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书库>今夜有风>第一章 (3)

第一章 (3)

晚,阳光不是很强的时候,我就躲在楼梯拐角处的阴影里。

微风轻轻的吹在身上,通身的汗立刻消失了,裙子下摆被风拉动,如同一只温柔的手,满满的在腿上拍打抚摸。

周围是一片绿油油的庄稼。太阳已经很红很红了,正很快地往下坠。

一转眼的功夫,太阳就不见了,只有几朵云身上还有红红的晕。

蓝紫色的天空一下子空荡荡的,寂寞的有些让人心里发慌。

我不知道别人眼里的天空都是什么颜色的。我眼里的天空,总是笼罩着一层紫色,只不过时而浓,时而淡一些。

对一种颜色的喜欢似乎源自于本能。可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喜欢同是两种颜色,一种是白色,纯净得不容任何玷污的白色;而另一种是紫色,一种介乎冷色与暖色之间混沌模糊的颜色。

现在回忆起来,那也应该是一幅很美的画面吧。

淡紫色的天幕下,一个穿了浅蓝色长裙—或许长裙已经被晕染成淡紫色—的长长的头发的女孩,静静的伫立在高处的风中,她的脸色白皙,眼中是一种很朦胧的忧郁。

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时候得我为什么总是显得那样忧郁,我一直想把记忆中的这幅图画下来,可我画不出来,我画不出那样的忧郁,那忧郁很纯净,是一种幼稚的忧郁。

我只好把它作为一幅只能保存在记忆里的画,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不停的美化它。

我回不到过去。

而过去那个我,也没有一点点的预感,知道会在将来的某一天我会这样怀念那一天的我。

那个我,只是在懵懂的等待着,等待一些早已经注定该发生的故事。

“丁小艾——”打破这画面宁静的是安老师。她正穿着那件暗红的裙子站在楼下喊我。

“丁小艾——”她的声音悠长而有穿透力。

已经放学了。

喧嚣的校园忽然回归安静,是一种比喧嚣以前更加沉寂的安静。

和安老师并肩走在校园里。她的个头比我稍稍矮一些,可她周身的红色却笼罩了我。

她轻轻拉着我的手,她手里很多的汗,滑腻腻的,我却感觉整个身体也被她攥到手里,滑腻而且闷热。

她拉我到传达室门前。

我看到用路上,摆好了一堆一堆的西瓜。

孟校长的白汗衫已经变成了米黄色,后背上还有一道弧形的白色汗渍。

刘旻正和孟校长说什么,两个人一边吃西瓜,一边笑着。

刘旻吃西瓜的姿势很端庄,稍稍前倾着身子,小口小口咬着红红的瓜瓤,黑色的瓜子轻巧的从红嘟嘟的小嘴里飞出去,落在不远的草坪里边。

一些老师已经准备好了袋子,把西瓜装进去,捆到自行车后着摩托车上,带回家去。

明天是中秋节了。我有些惶恐。这是我在教师这个职业上的第一份礼物。

我看到一张写了我的名字的小纸条放在一些西瓜边上,被一小块石头压着。

有七个西瓜。被摆成一个奇怪的形状,像一个被变形的北斗。白色的纸条在风中抖动着,呼啦啦作响,很像是某种祭祀的道场上的符咒。

原来,命运的玩笑已经开始了。

它用这种近似于玩笑的方法告诉我,我只能在近似玩笑的闹剧中,才能完成我生命最原始的祭祀。

可是,那天的我,真是一个可爱的丫头,我真地为这份礼物而欢喜,也为如何把它弄回家去有些发愁。

安老师也在看她的那些西瓜,却是满脸的不屑。

“孟校长,你可真够大方的。这中秋节的礼物,真是别致啊。”

“嗬嗬,”孟校长有些尴尬,但他依旧笑着:“和重点中学当然比不了了,咱们学校没钱啊。”

“哪敢和人家比呀,人嘛,向来都是有层次,有差别的。人家吃鱼吃肉,咱能有西瓜吃,就已经不错了。”

周围一些老师也跟着附和了几句。

“嗬嗬,”孟校长却一直在笑着,不知道为什么,孟校长在安老师面前显得有些局促,“安老师,你的西瓜怎么弄回去,要不等会儿我帮刘旻送回去,回来给你也跑一趟?”

“孟校长可真是人们的好校长,管发还管送,服务到家了啊。”安老师笑了起来,很响亮,身体也在笑声中颤抖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孟校长和刘旻也笑了起来。刘旻笑的时候,眼睛低垂着,哪也不看,用手轻轻掩住了小巧的嘴,胖乎乎的脸红扑扑的。孟校长的笑声却是高亢嘹亮的。

紫色的天空似乎在这诸多的笑声中哆嗦了一下。

“不过呢,”安老师的笑意依旧在脸上,“孟校长只为刘旻服务就够了,我啊,自有我的服务生。”

“噢,嗬嗬,呵呵——”孟校长熟练的运用着这些语气词,很给人一种话已尽,意未绝的感觉。

“小艾,”安老师把脸转向我,然后又指指校门外的马路,“你姐夫来了,让他先帮你把西瓜送回家吧。”

“姐夫?”我以后的看着远处,终于明白“姐夫”的意思,就是她的丈夫。

“噢,我……“我还在考虑说什么的时候,一辆白色的汽车已经越来越近,等它迅速的驶入学校大门时,我终于发现,那是一辆警车,车身有蓝色的道和“公安“两个字。

我习惯性地向后闪去,怕身上在被泥水溅到,我忘了,脚下是干燥平整的校园。

(八)姗然走入我生命

车上的那个男人下来时,校园里恰恰起了一股风,从我的脸上吹过去,阻碍了我顺畅的呼吸。

我已经站在了草坪里的一棵柳树下。

他背对着我,站在渐起的暮色中。

我永远记得那个高大魁梧的背影,白色的体恤,军绿色的长裤。

沉稳,内敛,原来一个人的气质从背影就可以看出来。

后来我知道,那是一种独特的军人气质。

而他身边的孟校长一下子渺小卑微起来。

他似乎和随意的和孟校长谈论了几句。

我又看到,他身边的安老师,是一种小鸟依人的神情,这个词或许不大合适,安老师不够娇小,而且有些火辣辣的,但那种依恋,却是显露无疑的。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安老师叫我的名字:“小艾,你姐夫先送你,快把西瓜装上车。”

“噢,我还是——”我看到那个男人顺着安老师温柔清亮的嗓音瞟了我一眼,然后,就在安老师的指点下,把写着我的名字的字条前的西瓜搬到车的后座上。

“去吧。”安老师拉我到车前。

“安老师,我还是走回去吧。我晕车。”我的腿竟然有些发软。

“那西瓜送哪去呀?这小丫头,没事的,用不了十分钟就到了。”安老师打开车门,把我推上车。

坐在他的身边,在车启动的那一瞬间,我有种飞起来的感觉。

我不敢乱动,只好直直的看着前边。熟悉的马路似乎变得窄了。

车里有一股烟草和肥皂混合的味道。

十分钟为什么会这么漫长?

我终于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的看他。

他正在专注的开车。

他的眼睛很大,眉毛很浓,很粗。

他的额头很宽,被浓密的黑发盖住,有一缕乱发搭在前额。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很渴望把那缕乱发给他梳理好。

我为什么会有那样一种欲望,而这一瞬间的渴望,竟然让我深深陷入一个欲爱不能,欲舍却又不忍的漩涡中。

就是这个男人,在这么一个紫色的傍晚,翩然走进我的生命。而他额前的那缕乱发,也曾经成为我和他在一起的日子里的我的最爱。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静静的坐在他的腿上,一胳膊揽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一遍又一遍的梳理他的头发,他就会很顺服的把头深深埋在我的胸口。

这个男人,他堂而皇之的走了过来,似乎带着白色的光明和绿色的希望,而它真正带给我的,却是他永远也不知道的那次初遇时,他那车轮下飞溅出的泥点,缤纷的飞进我的生命,我用一生,也洗不掉。

“你叫丁小艾?”他忽然问我。

“嗯,是。”心中被打破的静寂,就像是被打破的杯水,瞬间支离破碎,流淌的哪都是。

“谢谢你 ,姐夫。”我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我不再干看他,即使是眼角的余光,但我可以想象,他听到我说这句话时,他是微微皱了一下眉的。

“我叫雷天鸣。”他的声音很低,但“雷天鸣”三个字却像轰隆隆的雷声一样重重敲击着我的耳膜,狠狠落在我的心里。

忽然发现车已经开到我住的村子里。忙乱的指挥了一下,终于到了我家门前。

雷天鸣帮我把西瓜搬到窗前的凉台上。

进门的时候,我已经看到妈妈站在里边向外望。

等我们搬完西瓜,她已经站在门口,一句话也没说,默默地看着我们。

似乎还是一个挺闷热的傍晚。我又出汗了。

“妈。”

“回来了。”

我和她之间似乎是永远重复着这两句话。而今天,多了一个男人,似乎就需要多说一些什么。

“这是安老师的爱人。”

“噢。”妈妈的眼神是我没有见到过的一种迷茫,我不知道她是在看雷天鸣,还是在看雷天鸣身后。

“我,你,您好。”雷天鸣用手背摸了一下额角的汗。

我想,当时的雷天鸣一定有些局促。他是一个沉稳的男人,可以应对战场上的瞬息万变,可是妈妈的眼神却让他不知所措。或许,他也为怎样称呼妈妈而为难。

“你们忙吧,我走了。”他选择了一个最好的方式,走了。

我们两个静静地站着,看着那个高大的男人低头迈过门槛,打开车门,像逃跑似的离开了。

或许是久违的男性气息打乱了这里固有的磁场吧。

我忽然看到妈妈正用刚才那种眼神看着我。

不知为什么,我也慌乱起来。

回到自己的屋里,又简单收拾了一下,就站在院子里的简易太阳能浴室里。

夜色已经笼罩下来。

水依旧温热,足以冲洗掉我身上粘粘的汗渍和尘土,却怎么也冲不走眼前晃动的高大身影。

(九)模糊的童年

我不大记得爸爸的样子了。

其实他离开家的时候我已经八岁了。按理说应该可以记住他的样子,可我对他的样子,竟然只是一点印象也没有的模糊。有时候在偶然的梦里,我会发现一个男人的身影,于是充满渴望的想喊“爸爸”,却总是被一种莫名的恐惧阻遏了。那身影也总是想雾中的幽魅一样,飘来飘去,从未走近,也从未清晰。

我曾经很想知道爸爸和妈妈为什么会走到一起的,又为什么会分开。可是我始终没有明白。

爸爸曾经是村子里唯一的赤脚医生,这或许就是妈妈嫁给爸爸的唯一理由。

妈妈是七十年代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在那场轰轰烈烈的政治运动中,高喊着“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口号,来到了这个本和她没有任何联系的地方。

很难想象,当年扎着两个粗黑的麻花辫子的妈妈,是怎样从卫校的课堂上走进烈日下冒着热气的庄稼地里,又是怎样用白皙修长的手指拿起锄头或镰刀,弯着腰挥汗如雨,这一切,似乎都不能和母亲沾边,而这一切,她又确确实实的经历过,并因这些改变了她的命运。

当那场席卷大江南北的政治运动接近尾声的时候,很多曾经狂热执著的男女开始反思自己,把一生中最美好的光阴消耗在青黄的麦茬玉米上是不是真得很有价值,反思的结果使一些人成熟,使一些人颓唐,使一些人忏悔,可不管是怎样的结果,最终的最终是他们又带着一身的汗渍,两手的老茧返回城里。

大多数人都回去了,可是有些人却回不去了。我的妈妈就是回不去的一个。因为她那时已经和我爸爸结了婚,而我也在她的腹中孕育着。

她本应该是城里某家医院的一个穿着白大褂,整洁干练的女医生,可是,她却回不去了,是爸爸和她腹中的我阻碍了她。

或许,她和爸爸之间的矛盾、战争就是因此而起吧。

我对这个家庭的唯一印象,就是妈妈每天阴沉的脸,和爸爸沉重确有压抑的叹息。

记得曾经有一天晚上,已经睡着的我忽然被一阵莫名其妙的声音惊醒。

睁开眼睛,却是黑黑的什么也看不见。

那种咕咚咕咚的声音还在断断续续的传来,我在惊惧中爬起来,光着脚,想到对面的房间里去找妈妈。

走到外屋,我忽然发现他们的房间里亮着灯。而声音就是从他们的房间里传出来的。

更大的恐惧袭击了我。

可我不敢进去,轻轻掀开门帘,我看到了地上,穿着内衣内裤扭打在一起的爸爸和妈妈,是那种最野蛮最原始的格斗方式,妈妈咬住爸爸的胳膊,爸爸抓着妈妈的头发,爸爸一把把妈妈甩到一边,可是妈妈迅速的爬起来,披头散发的扑到爸爸身上,抓,咬……两个人都没有任何声音。

外边已经快要冻僵的的我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

他们被惊动了,停止了战斗。

可是没有人理我。

爸爸转过身,默默地从炕上拿起衣服,穿上,吸烟。

妈妈则坐在屋角喘息。

我哭了一会儿,就疲惫了。

正当我的声音渐渐变小准备休战的时候,我忽然听到了很大的,很清脆的爆炸声。

我惊愕的看到妈妈把写字台上的一个玻璃瓶甩到地上,然后抓起一片碎玻璃,迅速得向胳膊划去。

鲜血一下子涌了出来,顺着妈妈白皙的手,流到地上。

爸爸已经迅速扔掉烟跳起来,找出纱布,抓住妈妈的胳膊,给她包扎伤口。

可是,稀疏的白纱布马上就像被扔进红色的染缸一样,染红了,血依旧汩汩的渗出来,聚集在一起,流下来。

终于,爸爸胡乱地把那些纱布紧紧地系在伤口的一边,然后抓起一件衣服罩在妈妈身上,抱起妈妈,撞开一边呆呆站立的我,冲了出去。

我一直呆呆得站着,我早已经忘了怎么哭。

那一年,我七岁。

第二天傍晚的时候,妈妈和爸爸回来了。

妈妈走在前边,手臂用厚厚的纱布缠住,走进院子的时候,她看到我,怔怔的愣了好一会儿。

饿极的我正在做饭,水和米放在大锅里,好不容易划着火柴,点上了火,浓烟和骤然喷出的火烧到了我的头发,呛得我闯不过去来,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