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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5)

她还是个姑娘,你们都差不多大,我想你该理解。”

我茫然的点了一下头,也想发出点声音来回应一下,就在我干涩地咽下一口唾沫的时候,我听到了刘旻的声音,是一声鼻音很重的“哼!”然后我看到刘旻已经站在孟校长身边,咖啡色的裤子,明黄色的窄肩背心,在蓝色天幕的映衬下,白皙的手臂和颈项像是没在水中荡漾着波纹。

“说就说,有什么大不了的!”她的小嘴依然红嘟嘟的。

“小旻,不能这么说,我们都是有工作的人。”孟校长擦着鼻尖上的汗。

“有工作怎么啦,你情我愿,谁也管不着。今天你离婚,明天我就——”刘旻的声音很清亮。

“小旻,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

“少跟我来这套,你舍不得你那黄脸婆,你就别把我调进来——丁小艾,你把你看到的说出去吧——让全校老师都知道!”刘旻的眼睛看着我,“你不说,我说!”

我忽然羞得满面通红,低下头,只是掐着自己的手指。我忽然觉得,这件事,是刘旻故意让我看到的。

“小旻,你不要这么任性!”孟校长抹了一把脖子上的汗,“你别逼我,我会处理好的,你的相信我!”

刘旻又哼了一声,转身离开了。

孟校长的汗还没擦完,也急忙跟了过去。

我忽然发现,蝉又开始叫了,在我心里,知啦——知啦——

那天到了很晚,我才回宿舍,其实我知道,他们早就走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敢回去,直到操场上黑漆漆什么也看不见,我又开始幻觉无数只幽昧的眼睛,惨白的脸,我不得不回去。

白亮的灯光下,宿舍和我离开的时候一样整洁,刘旻的床上,她的被子也是方方正正的叠着,小花格子的被罩,平展的床单。

可是宿舍有了怪异的气息,我低下头,忽然发现脚下,是大滩殷红如同血液的颜料。

(十二)每个人都有故事

关于滕青,一直到现在,我也不清楚在她的身上到底有怎样的故事。她从来没有和我说过什么,所以我现在写下来的,只不过我根据安老师说过的以及我自己想象的加工出来的。

腾青的的故事应该从1976年的那次大地震说起,那时她大概五、六岁,天崩地坼之后,她失去了父母,成了一个孤儿。同村一对善良的夫妇收养了她——我不能否认那对夫妻的善良,我也不得不说,他们的善良带有一定的目的,因为他们有一个比腾青大四岁的儿子李海山,我希望(也极有可能)这是我恶意的揣度,因为毕竟那个时候两个人都是孩子,而且,谁也没有料到他们的婚姻,竟会成为两个人的坟墓。

我第一次见到李海山是在腾青被打的第二天下午。那时我正处在意外的发现了刘旻和孟校长的秘密之后的惊悸不安当中。

我惶惶地给那群初一的孩子们上完美术课,看着他们在枯燥郁闷之极的语文数学英语之外,肆无忌惮得把红红绿绿的色彩泼洒的满纸都是,心情也如那些颜色,纷繁飘荡。坐在办公桌前,只是怔怔的看着窗口同样是浅蓝色的窗帘,在风的撕扯下,惊惧的抖动着,然后又一下一下狠命抽打着窗棂。

李海山进来的时候,我并没与发现,直到听他讲话,我才转过头来。而我当时并不知道他是谁,只是看着一个陌生的男人站在腾青的办公桌前。

他的个子不高,但是很魁实,穿一身藏蓝色的运动衣,脚上却是一双黑皮鞋,这让他的装束显得有些不协调,可是却是我经常见到的体育老师的形象。

他应该是站了一会儿才开始说话的,他的嗓音也是很典型的中年男人常年被烟酒熏染之后的沙哑:“小青,跟我回去吧,有事咱们回家说。”

这第一句话让我知道了他的身份,这时我看到他的脸,我当时的第一印象就是他和腾青很不般配,他配不上腾青,我可能以貌取人了,可是他赤红色的脸上满满的坑坑洼洼确实让我很不舒服,可他手里牵着的男孩,却异乎寻常的白皙,而且有和滕青一样大大的的眼睛,闪着水一样的光,泛着一层淡淡的蓝色,让那双还很稚气眼睛显得很幽深。

滕青微微侧着头,垂着眼睑,轻轻用小指的尖甲尅着手臂上一块暗紫色的血斑。

我知道,又是一个故事在上演了。我不愿意看,站起来,想离开办公室。李海山却像是希望更多的人看到,他挡着我的路。

“给你妈跪下!”李海山把那个瘦弱的男孩狠狠向前一推。

男孩踉跄了一下,可是他没有像别的孩子那样大哭起来,而是回过头来狠狠瞪了他的父亲一眼,那眼神冷冰冰泛着寒光,只是李海山没有看到,他看着滕青。

滕青已经站起来,想去拉住孩子,却怵然站住了,她看到了那孩子冰冷的眼光正盯着她,那是她的儿子,和她一样惨白瘦弱的儿子。

她的唇微微颤动,却只嗫嚅着:“我……”她把头转向了李海山。

李海山忽然按住孩子的头,暴喝一声:“给你妈跪下,听见没!”

滕青愠怒了,一把拉过孩子:“这么小的孩子,你拿他撒什么气!”

可是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那个男孩狠命甩开他们的手,声嘶力竭的喊了一声“不!”苍白的脸瞬时变得通红,细小的脖颈上,青色的血管暴然而起。踉跄着退了两步,撞在我身上,我试图扶住他,他又甩开我,抓住椅子。

李海山怔住了,滕青木在那里。我的耳朵又开始嗡嗡的轰鸣起来。我看到瘦小的那个男孩呼呼地喘着粗气,那澎湃的气息似乎要冲破他干枯的胸膛喷发出来,泪水滚然滑落。可是没有抽咽,没有号啕,男孩在尖声咒骂着,不像一个男孩,像一个饱受酷怨虐待的妇人,声调和眼神一样的阴冷:“婊子,该死的骚女人!不学好,偷男人!我不给你跪!”

滕青像石头一个僵硬在那里。眼中没有任何光彩,脸上一片灰白——只有死人身上才有的那种白色!我想在那一刻,她的灵魂一定已经离开了她那苍白的躯壳。

“死孩子!怎么这么说,那是你妈!”李海山呵斥着,声音中却是抑制不住的兴奋,我也明明看到他眼中闪着莫名的光彩。

孩子的脸又变得苍白,嘴中却一直用他熟稔的词语咒骂着。

李海山的巴掌落在他的头上身上,“啪——啪——”清脆响亮。

“够了!”滕青冲过去,挡着那粗暴的手掌,孟校长很合适宜的出现在办公室,我这才发现办公室外面已经围了很多人,晶亮的眼睛,兴致勃勃的闪着兴奋的光。

我听不见声音了,默默坐在椅子上,我看着孟校长比比划划,很快送走了李海山父子,然后看着我指指滕青,消失在门外。

办公室又只剩下滕青和我。

滕青不说话,坐在那里,继续尅着她胳膊上的血疖。手指轻轻的一揭,那疖子被整个掀起来,嫩红的肉,鲜红的血一下子涌出来,顺着胳膊,弯弯延延。

滕青的嘴角忽然扬起一抹微笑,泪水却莹亮的滑到唇边。

(十三)酒中的月亮

那天晚上滕青没有回家,而是和我住在一起。我原本有些犹豫,滕青却笑了一下,没事,刘旻不会住下的。

我奇怪地望着她,她还是笑笑说,“昨天晚上我就没回去。”

“为什么?”

“他打我,我就跑了出来!没地方去,只好来这里。鼻青脸肿的——在办公室呆了一晚上。”

我忽然想到昨天下午,我在操场的徘徊,孟校长和刘旻的话——从办公室望下去,就是整个操场,现在耿阳正和几个孩子一起打篮球。

我忽然也笑了一下,并且很快想到了卞之琳的那首诗: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我还没来得及说出来,滕青已经说:“你在操场上看风景,我在楼上看你!”她用一只手指捂住还在流血的伤痕,似乎已经忘了刚才的事情。

我的脸红了,低头说:“青姐,我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事。”

“你在看别人的故事,别人也在看你的故事。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你别忘了,你自己的故事,只有你才是主角。”滕青很少对我说这么长的句子,我似懂非懂的看了她好久。

那天晚上,滕青带我出去吃饭。

坐在她的摩托车上,握住她纤细的腰肢,我把头贴着她的耳朵,然后大声告诉她:“青姐,你太瘦了。我要是到了三十岁,还能像你一样苗条就好了。”

她大声说:“我想,你到时候一定比我还瘦。”

我想问她为什么,可是没有说出来。(我没想到现在的确是这样,她在十几年前就已经洞察到我的路要往哪个地方走。身体的胖瘦只与心情有关,心里忧郁漾得满满的,只能这样的瘦——我知道了瘦骨嶙峋的原因,却不知道她为什么在那个时候就能预测我的现在)她只把摩托车开得飞快,我的头发呼呼的乱飞起来,有种痛楚却又痛快的感觉,就像飞起来一样,自由自在。

镇里唯一的饭店在公交车停靠站旁边,我原来曾经无数次从那里经过,却一次也没有走进过那道用红色的油漆左边刷着欢迎右边刷着光临四个方块字的玻璃门。

可是很不幸,我第一次下馆子,却是停电。

也是因为昏暗,店子显得很破旧,一脚踏进去,就像是走进了电视剧里某个古老的朝代,一切都虚虚晃晃的,唯一真切的是潮湿油腻的气息。

老板娘是一个很胖的女人,浑身冒着油油的肉光,老板却纤瘦的像个女人,更奇怪的是老板娘是厨师,负责炒菜,老板在前台照应。

滕青似乎和他们挺熟的,我没见她点菜,老板娘已经乐颠的跑到后厨,噼里啪啦忙活起来。

老板则不动声色的沏了一壶茶,送过来。

滕青微笑着仰起脸,说:“老二,今天我要喝酒,把你这里最好的酒给我拿上来。”

老二老板看了她一眼,闷声说:“我这里没好酒。”

滕青依旧笑着看着他:“没好酒就来坏的,幺零五九我也不怕。”

我忍不住笑了,因为我知道幺零五九是一种农药,我没想到这个时候滕青还会这么幽默。老二老板却没笑,脸色越发的严肃:“什么酒也不卖给女人喝!”

“看你!女人怎么了,毛主席他老人家早就说过了,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盯住老板一本正经的脸,滕青忽然咯咯笑起来,“好好好,你不卖是吧,你不卖我自己去拿。”

我第一次听到滕青的笑声,和她的琴声一样,清亮流畅,她真的站起身,从老二老板身后挤进柜台里,飞快地拿了一瓶酒出来。

老板娘在后边哇哇喊起来,我这才发现,老板娘是个哑巴,她从后厨的一个小窗口里,探出油油的脸,老二老板就慢悠悠的走过去,把她递出来的菜端到桌子上。

滕青把酒瓶拧开,又自己找了两个杯子。给自己到了满满一杯,然后又给我到了一小半。

“青姐,我不会,我没喝过酒。”我靠近她小声说。

“老二,你过来陪我喝一杯吧。”滕青又回过身说。

老二老板把老板娘炒好的另一个菜端上来,放在桌子上,然后拿了一个空杯子过来,还是一言不发的从滕青手里拿过酒瓶,咕咚咕咚倒满一杯,一仰脖子一气喝干。

我吃惊地看着他。

一开始吃惊是因为我还从没见过一个人可以一口气喝干一杯白酒,可是看到他的手的时候,我的吃惊又转移了,他拿着酒杯的手上竟然只有两根手指,一个拇指,一个食指,剩下的三个都从手掌那里断开,却又不像一次齐刷刷断开的样子,三个断指的根部是参差不齐的。我惊讶一个人怎么会接二连三让自己的一只手受伤。

滕青却还只是微笑着看着他,等他喝完了又走回到柜台里边,滕青说:“急什么呀,自己家的酒,你给我喝去一半,我不给钱了啊!”

老板娘点燃一支蜡烛捧着过来,油光光的脸在烛光中泛着红光。

滕青又摆摆手:“不要,不要,你看今晚的月亮这么大——”

老板娘乌里哇啦喊了几句,就讪讪地捧着蜡烛走了。

滕青终于又回过头来看着我说:“小艾,今晚我们举杯邀明月——”

我也去看外边,低矮的窗玻璃上写着很多字,可是都是反贴着,因为广告只是做给外边的人看的。我辨认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似的发现正对着我的玻璃上一上一下是“济”和“惠”两个字,而滕青身边那两个字自然是“经”和“实”。

我的视线透过“济”和“惠”之间的空白,看到了外边的月亮,真的很亮,不过它光洁的脸上打上了一个很大的红红的戳,“济惠”。像个小和尚的法号一样,我忽然羞愧起来,我竟然给月亮起了个和尚的名字。我不知道到底是和尚的法号配不上月亮的皎洁,还是世俗的月亮玷污了禅宗的神圣。低下头,忽然又在酒杯里看到一个小小的圆圆的月亮,只有一个月亮,澄亮的酒被月亮消融了。

我第一次喝酒,就醉了。那时候只有一个想法,那圆圆的月亮,莹亮圆润的躲在我的酒杯里,的像是一粒仙丹,吃下它,就可以不再忧郁不再烦恼。

(十四)夜路

乡野的路在晚风中拂动。我和滕青相互挽着手臂,踉踉跄跄走着,身后,那个老二老板推着她的摩托车远远地随着,我知道,滕青也知道,他在后边跟着,所以我们走得很放肆。

头顶的星星跳动起来,滕青大声唱起了歌。我依旧笑着,听她歌唱。唱着唱着,她忽然歪倒在地上,我费力的想要拉她起来,却不想被她绊倒,也坐在地上,索性就不再拽她,安然的坐在那里,看她仰面朝天,对着星星,对着月亮唱歌。

直到老二老板支好摩托,跑过来,把她从地上拽起来,我也慢慢踉跄着爬起来,把凌乱的挡在脸上的头发撩到身后,晕晕地转过身来,想去再次扶住滕青,却发现滕青已经紧紧抱住老二老板,之后我听到了一阵嘹亮的哭声。

我忽然意识到,这又是一个故事,我又鉴赏了一个故事。我真是幸运的人——可是头皮麻麻酥酥的,我来不及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