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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办教师

2021-04-20 18:13152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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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山村夜话 (1)

1、小学校里的第八个民办教师

树生的干亲是村东头那棵老槐树。

这拜寄人该叫干爹叫干爹该叫干娘就叫干娘,拜寄一棵槐树,叫什么显然都不合适,反正只要有那么个意思就行了。

襁褓中的树生因为莫名的哭闹不休,爹在茅厕墙上贴了“天黄地绿小儿夜哭”,君子念过也不灵,娘着急上火没办法,请来算命先生说树生命带“关煞”,就将他抱到槐树下,然后点燃香烛,敬上刀头,再给槐树披上一段红绸,娘俩一同跪在树下,托人给儿子起名“树生”,就算是认了老槐树作儿子的“保爷”。

娘看到别人家的孩子不乖了,就是这样做的。

虔诚的娘以为,把儿子拜寄给老槐树,儿子能像大树一样具有顽强的生命力,茁壮健康,长命百岁。

……

亲友们叫着树生,直至长到六岁多爹送他去上小学,注册时让老师记上“施扬”两个字,于是,树生便有了学名。

施扬就是树生,树生就是施扬。

每一个人都是由故事组成的。每个人都年青过,都有自己年轻的故事。

现在就让我将施扬年轻的故事慢慢讲给你听。

这要从一九八零年八月说起……

那一年,施扬还不满17岁,参加高考与全班同学一起落榜。

站在爹身后低着头耷拉着眼皮,施扬向爹报告完这足以让自己脊梁弯曲的结果,杵在这边厢惶恐愧疚不安着。

爹那张皱巴巴的老脸上立马写满了失望和愠怒,嘴里好像不出气了。

爹沉默了。

……全村近百户人家,供儿子上完高中的老子是第一个。你每次回家讨要生活费时,我都告诉你要好好读书好好读书,只差把老子的这张嘴挷你身上了!唉,这家伙自己成不了龙不说,也让老子成不了仙了。娘的,老子我容易吗!起早贪黑、省吃俭用……爹在心里寻思着找个什么借口臭骂这不争气的儿子一顿,以泄胸中这口恶气。

舐犊情深,恨铁不成钢,这种沉默的对抗往往蕴含着父子之间爱恨交织的战争。

两个月后的一天,族中大哥,也是马鞍小学的老民办教师八斤告诉施扬,马鞍小学要招聘民办教师两人,有十个人报名了。录取后先试用半年,试用期间只有工分,没有补贴。叫他也去试一试,说不定能考上。试用结束如果能留下来,一个月有补贴七八元,另外生产队每天按全劳力给十分工分。

犹如夜行人见到萤火虫,虽是小虫之光,也算是一线光明啊。

现如今,本就贫困的家因为自己上学读书弄得一贫如洗。如果能先当民办教师,每个月有七八元收入,能买八九斤猪肉或是一百个鸡蛋。另外生产队每天按成年劳动力给十分工分。

看来,这是施扬眼下唯一的一条出路。

当了民办教师,每天有两三毛钱可领,有工分参加生产队的粮食分配,还可以顺便让爹咽下那口随时会喷泻而出的怨气,免得他恼怒着一直对自己爱答不理的。

施扬报上名,考了试。

天可怜见,这一次,他收到了盖有滇东北堂琅古城县教委鲜红大印的民办教师聘书,成了学校里的第八个民办教师。

教书毕竟不是街头转角处等待临时雇佣的农民工,甩开膀子、俯下身子就能干活。对于如何才能教好小学生,其实他不懂。

施扬的小学、初中、高中,是在马鞍生产大队完小、六和公社中心完小附设初中班、堂琅古城县一中上的。

五年制小学,因为他在四年级留级而足足混了六年,初高中各混了两年,失常的教学使他十年所学的知识残缺而浅薄,更没有受过教书育人的系统教育,就连小学一年级就应该学会的汉语拼音,都没有完全掌握,只学会了查《新华字典》。

对于小学教育,施扬的启蒙老师也懂得不多。

施扬想,懂得不多的老师能当我们的老师,我好歹也是高中毕业生,那我也能当那些小娃娃的老师。

……

一大早,施扬就起床了,他洗去头发上的尘埃,吃过早饭,轻松又有些踌躇,走上了去往马鞍小学校教学的路。

“嘻嘻嘻……”,热情好动的喜鹊跳跃于村头那棵老松树的树枝间,伴随着欢快的鸣叫声头尾下摆上扬,离开时还不忘梳理一下自己的花衣裳。

阳光不再像往常那样刺眼,天空像清水洗过,小风儿轻轻吹拂着地里黄多绿少的包谷杆。快到中秋了,庄稼已成熟,正等待收割。

马鞍小学,在马鞍生产大队部所在地,生产大队、小学校皆因附近一座形似马鞍的小山而得名,施扬的小学就是在这儿上完的。

校长还是武强。

施扬在这儿上学的时候,武强就是这儿的校长了。

重回小学校,除了认识大部分先前就在这儿教书的老师之外,校园也还是老样子。

建于六十年代末的马鞍小学,坐东朝西,占地五亩。东面是长五十四米,一底一楼两层土木结构瓦屋面房。一楼是学校办公室、公办教师宿舍,二楼是大队部的会议室、办公室、宿舍。南北相对,各建有三个能容纳四十名学生上课的教室,土墙人字木瓦屋顶。两排教室之间有宽敞的院坝。西面筑三米高的土围墙,围墙正中是学校大门,门外是夯土篮球场。大门至学校办公室之间有两米宽的鹅卵石通道连接,通道两侧用青砖围就六个长方形花台。校园除围墙、房舍内外用石灰粉白,靠院内的一面安装木框玻璃窗。

马鞍小学是六和公社二十一所大队完小中较好的学校。

施扬向武强报到后,武强让他去教毕业班五年级的语文、思想品德、体育、音乐,这让他有些惶恐。

“武老师,我怕教不好毕业班误了学生,能不能让我去教低年级?”

虽已17岁了,施扬身高还不到一米六,体重不足九十斤,五年级的学生都快有他高了,有的力气甚至比他大。

这让施扬犯怵。

毕业班成绩的优劣关乎着学校声誉,他希望去教一年级,觉得一年级的孩子可能会好教一些,没想到严厉而苛刻的武校长,会让他去教毕业班。

“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我怕的是你认为自己是高中生,无论教哪个班级都没有问题。你看马鞍村里那几个高中毕业生,又脬又拽,实际上就是半斤老鸹四两嘴,全玩嘴了。相信你能胜任这份工作,不会让我失望。好了,回去准备准备,明天就正式来上课。”

身材魁梧、目光犀利的武校长把第九册《语文》课本和一本教学参考书交到施扬手中,笑眯眯的脸上,看不到还可以商量的信息。

想起自己四年级时看连环画,把敲诈勒索读做敲诈勤索时被武老师纠正,脸就有些发热。“‘臭’字好记,就是自大多一点嘛”!上小学《自然》课时,武强还这样教他们。

去教哪个班级,当然是武校长说了算,施扬只能服从。

其实,无论教哪个年级,施扬都没把握。

看着校园里三五成群的学生跳皮筋、拍皮球、打陀螺,叽叽喳喳象一群永远不知疲倦的小鸟,他觉得自己就像乡街子上那只为主人挣零碎钞票的小猴子,在兴奋、忐忑中等待着,等待让你上蹿下跳、翻筋斗做鬼脸的锣声敲响。

“叮当叮当叮当……”值周老师摇响了手里的铜铃。铃声虽短促却不依不饶,好像这新来的老师不走进教室,这“叮当”就不会停下来。

值周老师手里的铜铃和小桦箐村里那个道士先生用来超度亡灵的一模一样。不同的是,上课铃声短而促,好似一下又一下敲打在学生和老师的脚后跟上。道士先生的铃声缓慢而悠长,让生者呼天抢地的嚎叫随着叮当叮当的铃声变成慢慢的抽噎,这铃声伴随着道士先生两片开合的嘴皮能搞定一切——逝者安息,生者安心。

施扬走进教室,走上水泥砂浆抹面的讲台,教室里立刻安静下来。

“同学们好!”

“老师好!老师好!”回应并不整齐,有小女孩怯生生的童音,也有进入青春期变声期大男孩的声音。

仰望着讲台上的小老师,三十多双眼睛里闪动着新奇。

“同学们,我叫施扬。从今天起,我来上你们的语文、思想品德、体育、音乐课。你们只有一年就要升入初中了,这是最关键也是最艰苦的一年,我希望大家共同努力,使五年级成为一个‘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班集体。”

他将延安抗大的校训,也是堂琅古城一中的校训写在黑板上。

说实话,施扬自己也不知道如何践行“团结、紧张、严肃、活泼”。

让他吃惊的是,有一位同学竟然是他小学一年级时的同学,因为辍学、留级的原因在小学整整滞留了四年。

施扬把昨晚准备的一篇新课文的生字,连同汉语拼音写在黑板上,然后用小竹棍指点着,领着学生逐字反复拼读,直到大部分同学会拼会读。

“叮当叮当……”下课的终于铃声响起。

这单调、枯燥的铃声来得那样缓慢,根本就不体会施扬第一次走上讲台的心情。

“同学们再见!”“老师再见!”

施扬离开教室到办公室放下课本,也暂时放下了他胸中那颗悬着的心。

……

刚上完第二个月的课,施扬就领到了七块五毛补贴,没有像招聘时说的半年。

先试用半年,其实这是武校长为解聘万一用不成的新聘用人员留有余地的说辞。

施扬腹中只有一些不成体系的零碎,十八般武艺般般不会。但既然当了老师就得有点儿老师的样子,于是乎,他将教过他的中小学老师比较好的授课方法应用于课堂,然后自学军体拳,教学生比划预备、弓步冲拳、穿喉弹踢。找自己会唱的歌曲,对照学会简谱后,再教学生唱,又自学吹口琴、笛子……

奈何没有拜过师傅,都只会些皮毛,将就着应付教室里这些娃娃。

……

临近毕业考试前夕,在少林同学的一篇作文中,真真假假着实夸了“小施老师”一把,他的心得到了一丝安慰,这让他生出了一些把教学继续下去的信心。

少林同学在《我的老师》作文中写道:

教过我的老师很多,但留给我印象最深的老师,要数我五年级的语文老师——施老师。

施老师,中等身材,瘦瘦的。黑黑的头发不算长,微微卷曲着。他说话幽默风趣,像个大哥哥一样和蔼可亲。我们都喜欢他。

给我们上课时,施老师象一个优秀的航海家,带领我们在知识的海洋里航行,到达正确的彼岸。他把知识像春雨一样洒下,滋润着我们这些幼小的禾苗。他总是用生动、简洁的语言,解开我们心中的谜团。其实,他只比我们大三、四岁。

课间、课外的时候,施老师总是和同学们一起玩耍、谈心、说笑话,他总是能把我们逗得乐翻天。

施老师是一位民办教师,我们学校里大多数老师是象他这样的民办教师。他们是在乡村播种文明火种、传播文化知识、赶走愚昧和落后的人,也是最先在我们这些贫穷落后的地方打开世界之窗的人。

施老师常常教导我们:要遵守《小学生守则》,在学校要好好学习,上课专心听讲,不懂就问,按时完成作业,回到家里,要预习课文,学习之余要尽量帮爸爸妈妈做家务。

老师是辛勤的园丁,我们是祖国的花朵。在老师们的培育下,我们一定会开放得绚丽多彩。

我们都喜欢施老师!

看得出来,大多数句子是抄来的。不过,施扬还是喜欢这种喝下蜂蜜水般甜丝丝的感觉。

伴随着乡村秋收季节的来临,施扬和八斤以全公社第三名的统考总成绩,送走了他的首届小学毕业生。

2、过关考试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先前在神州大地上的各种折腾渐渐消停,继高考制度恢复之后,提升教师素质的民办教师《教材教法》过关考试随即开始。

施扬赶上了今天上午九点在公社教育组进行的小学民办教师过关考试。

公鸡还未叫早,他就起床了。

点燃火塘里的柴禾,丢下几个洋芋在火塘里烧着。这是他的早餐。

这里只产洋芋包谷荞麦黄豆四季豆,洋芋作为主食,成为乡亲们活命的宝贝疙瘩。

秋收后,家家户户把洋芋分为大、中、小三类,小洋芋用来喂猪,中号洋芋留作来年春播的种子。大洋芋作为一日三餐的主食则被送上楼,用松毛、包谷杆、稻草席之类苫上,小心储藏备用。

火塘里的洋芋烧熟了,施扬用火燎过的老包谷芯子擦了擦,就着豆瓣酱吃完,然后把草稿纸和钢笔塞入马桶包挎上肩,到村东头国道上与同宗的八斤、施能会合。

八斤、施能是先前就在马鞍小学当民办教师的。八斤是大哥,施能也是大哥。施扬来了,就成了学生和学生家长们口中的“小施老师”。

大施老师是八斤,他和施扬搭档教数学。

施能教三年级,家长们不好叫他中施老师,就叫他施老师。

与八斤、施能会合后,哥仨开始赶路。

……

茶花箐,施扬的家就在这个小山村里。

小山村挨在滇东北213国道旁,在东西北三面拱卫村庄的高山上,数股清流或急或缓,汇成小河,流经村庄,自东北向西南,将小村庄一分为二。先前这儿人口少,茶花多,植被好,柴方水便,挺好的。

二十世纪中叶,社会日趋稳定,村里的人口迅速增加,一张又一张白牙红口要吃饭要生活,村民们只能上山砍树取暖烧水做饭煮猪食,割草沤肥开荒种地过日子,山下这个曾经秀丽的小山村从山脚至山顶,几乎看不到成材的树木,只有为数不多的几小片幼树稀稀疏疏摇曳在风中。千余亩瘦地散布村里村外,以少得可怜的产出,让乡亲们长期处于半饥半饱状态。

村里居住着施、杨、陶、茹、刘、杜、朱姓一百多户五百余人。其中施姓就有八十余户四百多人,都在五服之内。上朔六百年,祖居安徽全椒的先祖从“南京高石坎柳树湾竹子巷”往征滇省,战乱平息后开枝散叶,辗转至茶花箐生息繁衍的一枝,成为今天人丁兴旺的大族。

以施姓为主聚居的茶花箐,同族同宗虽长幼熙熙,称谓却攘攘。为了称呼不混淆,同族的许多人慢慢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