风时而吹到身上,顿时感觉就清爽了一些,可瞬间电扇已经转向别处,周身便又燥热起来。

“真是快呀,转眼你都毕业了,印象里你还是那个扎着小辫,一说话就脸红的小丫头那,一晃也参加工作了。”孟校长一边说着,一边拿起了电话。

我刚想回应他一句,可是他已经在通话了:“喂,王主任吗?通知全体老师,两点到会议室开会,嗯,我知道了,以后再说吧。”

很快的,他放下电话,接着说:“小艾呀,真高兴你能回来任教.说实话,咱们学校需要你们这样的年轻老师,可大多数人却想方设法留在县城,你还能不忘家乡,不忘母校,学校没有白白培养你啊。”

我有些心虚地笑了笑,如果有机会,也许我也不会回来的,当然这话不能告诉孟校长。

“对了,今年一起分来的还有刘旻,你认识吗?她大你两届,也是咱们学校出去的,上的是师专。”

看我茫然的摇头,孟校长充满遗憾似的说:“她在校的时候,也是品学兼优的——”

他话还没有说完,办公桌上的电话骤然响起。

我被吓了一跳,而孟校长似乎早已适应,皱着眉,不耐烦地拿起听筒,喂了一声之后,脸上的线条明显的柔和起来,“李局长啊,行,没问题,开学那天让他直接过来好了……”

我看着他瞬间变化的脸色,忽然想到他曾经讲过的一篇课文,叫《变色龙》的,里边有一个什么警官,他曾经惟妙惟肖的模仿过他的善变……我似乎又回到了他的课堂上。

“噢,对,对,你放心。那哪行啊,什么时候您过来,我请你才对阿……哈哈哈……好好,再见。”

放下电话,孟校长无奈的朝我笑一笑,“真不如当老师的时候自在,说起来是个校长……对了,小艾呀,你学的是美术,是吧 ?”

“嗯,”我的嗓子很干,大概是因为很长时间没有说话的缘故,“是的。”这是我到这里以后说的第一句话。

“这就好,正好原来的美术老师郭春玲休产假,你就接她的班吧。课时不多,但是寒假以后要带初三的特长生,这可是咱们学校的希望啊。”

“噢。”我点头应着,也想说点什么,可是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孟校长抬头看看了墙上的石英钟,说:“两点了,咱们也该去开会了。具体安排,我会在会上布置的。”

“哦。”我慌忙站起来,走出校长室。

走了几步,我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