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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4)

我饿。

妈妈忽然扑过来,抱住我,嘤嘤哭泣起来。

我没有理她,我只是饿。

爸爸把我抱到一边,开始做饭。

妈妈就回到屋里,愣愣地坐在椅子上。

那天,我吃了很多,吃过以后,爸爸给我洗脸。

夜里肚子疼了很长时间,可是我不敢出声。

可是,从那以后,我没在见过爸爸妈妈吵架。我只是很少再看见爸爸,一开始偶尔会回家一次,我也是远远的看着他和妈妈默默的相对无言。

后来,我也不记得是在他哪一次离开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我知道,他走了,可是我不知道他去哪了。我从来没问过,因为我知道我得不到答案。

(十)逃离

吃过午饭,我就急匆匆的回了学校。

我似乎已经不能适应单独和妈妈在一个空间里生存。

记忆里,我就很少和妈妈交流,而她对我也很少关注。自从她背上了爸爸留下来的那个盖上有一个红十字的药箱当上了村里的赤脚医生以后,她就出奇爱干净, 家里的大部分用品都是白色的,让我感觉每次回家都好像是进了医院。

但她对我的要求却是极为严格。

还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因为贪玩弄脏了衣服时她对我的痛打。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哭,我也不记得我在她的面前哭过,直到她打累了,放开我时,我一直就是紧紧地闭着唇,一声不吭。

她面色通红的站在那里喘着粗气,然后厉声问我:“你怎么就不认错,你怎么就不哭!”

我依旧不说话,只是用怨愤的眼神狠狠地望着她。

她狠狠地从头上捶了自己一下,然后哭了。

自此她再也没打过我。而我也一直小心翼翼,再也没有弄脏过衣服。

我想,我之所以选择学习美术,很大程度上是为了报复她。我很喜欢随心所欲的在洁白的纸上涂抹的感觉,每当我把纸上涂满了各种颜色之后,我就会有一种很快乐,很轻松的感觉。

我不知道昨天晚上她会什么突然和我谈及哪些问题。她从来没有关注我的个人问题,上学,升学,工作——即使偶尔过问一下,也像是例行公事,甚至对于我的月事,作为一个母亲,她从没给过我任何指导,我只是偷偷翻看了她的一些医学书籍,加上有一个邻居姐姐悄悄和我交流过一些,才是我不至于在第一次月事来临之时过于惊慌失措。

可是昨天晚上,她竟然在洗澡的时候把我叫进浴室,让我给她搓背。

昏黄的灯光下,我第一次见到了身体赤裸的母亲。

她似乎也有些害羞,转过身体,把手撑在墙上,说:“最近风湿又犯了,胳膊抬不起来。”

我的一只手扶在她的腰上,另一只手罩了黄色的搓澡巾,在她的背上来回搓动。

她的身体凉凉的,肌肤依旧细腻,腹部一点儿赘肉也没有,从背部看根本不像一个快要五十岁的女人。

眼睛的余光不时扫过她垂在胸前的有些干瘪的乳房,那曾经是喂养我的源泉,现在正随着我的搓动来回晃动着。

浴室里潮乎乎的,水气蒸着我的身体,我的汗水随着身体的晃动往下淌着。

就在我快要完成任务的时候,妈妈忽然说:“小艾,今天对门二婶过来,说是要给你介绍一个对象。”

我的脑袋先是嗡了一声,不知为什么,眼前闪现出一个高大的身影——我能确定,就是下午送我回来的那个男人——雷天鸣。

脸忽然又腾然燥热起来,我为自己的想法害羞,因为他是安老师的爱人。

妈妈见我不言语,就接着说:“你十九了,虽然不是很大,但参加了工作,大家就拿你当成年人了。这农村的孩子,十八九就都结婚了,晚了怕也没有合适的。见见面也好,要是行,就先处着。”

妈妈极少这样心平气和的和我商量问题,我竟然有些不知所措了。

“听说,那小伙子条件挺好,又有工作,是个正式工,家里条件也不错。”妈妈继续低声说。

可我眼前的那个身影却挥之不去。

“我现在还不想……过一段时间在说吧……”

我的话没有说完,我不知道该怎样对妈妈说那几个字,我从来没有说过。

妈妈也就没有再说下去。

等我完成了任务侧身走出那间小小的浴室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夜空澄澈如洗,天边是一弯月牙,天空的颜色,是紫色。

命运就是一场又一场的劫数,大幕拉开时,无论你还保持着怎样的姿势,你都要尽力。

我始终认为这蝼蚁似的芸芸众生之上,有一双至高无上的手,他早已安排好了因果,于是一切在它开始的时候就已注定了结局,而他那睿智敏锐的眼睛早已洞悉一切,在他的眼中,这是一群忙忙碌碌的小生物,他们熙熙攘攘吵吵闹闹,玩的却只不过是他早已厌弃的小游戏,于是,他疲倦,甚至打起了瞌睡。当他偶然惊醒一下睡眼惺忪的关照的脚下的小生命的时候,他发现他们呢依然吵闹忙碌着,他伸出一根手指,捋顺了一些杂乱地方,又接着沉沉睡去。

我并不是宿命论者,至少我接受了十几年的教育告诉我不是这样,我坚信世界是物质组成的,命运把握在自己手中,政治老师安素红就曾经在课堂上大声告诉我,世界上从来没有救世主,我也一直在努力追寻那条属于自己的幸福的路。可是我从未找到,或许也只是我不知道或者忘了到底什么才是幸福。

桌子上是一张彩色照片。那是一个我不曾见过的面孔。在我看来,那是一张年轻充满生机充满稚气的脸。我没看清楚眉目,我的心绪也不容看清这些,一直都没有。他穿一件浅灰色的衬衫,斜倚在一段灰色的石桥栏杆上。他的身后,是一大片水。我的视线继续移动,是桌子上一只没有任何花纹的白瓷碗,然后是一把嫩绿的生菜叶子——我和妈妈的午饭就这样被打断了。

“多俊的小伙子!”二婶垂腿坐在炕沿上,伸出被纸烟熏得发黄的手指,重重的在照片上敲了几下,干瘦黧黑的脸上堆满笑容,“虽说现在还是个工人,可厂子里重视,送出去学习了回来怎么也是个头头儿了。”

“嫂子,你就多操心吧。我这当妈的废物,小艾也不会说话,岁数也小点儿——”妈妈忙不迭地起身,给二婶倒了一碗水,又把一只空盘子递过去,二婶顺势吐出一口烟,把烟灰磕在盘子里。

我的视线掠过青色的烟雾,看到那照片和青菜一起朦胧起来,然后是我朦胧起来的思绪,和一片青白色,糅合在一汪浅浅的水色里。

“呵——”二婶使劲咳了一声,“不小了,再说,也不是见面就结婚,现在年轻人,让他们自己处去,我就管牵牵线搭搭桥。”

“就是,就是。”烟雾中,妈妈也没有咳嗽,而是咪咪的笑着说。

“小艾呀,什么时候有空,我让高峰过来,你们都是忙人,不像我整天介大闲驴一样绕来绕去没什么事做。”

我终于忍不住朝着窗外笑了,她这个比喻太贴切了,尤其是和她高亮沙哑的嗓门配合起来更是天衣无缝。

二婶也格格地笑着。

“高峰,倒是一个有气势的名字。”我想着,站起来,说:“妈,婶,学校有事,校长让我加班,我先走了。”

“这丫头。”妈说,“二婶为你的事操心,你怎么能走了。”

“小艾害羞了。”二婶说,“没事,二婶给你张罗。”

我想,可能吧,二婶的到来,在很大程度上满足了一个少女萌动着的虚荣心,无人问津的姑娘,对于她的家庭和她自身都是一种悲哀。可是,我不相信这个黑黑瘦瘦满身烟味的女人能带我给什么幸福浪漫的童话,我的心微微的荡漾着,像一湖深澈的水,我能感觉那波纹由中心向外扩展,却找不到风的方向。

(十一)意外的秘密

亲爱,你累了吗?

我知道,你一定会摇头。亲爱,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叫你了,甚至在第一次这样称呼你的时候,我就已经把这个烂在心里却始终没有机会呼出的词语运用的如此娴熟,好像它天生就只能被我用来形容你。

亲爱,对于我来说,它曾经是一个隐晦而含义深刻的词语,我珍视它,如同珍视我的初吻。

我自信我不是一个滥情者,可我愿意用这个词来称呼你。虽然你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影,甚至是我依据自己的想象而手制的偶像,是我自己固执的把自己的梦想加在你的身份之外。可我知道在此刻你懂我,甚而我相信我的呼吸,你能听到。

维系人与人之间的那根细细的丝,除了上天赋予的宿命意味,恐怕还有彼此间这微微的不约而同的脉动。

在这个物质化气息越来越浓的世界上,在这个表面热情喧闹内心却无所依傍的人群中,唯有这微微的脉动,能让我们伫立在寒冷的冰雪中,孤立无援的心灵得到暂时的救助与抚慰。

我相信缘分。可是缘与份,又都是充满玄机的东西,他们与我的生命运动时而交错,时而游离。于是在世界的变幻中,生命游走的支离破碎。莫测的前途充满了未知的神秘色彩,稍稍一个细节,就会产生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的重大改观。

无端的感慨,其实都源于我想到了一个人,亲爱,请接着听我的故事。

我和她之间,只能用陌生人形容,可是这个看似与我毫不相关的一个人,一件与我毫不相关的事情,却实实在在影响了我,并且把我抛出我原本该行的生命轨道。

这个女孩,就是刘旻。

那个星期日的下午,我为了逃避二婶无休止的攻击,逃到了学校,原想梳理一下燥热的心绪,无奈却又跳进另一个圈里。

午后的校园里静悄悄的。柳树的叶子已经微微泛黄了,还有蝉蹲在某棵柳树的枝叶间,微微颤动着透明的翅膀,憋足一口劲,鼓起眼睛,“吱——”悠长的一声鸣叫,越叫越细,却始终不断。微黄的柳叶也白亮了一些,伴着这软绵绵若游丝的呻吟,轻轻颤抖,却不敢乱动。

我如果不回宿舍,直接去画室,也许就不会再有这些故事,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偏偏想到要去宿舍拿那筒红色的颜料,其实那时候我还根本没有想好要画些什么,我只是为了躲避妈妈以及那个多嘴聒噪的二婶才会找借口来到学校的。

如果我细心一点,发现宿舍挂了窗帘,就联想到什么,不再拿出钥匙打开门进去的话,也许我就不会看到那些,我就会什么也不知道了。可是我偏偏不细心,我明明看到蓝色的确良印着红色号码的窗帘莫名其妙的挂着,却还是什么也没想就进去了——不,当时我一定再想什么,可是想得也只是我自己的,我忘了还有一个人和我同住。

宿舍里的昏暗让我的眼睛适应了一下子。但我能在模糊中分辨出眼前的物体的时候,我看到在刘旻的床上,有两个人。在我推开门的一刹那,我看到一个人已经迅速的跳起来,像一道无声的闪电,我看到他的白白的身体弯下去,从地上拾起 ——那是我只看到一团东西,现在我知道那是他的裤子——他背对着我,弯着腰,那里的把自己装进衣服里去。

我的眼睛适应了,可是我的大脑却什么也没有适应过来。我扭过头怔怔地站了一会儿,惊愕中木然拉开抽屉,抓出那几个整齐的排列的瓶子,想要快些离开,可是还没有等我离开,我就听到床上一声歇斯底里的喊叫:“滚出去!”

手里的颜料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爆裂的脆响,我终于忍不住哆嗦起来。

拉开门,我逃了出去。

蝉声大作,吱——吱——吱——几千几万只蝉用他们不约而同的节奏,在我的耳边狂鸣,轰炸着我的神经,我的心也叫起来,吱——吱——

我急急得走着,慢慢得变成小跑,可是我不知道要去哪里。

最终我站在操场上。

四周是红墙。水泥地面的篮球场上,是一副对峙的篮球架,篮球架之间,我是一个浅浅的灰蓝色的点。

太阳斜斜的挂着,光刃直射我的眼,我闭上眼,就看到千万只透明的翅膀,在五颜六色又光点斑斑的空中飞。

我必须扶住什么,我睁开眼,走到篮球架下面,扶住锈迹斑斑的架子,慢慢坐下去。

温热光洁的水泥地面散发着尘土气息,我的脊背上又渗出无数细密的汗珠。风轻轻吹过来,我仰着头,看着头顶的篮网在风中微微动,瓦蓝的天空也颤巍巍动起来,像风中的水面。眼睛慢慢疼了,溢出盈盈的光雾,天也蒙上一层黄绿的颜色。

转过头,一直褐色的蜘蛛挂在身边,慌忙修补白色的网。

我在想我的问题,手心里是冷冷的汗。

“丁小艾。”

声音骤然在我头顶炸开,我哆嗦了一下,不敢抬头,只是看着一双黑色的皮鞋走近,然后踩在他自己黑墩墩的影子上。

“小艾呀——”孟校长的声音很平稳。

我抬起头来,看到他已经衣冠楚楚的站在我面前,脸上的表情和我一直看到的没有什么两样,平和,自然,眼中甚而闪着异常灼灼的光焰。

尴尬的只是我。我开始怀疑,那个在昏暗中跃然而起的身影到底是谁?他该陪刘旻,他来这儿做什么?那时我一味惶惑着,不过现在想来简单,他当然要找到我,因为无意之中撞破了他的一个小秘密,对他而言,我无异于掌握了他的生死命脉。当我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他们比我更加忧急。

“丁小艾,”他看到我也再看他,就别过头去,叹了一口气,“怎么说呢!我们——我的妻子比我大四岁,没上过初中,我们之间没感情。我家里条件不好,他爸是村长,推荐我当民办老师——”

我继续仰着头,听他讲述。故事的开端,发展,高潮——一如在曾经的课堂上,他讲的很生动,很流畅,娓娓动人,感情投入,以至于他的鼻尖上涔涔冒着汗,嘴巴周围也白涔涔,像是陡然升起的一圈白色胡子茬。

这是我第一次听一个男人讲述一个生动的爱情故事,而他似乎也忘却了自己正是这个故事的主角。他只是在最后总结的时候说:“无论对于错,这是我们之间的故事,只求你不要告诉别人,因为那样——对刘旻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