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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山村夜话 (2)

区别于别人的特定称呼,像老营长大爷爷、铁匠小爷爷、“三斤半”三哥、“蔫瘪萝卜”二哥之类。

当然,不会混淆的是村里独一无二叫花猫、花狗的两兄弟。他俩的爹说名字贱好养,能长命百岁,顺风顺水。

八斤叫施义,三十一岁,是老营长大爷爷的大孙子。他出生时爹用手提小秤一称刚好八斤,八斤就成了他的小名,一直被乡亲们叫着。

不知何故,貌似强壮的八斤小时候多病。八岁那年,他的左脚小磨腕莫名疼痛,走不了路,就请土医生钱瞎子治疗。钱瞎子眯着半瞎的双眼在他小磨腕上抹上黄酒,然后点燃搓揉,后来左腿就伸不直了,说是脚筋被烧坏了。再后来他的右肩背似乎凸起了一个包包,衣服穿在身上,总是左边低垂右边高吊,走起路来就有些张扬顿挫。

八斤只上过高小,已经在马鞍小学当民办教师十年了。他学历不高,读书时教学气氛不错,文化底子还算是比较扎实的。他教书很认真,黑板字一笔一划,方方正正,不打骂学生,对学生家长对乡亲低调客气,乡亲们都说他人品好。

二十八岁的施能年轻力壮,在堂琅古城一中上初一那年,学校停课批斗老师,他只好回家,后来就当了民办教师。

那时的行当称谓主要是工人、农民、解放军、医生、教师、服务员、国家干部,与之对应的职业是做工、种地、参军、医病、教书,还有交通运输,日常用品供销,粮食购销等等事关民生的行当都可以算在服务员之列了,再笼统一些可以把人分为两大类:农民和市民。农民就是户口在农村的人,自己种地养活自己,要交“公余粮”,完成上级核定的任务。

农村青年可以去参军,退伍后基本还是农民,也可以去当工人当服务员,不过这要百里挑一,能去的凤毛麟角。市民就是城市居民,由国家统筹,定量供给粮食、副食品,工作基本都由国家分配。

如此一来,也就没有了商人。不像现在铺天盖地的电商、微商、超市,就连走村窜巷吆喝“乱头发换针换洋火”的小贩都是后来的事了。

几乎所有走进这个系统的人都一样,当民办教师是有点文化的农民子弟无奈的选择,但凡有其它路好走,谁也不愿走这条路。进了这道门,人人都希望转正,只期盼在忍受无限期的等待之后,熬成国家在编的公办教师,作为农家子弟,这也就阿弥陀佛了。可按照时下的学历水平标准,许多人还差得远,注定是不可能转正的。

星星在夜空中挤眯眨眼,天亮前的乡野寂静无声。

哥仨并排走在硬又平的砂石路上,八斤问:“树生复习得咋样了?”

“没有时间,只粗略看了一遍资料。不晓得过关考试题难不难?”我答。

“难不难不晓得。你还年轻,应该好好复习,将来争取转正。你看我们学校的田海老师,去年转正后,人家现在买了三洋收录机、永久自行车,还有一百多元的上海表,听说又托他在公社供销社的小姨夫帮忙,要买‘蝴蝶’缝纫机了。他当了七年的民办教师,每月也和我们一样,就几元生活补贴。没有转正的时候,经常和我们唠叨‘春夏秋冬年复年,田某月月七块钱。’末了,还要扬起右手高呼‘七块万岁!’,这个砍秋头的命好,人家上过初中,在初中的时候还想去京城参加红卫兵大串联,结果才走到半路就回来了,没有去成。他本来是在我们之后当民办教师的,现在倒好,人家已经转正调到山后的一所小学去当校长了”。

诸多实惠摆在那儿,不能不说,转正,这是民办教师坚持并努力工作的原动力和最大诱惑。

八斤的话里有羡慕嫉妒有不平。

这也难怪,在职不在编的民办教师转为在职在编的公办教师,那是从糠箩跳进米箩了。他看了看低头走路的施能又说:“我两个没有文凭,现在就是跟着混日子,就看你的了。”

“我当了六年民办教师,现在包产到户,工分也没有了,要种自己的包产地,书也教不好,还要我们考《教材教法》、《心理学》、《教育学》、普通话,又要求参加函授,还要取得中等师范毕业文凭,这些书看不懂也没有时间,这日子难淘了。要是不干了,我就白啦啦教这六年书了。唉,该死毬朝天,混一天是一天……”

施能满嘴牢骚,他现在已超生有了第三个孩子,违反计划生育政策了,只是暂时瞒着。

国家公职人员超生要开除公职,民办教师如果超生了,是不可能转正的。他心中有数,自己迟早都要被辞退,现在无论参加什么样的考试,不管怎样努力,都是在做无用功。

“少想多了,听说现在全国还有五百万民办教师呢。大马能过江,小马就能过河……”八斤安慰着施能,也是在安慰自己。

转正还要过教材教法关,要考心理学、教育学,要取得中师文凭,要看教学成绩,要击败若干竞争者,过了“五关”还需“斩六将”,谁知道这关有多难过呢?

想到难过,施扬突然想起小学生用难过造句——我家门前有条小河,下雨天很难过。噗嗤,他笑出了声。

“到教育组了。树生笑什么?格是还在没有睡醒,在发梦艟?”施扬的笑让施能莫名其妙。

3、不想教书了

两个月后, 施扬收到教材教法考试成绩通知单,第一次参加小学高段语文教材教法考试,顺利过关。

他和八斤所带的第二届毕业班三十八名学生,名列公社小升初统考总成绩第二。

于施扬而言,这算是双喜临门了。

新学年第一天,武强把施扬叫到他的办公室,先将一杯大渡岗二级绿茶递到施扬手中,又递过去一支春城无咀香烟。

“嗤——嘶——”,施扬用火柴为武校长和自己点燃了香烟。

喝着茶,吸着烟,武校长说:“这两年,由于初考成绩好,我们学校连续受到公社教育组的表彰。虽然奖品只是“以兹鼓励,再接再厉”八字奖状,但是上级满意,群众送孩子入学的积极性高,这也有你的功劳。按照上级的安排,在今后八年内要普及初等教育,学龄儿童入学率要达到百分之九十五以上,在校学生的年巩固率达到百分之九十七以上,毕业班学生的毕业率,要达到百分之九十左右。在十二至十五周岁少年儿童中,初等教育的普及率达到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我们的工作任务将更加繁重。新学期你有什么打算?”

正享受着好烟好茶带来的感觉,施扬本想说还想上毕业班的课。

还未张口,武校长就忙着堵上了他的嘴:“今年一年级计划招收两个班,你去负责一个班。如果没有特殊情况,就搞大循环,一直教至小学毕业。继续让你教毕业班,其他老师会有意见。他们会认为,一至四年级都是他们在教,到五年级就让给你,好像你捡了个大便宜似的。客观上,教育是群体性工作,具有连续性,光靠个人是不行的,所有的年级都不好教。而且,小学不分文理科,我们现在也没有专职的体育、音乐、美术教师。尽管不专业,但在目前师资紧缺的情况下,作为小学教师应该是全能的。你教了两年毕业班,千万不要以为低年级的学生好教。”

……

“要多向老教师学习。陶老师、施义、何老师虽然学历不高,教低年级却有一套。你原来上五年级的课,每天只有三四个课时,上一年级就不同了,每天会有五六个课时,基本是一个人包干。但无论如何,相信你不会让我们失望!”武校长根本没打算让施扬说话。

没有一点儿思想准备,他以为新学年还会让他教五年级。

武校长的最后两句话正是施扬担心的。

虽然没有上过一年级的课,但看到那些没有进过幼儿园学前班的孩子,刚入学时哭鼻子抹眼泪的样子,施扬害怕了。

他不知道如何去哄、去教他们。

何况去教一年级,意味着今后成天都要在学校里陪着学生,就没有时间帮爹娘侍弄包产地里的庄稼了。

去年分包产地,全家分得十来亩。这十来亩地面积小的仅一、二分,大的也不足两亩,多数是山坡石头地。

爹把这些只能产洋芋包谷、荞麦、蔓菁萝卜、黄豆四季豆的贫瘠地当成了至宝,每天早出晚归,弓着腰一块块刨起黄土地里好像永远刨不完的石头,再一箩又一箩背离土地,然后用锄头深翻小块的土地,赶着黄牛从地头到地尾犁大块的。

黄土地扬起的尘土和着汗水,从爹削瘦沧桑的脸颊上无声掉进泥土,流进脊背……

爹第一次成为土地的主人,从前饿怕了,现在有了自己可以做主的土地,巴不得秋收时收获个盆满钵盈,从此让全家不再挨饿。

爹很可怜,还在他和姑妈年幼时,施扬的爷爷奶奶就先后染上传染病离开了这个世界,无人疼的姐弟俩是在苦水中泡大的。

小日本投降之后,国共争霸赛接着上演。

以正统自居的那一方积极扩军备战,刚满十八岁的爹被抓进了保安团。在滇省和平解放时,爹所在的部队被编入人民解放军第十三军,在参加滇省剿匪战斗中,他受伤留在白石江治疗,伤愈后,思乡心切的爹回到了家乡娶亲成家,养育了施扬和哥哥,还有两个姐姐和一个妹妹。

哥哥参军退伍后,去了省城的一个化工配件厂工作,接着又娶了媳妇,有了涵儿,单独过自己的小日子去了。

大姐出嫁在村里,有了琼儿、兵儿。

爹娘把振兴门庭的希望寄托在施扬身上,他时常扪心自问:难道就这样在看不到任何希望的讲台上混一辈子吗?

我不,我要当兵去。

为了未来,也为了排解他的军人情结。

有人说男人骨子里面就好战,男人具有战争情结,否则世界上就不会有战争。

生物学家认为:战争是男性荷尔蒙的充分释放。

少年时代的施扬和大部分男孩一样,对自制的小火药枪、竹筒吸水枪、弹弓,甚至纸折枪这些东西有极大兴趣,整天“枪”不离手,这也许就是他的军人情结。

因为文化精神食粮的极度匮乏,施扬和小伙伴们曾追随公社电影放映队,围绕马鞍村周边走村窜寨,看《地道战》、《铁道游击队》、《闪闪的红星》、《打击侵略者》、《火车司机的儿子》、《奇袭》、《智取威虎山》、《红色娘子军》。残破的连环画也能看到几本,像《小马枪的故事》,《艳阳天》、《金光大道》、《牛虻》。

初识长篇小说,是在他小学四年级时。

说来偶然,小学四年级的第一个学期,原班主任兼语文老师调走,自嘲“春夏秋冬年复年,田某月月七块钱”的田海老师,被学校聘来任班主任兼语文老师。

田老师三十出头,个子不高,额头奔放,不多的头发有几根长一些,被他刻意捋来前面,遮挡留白过多的额头。这几根长发随时从光滑的额头落下遮拦了他的眼鼻,只好落下又捋上去,捋上去又滑下来,就这样上下折腾,甚是滑稽。

田老师教学方法灵活、有趣,课内课外总能抓住学生。

唰唰唰,随着他手中粉笔上下翻飞舞动过的黑板上,就会留下龙踪蛇影般的草书。他指定了班委,把教室里三列座位的同学分为三个组,搞朗读、作文、作业竞赛。他让各村邻近的同学三三两两组成学习互助小组,晚上在家互帮互学。还带着同学们去校外参观,回来后交一篇作文。

他会针对某些同学的不良表现编顺口溜写在黑板上,让大家朗读并促进同学改正。

譬如刘大军几次未按时交家庭作业,田老师就在黑板上板书:

月亮出来月亮清,贪玩食懒刘大军。

家庭作业人人做,唯尔不交怎安心!

正值“批林批孔”政治运动的高潮时期,李应楷同学在村里大喊“悠悠万事,越跐越大”,田老师就在黑板上写:

胆大包天李应楷,不讲政治玩笑开。

悠悠万事唯此大,越跐越大莫瞎掰。

田海老师还喜欢讲今日欢呼孙大怪和孔子杀少正卵的往事。

他讲自己读书的时候,学校组织开展“批林批孔”活动,有位男同学将毛主席“今日欢呼孙大圣”的诗句念成“今日欢呼孙大怪”,还有一位女老师照着稿子,把“孔子杀少正卯”念成“孔子杀少正卵”,惹得台下师生哄堂大笑。

此后,那位男同学就得了“孙大怪”的绰号,同学们背后叫那位女老师“卵老师”。

田老师特喜欢家访,今天去张同学家,明天去李同学家。无论到哪个学生家里,对学生家长老表、表嫂叫得亲热。难得老师给面子上门家访,家长们也心甘情愿将珍藏的鸡蛋、腊肉端上桌,并让孩子到供销社打一斤半斤烧酒,殷殷相劝,生怕招待不周,怠慢了这难得请上门的客。见到小鸡小鸭之类的小动物,他也喜欢向家长要两只回去养着。只要家里有的东西,家长们很乐意奉送。

“娃娃给你添麻烦了,如果不听话就请老师用细条子狠狠教训,打了我们给老师开手工钱。”为了让子女成器,家长也会和田老师开玩笑。其实,从来没有因为老师教训了子女开过手工钱的家长。家长确实希望老师严管学生,但只能“用细条子”这伤皮不伤骨的树条,可没有说可以用棍棒,可以拳打脚踢伤筋动骨。

这天下午放学后,田海、八斤两位老师和一群学生一起离开学校,路上才知道,田老师要去施扬家。

施扬很高兴,因为老师已经去过十多个同学家了,还没有去过自己家。

唉,孩子怎么会明白家长的愁滋味呢,贵客临门,总不能用白开水招待啊!

在路上,田海和八斤讲他最近看了一本叫《吕梁英雄传》的小说,怎么好看如何好玩……

“老师,借我看看好吗?”田老师的讲述勾起了施扬的好奇心。

“好。树生,喜欢看书好,明天我带来给你。” 田老师叫着施扬的小名,施扬感觉田老师是在逗自己玩。

田老师没有食言,第二天就将《吕梁英雄传》借给了施扬。

书中的抗日故事情节紧紧吸住了他的眼球,他几乎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