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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2)

孟校长并没有跟出来。

惶惶地朝前走,看见有人下楼,就跟了下去,一直随着那个人走到一楼。

天气更闷热了。裙子潮乎乎的贴在后背上。脚上更是难受,薄丝袜是湿湿的,在鞋底打滑,似乎还有细沙渗了进去,摩擦着脚底。

一楼边上的侧厅,是会议室。三三两两的人们正走进去。

(四)记忆的颜色

会议室里很暗。很多的身影在朦胧中晃来晃去。

我刚刚迈进去,就听到有人在喊:“丁小艾!”

我有些奇怪,循着声音望去,终于在一群女老师中间发现了叫我名字的人。

是我初三时候的班主任安素红。

她竟然还和原来一样,头顶上顶着一个圆圆的髻,我一直觉得她很像我看到过得某幅油画里边一个跳芭蕾的女人,但是她的身体稍稍有些胖。而且,只是这个圆圆的髻很像,她还是像给我们上课的时候那样,带着一副变色的近视镜,几乎遮住了半张脸。

可是我很奇怪她竟然还能一眼就认出我来。

从窄窄的过道里向她靠近,我竟然很紧张。

周围有很多人都在看我,有认识的,更有不认识的。

轻轻叫了一声老师,我坐在她身边。

安老师向我身边凑了凑,小声问我:“怎么回来了?”

我的脸红了,只是嗯了一声;我不知道她到底为什么这么问我,细细的汗珠又渗了出来。

看我不出声,她就接着说:“回来也挺好,离家近,方便。”

“知道教什么了吗?”

“美术,我上学学的是美术。”我嗫嚅着说。不知道为什么,在老师面前,我似乎总是个学生,总也摆脱不了局促不安的情绪。

“哦,那就是了,正好可以接班。”安老师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不过,这工作也不好做呀——”

安老师还没说完,一个扎粗粗的马尾辫,戴着一副黑边眼镜的女老师已经在我们身边坐下,并用一根手指捅了捅安老师的胳膊。

安老师马上转过脸去。

马尾辫老师一脸的诡秘:“素红,你们家雷子转业回来了?”

安老师的脸上马上涌出了一层笑容,可她似乎又有一点不好意思,压低了嗓门说:“是啊,终于回来了。”

可她的声音还是被周围很多人听到了,尤其是女老师们,头一下子都探了过来,你一眼,她一语的聊了起来,间或夹杂着一阵想压却压不住的吭吭的笑声。

我无意加入她们的讨论。看着她们眉飞色舞的神态,我一时有些茫然。自己静静的待了一个暑假,耳朵还不能适应这纷繁嘈杂的声音。一张张或黑或白或红的脸上,大的,小的,厚的,薄的,我只看到这些唇在颤动,众多的声音颤抖出来,汇成一股嗡嗡声,低沉雄浑,像是从地底下传出来的,又像是从周围的墙壁中传出来的,像一股潮,冲击着我的耳膜。

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腾起了一阵阵的烟雾,原本就昏暗的空间就更加朦胧起来。我抬起头来,试着向周围搜寻,却不能确定这烟雾的来源。周围很多男老师都在吸烟,在烟雾中谈笑。

就在我无意识的四下张望的时候,我的视线在前边的一个角落忽然停下了。

那里坐着一个穿黑衣服的女人。

她周围没有人。和一群群热闹的聚在一起的老师们截然不同。或许正是因为她这份独特的孤独打动了我吧。我对她竟然生出一种莫名的好感。

她短短的头发,脸色应该很白净,看不清眉目,但可以看到,她一直定定的看着前边,她的前边,是一扇高高的窗,窗外,是一片昏黄的天。

我看了她很久,而她一直没有看一下周围。周围的一切对她而言似乎只是虚设,她只是专注于自己的世界里。

直到一个穿着乳黄色体恤,或者是白色的吧,是一个穿着半袖体恤的男人,走到她面前,俯下身子,对她说了几句什么。

她一直静静的听,身体的姿势没有任何改变。最后她站起来,走出嗡嗡的会议室。她的脊背依旧挺得很直。

我看到她的身材很好。一身黑色勾勒出完美的曲线。当她迈步走出暗绿色的防盗门时,我忽然发现,她脚上穿的,也是一双白色的鞋子。

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阴暗的门外,我下意识的低头看自己的脚上,那双看起来似乎不脏,但却是刚刚从污泥中趟过的白鞋子。

而在我的脚边,赫然并存着另外一只脚。我知道,那是坐在我身边的安老师的。她穿着窄带黑色的凉鞋,黑色的网纹丝袜。在我的注视下,那黑色的网纹丝袜忽然立体起来,像是一层突起的黑色鳞片。而那条罩了黑色丝袜的圆润的腿,瞬时便成黑色的蟒蛇,时而抖动一下。

一种异样的恐惧油然而生。

我使劲把自己的脚朝座位下缩了又缩。尽量远离那似乎在休息的蟒蛇。

抬起头,透过很高的窗户望着外边。

可我只能看到一片昏黄的,灰蒙蒙的天。

那是我的第一次工作会议。开始得很晚,结束得也很晚。我的注意力很不集中。我了解到的内容似乎只有两项:一是我看到了那个和我一同调入镇中的刘旻,是个漂亮的女孩子,齐耳的短发,一张圆圆的娃娃脸。校长在介绍的时候,她站起来,朝大家鞠躬致意,而我,叫到名字时还在发呆。二是我知道了原本在这里教体育的老师,叫李海山,被调出了。孟校长公布这个消息的时候,下边一片躁动,孟校长等了好一会才平息下来。

我发现那个离开的黑衣女人始终没有回来。

等我终于可以从那个昏暗闷热的会议室出来的时候,我才发现,外边的空气真是太甜了。深深吸了一口气,蓦然发现,天似乎已经晴了,西边低低的有个太阳挂在柳树梢旁,颜色白亮,有些刺眼。

天地间的距离拉大了,充盈着一种虚幻的明净。

安老师很热情的带我到办公室,帮我安排座位。

她亲热地拉着我的手向大家介绍,这是我的学生呢,也回来当老师了。

她身上暗红的的大裙子随着步履摆动,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想象那下面是两条蟒蛇,我甚至不敢再低头看她的脚。

终于等到放学。在学校门口,很客气的同安老师道别。忽然发现,一道黑色的影从面前一闪而过。

是那个黑衣女人,虽然我只看到背影,但我能确定就是她。她骑了一辆黑色的摩托,飞快地消失在校门外。

安老师撇撇嘴,但是最终什么也没说,骑上自行车,像一团暗红的云,袅袅而去,融入到稍稍现出紫色的天幕里。

我也沿着来的路静静地向回走。

白亮的太阳伴着我。我觉得,它更像月亮。但它刺眼。

我眼前只是闪现出一团或者一股的颜色,时而静止,时而跳跃,时而融合扩散,时而涌动弥漫。但只有黑色,红色,或间杂的一缕灰蒙蒙的白。

 (五)安老师

接下来的日子很模糊。刚刚参加工作,明明没有什么事情做,却又显得很忙乱。

学校特意安排我和刘旻住校。在那一排平房中找出一间小的,把里边的杂物搬出去,放上两张铁床,就成了两个女孩的宿舍。

刘旻离家很远,又担任了初二的班主任,一个女孩子,起早贪晚跑家很不方便。而我,离家很近,但是以后要利用晚自习辅导初三的特长生学习专业,自然要和刘旻作个伴。况且我实际是愿意从家里搬出来的。

可人与人之间真的是要讲求缘分的。尤其是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的两个人,竟然对彼此什么感觉也没有,恐怕前世就是陌路人吧。

我对刘旻现在真的没有一点记忆了。或许在大街上遇到她喊我的名字,我能够认出她来,但我不能确定。她在我的意识里的存在,仅限于一个名字和一个大体的轮廓而已。

她应该是一个勤奋而要强的人。而我,骨子里透出来的,恐怕就是一种先天的倦怠与慵懒。我们本就不是一类人。

每天我还在睡觉的时候,她已经洗漱完毕,到办公室去了。

而中午或晚上,我吃过饭,已经休息了,她才回来。她喜欢在食堂和大家一起吃饭,而我总是端回来,自己静静地一个人吃。

我逐渐适应了我新的工作,生活。

每天两节课,我慢慢克服了自己的脸红心跳,在学生面前敢说话了,而且逐渐的自然起来。

上完课,回到暂时还只有我一个人的音体美办公室。静静地看书,画画。周围学生的喧嚣似乎离我很远。偌大的办公室空荡荡的,虚幻而真实。

安老师偶尔会背着他们的年级主任到我这里坐一会儿。其实我看得出来,她并不是很在意那个比她还要年轻,个子不是很高的主任。

  而我,终于从安老师的嘴里知道了一些事情。

原来这个办公室里边是有三个人的。教体育的李海山,教音乐的滕青,也是李海山的妻子,教美术的郭春玲。

可是一个暑假,这个办公室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先是郭春玲休产假,这时预料之中的,可是李海山被调出,说到这的时候,安老师忽然压低了嗓门,把脸凑近了我。办公室里就我们两个人,可我忽然也紧张起来,觉得周围似乎有人在偷听。

“ 哪是被调出啊,犯了这种事,说不定是开除了!”我感觉她呼出的热气喷到了我的脸上,我的几根发丝在脸上拂动着,有些痒。

忍住呼吸,我不想吸进她呼出的热气,那里边有一股很奇怪的味道。

她终于缩回头,用手掩住嘴,咳嗽了两声。

我连忙起身,找到杯子给她到了一杯水,是热水,腾腾的冒着热气。

我的头上,脖子上,早就有一层细密的汗珠了。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我把水杯递给安老师。

安老师接着说:“李海山出了这样的事,滕青也没脸在这待了,肯定是想办法调走了。”

都是陌生的名字。对我而言,他们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我只是漠然地看着安老师的嘴,涂着一层淡淡的口红,但她的嘴很干,有些地方已经起了皱皮,那些口红涂在那里,像是一张刚刚被划上颜色又被揉皱了的纸。

“你说这里李海山也是的,和郭春玲眉来眼去的,也就行了,自己老婆就在身边,干吗去搞学生,把人家肚子搞大了,人家家长能干吗!也真够给老师这行业丢人的!现在,工作也丢了,人也丢了,唉——”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叹息,可我确实很吃惊。这看似平静的校园里,竟然会有这种事情。

忽然觉得这里的空气也肮脏起来,我有些恐惧,我要在这里工作,甚至是一生。

而我更怕这个把消息传递给我的女人。她为什么会这么有滋有味的又红红的唇,白白的牙齿,咀嚼别人的故事。

她那暗红的裙子,似乎隐隐凝固了一层血液。

对一个人的惧怕,恐怕也是与生俱来的。

我终究是怕安老师,不管什么时候。

(六)滕青

我不知道为什么安老师的预计会出错。

滕青没有走,而是又回到这个办公室,继续在这里教音乐。

那天下午,我在一楼的教室上完课回来,走到三楼的楼梯口,我就听到了琴声。一开始我没有在意,以为是哪个办公室的老师在听录音机。当我走到打开的音体美办公室门前时,琴声已经骤然大了起来。

我看到一个黑衣女人的背影,坐在窗户前的凳子上,弹琴。

我一眼就认出来,是开学初在会议上消失的那个女人。

阳光斜斜的照在她身上,给她镶上了一层金边,而她的黑衣,也似乎在熠熠的闪着光彩。

我静静地站在我的办公桌前,听她弹琴。

是一曲《命运》,她让那架普通的电子琴演绎出钢琴的声音。修长的手指在黑白的键盘上跳跃,铿锵的音符就从她的手下撞击着流泻出来。

我渐渐的被她音乐的洪流卷携而起,忽而奔腾,忽而凝滞,忽而悠长,忽而又悲壮,以至于她的音乐戛然而止时,我竟然有些微微的眩晕。

我惊异于音乐的冲击力,我更惊异的是这个让音乐爆发出如此强悍力量的瘦弱的女人。

她也发现了我,扭过头来,冲我笑了一下。

她的笑容很浅,却很恬静。夕阳给她了一种神圣的光,我一下子就想到了拉斐尔的《圣母像》。

“你是丁小艾吧。”她轻声问我。

我点点头。

“我是滕青。”说完,她就又回过头去,径自弹起琴来。

是一曲《水边的阿狄利亚》。很轻柔。窗外,有风轻轻的吹进来。

此后,办公室里经常有了琴声。

但我们很少说话,我不问她什么,她也不问我什么。

她弹琴时,我就静静的看着她,她偶尔会抬起头冲我笑一笑。

我画画时,偶尔抬起头来,也会经常看到她在静静的看着我,我也会冲她笑一笑。

日子静静地在琴声中流淌,很轻盈,很宁静。

有一天,我把一张肖像画给她看,那上边是她。

她端详了一会儿,说:“很干净。”

以前也有很多人夸过我的画,但他们说很好很漂亮很像。只有她说很干净,我说:“因为你很干净。”

她想了一下,说:“那只是因为,你的眼睛是干净的。”

我看看她的眼睛,说:“我能看到你的心,很干净。”

她也正看看我的眼睛。

我们一同微笑了。

她笑的时候,嘴角微微翘起来,牙齿不是那么白,泛着淡淡的青色,眼角有细细的皱纹,可她依旧很美。

大概一个多月以后,办公室里又来了一个体育老师。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叫耿阳。个子不是很高,稍稍有点胖。

可是耿阳不大喜欢待在办公室里,上课,打球,找别的老师聊天。

我们两个只会画画和弹琴,而且,他吸烟的时候,我们会不约而同的咳嗽。他通常就是每天早晚在办公室露一下面。

所以,办公室里通常还是只有我们两个。

(七)紫色的黄昏

国庆节过后,天气虽然不再闷,可是依旧还是热。

滕青的琴声给了我许多安抚,让我时而躁动时而沉郁的心能过平静的度过那个忙乱无助的夏天。而我,几经寻觅,终于找到了一个心仪的去处。

教学楼除了正门以外,在西侧有一道侧楼梯。因为三楼只有老师的办公室,而老师们很少有人走侧楼梯,这里就成了一个安静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