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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山村夜话 (3)

气就看完了这部长篇小说。

马烽、西戎合著的章回体长篇小说《吕梁英雄传》,讲述的是吕梁山区的一个普通山村康家寨,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打击日本侵略者的精彩故事,颂扬了吕梁人民在困难面前不弯腰、在强敌面前不低头的民族精神。

这是施扬看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双手捧着阅读手会酸,他感觉好厚重。

《吕梁英雄传》,在为施扬开启了一扇通往外部世界的小小窗户的同时,也让他爱上了阅读,向往着能让自己成为智勇双全战士的军营。

尽管物质匮乏,精神食粮也奇缺,但只要有心,就一定会有收获的。《欧阳海之歌》、《西汉故事》、《林海雪原》、《烈火金刚》……,爹从生产大队部带回家的《红旗》杂志、人民日报也看,反正挺新鲜的,都是自己不知道的,每看一次,就会有一次的收获。

所谓开卷有益,大抵如此。

……

施扬不想当民办教师了,他决定去当兵。

都说军队是一所大学校,到了这所大学校里不正好弥补自己没有考上大学的遗憾吗,还可以使自己不强壮的体质得到锻炼。在西南边陲,战争的硝烟还未散去,说不定还能赶上参战呢!

没有上过战场,不知道真枪实弹战场厮杀的百般残酷,他真的不怕。

跃跃欲试,连续两年,由生产大队至公社武装部,体检政审全部通过,就是不准他去县城体检,公社的干部说还是回去教你的书。

新兵走了才知道,是娘不让去,暗地里告诉了生产大队的征兵负责人。娘认为自己老了,她已经尝够了大儿子当兵三年那揪心思念的痛苦了,现在无论如何不能让小儿子再去当兵。

近段时间,又有堂琅古城县林政、财政招干两次极好的机会,都是填好了堂琅古城县林政、财政招干报名表,但最终因生产大队芶文书不盖章,施扬想通过招干走出这片红土地的希望似乎彻底破灭了。

娘不让施扬去当兵,是因为她的大儿子已经去当过兵,不让小儿子再去,似乎对国家说得过去了。芶文书不盖章给施扬,则是不想让他走出农村,是愿人穷恨人富的阴暗自私心理作怪。

施扬的情绪低落,心意沉沉,突然对人生充满了莫名的悲观,对未来充满了惆怅和迷茫。

当民办教师看来已是他无法改变的宿命。

4、山民之乐

“立秋处暑八月天,棉花整枝烟短剪,白薯翻蔓秋荞播,拔草捉虫保丰产”,处暑节令过后,滇东北“一场秋雨一场凉”,虽有些许凉意,山村的夜晚并不寂寞。闲不住的孩子三下五除二将碗中的饭扒进嘴里,慌忙着去往常他们集会的地方玩躲猫猫、老鹰抓小鸡的游戏,一直要疯到爷娘们此起彼伏呼儿唤女回家睡觉的声音想起,伴随着几声凑热闹的狗吠声,才会慢慢安静下来。

此时,月上柳梢头。

怨恼着芶文书的可恶行径,没有丝毫睡意,施扬信步来到村头陶二先生家大门外,就听见二先生拖声曳气的清唱:

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治乾坤。

几朝皇帝多有道,几朝无道帝王君。

君王有道民安乐,……

为人还是存心好,哪有恶人在得长。

不信请看此件事,起心用心害自身。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这是古典长篇叙事唱书《金铃记》的开篇,滇东北地区用“赞七字”的曲调演唱。

《蟒蛇记》、《柳荫记》、《大孝记》、《白话张四姐》……这些古典叙事唱书通常采用说唱相间、夹唱夹说的形式,或缠绵悱恻或催人泪下或令人扼腕,根据起伏跌宕的情节,用五字调、七字调、十字调或莲花落来表现。内容均为曲折离奇、悲欢离合、因果报应的传奇故事。其说白唱词通俗易懂、风趣幽默,音乐唱腔朴实流畅,故事情节生活气息浓郁,深受群众喜爱。

在无电时代,乡村的夜晚乡民们自娱自乐,唱书是最简便的文娱形式了。

农闲时节,一张方桌,四五个人,一盏油灯;翻开唱本,其声悠悠,其乐融融。老人小孩,围坐一堂,姑娘绣花,男儿烤芋,看火花冉冉,听书声朗朗,此乡民之乐也。

……

为人还是存心好,哪有恶人在得长,说得多好!

芶文书那厮才应该来听听。

“咚咚咚”,施扬轻轻敲了敲门,屋里的唱书声停了。

“是施老师。快进来。”二先生正在公社上初二的三小子拉开木门销,将他往堂屋里让。

“咋今天就回来了,是不是有什么事?”三小子是施扬在马鞍小学送走的第一届毕业生,初考成绩第一名。

“老师,今天是星期六不上课。”

“哎哟,我忘记了。你欣仪姐在家吗?”不知咋的,不问别人,偏偏就问欣仪,施扬心里涌起梦里曾对欣仪做过的龌龊勾当,他的脸有些发烫。

“去我姨妈家还没回来。”三小子的回答让施扬有些失落。

欣仪是三小子的姐姐,年方二八,杨柳腰,桃花面,秋波能将任何男人的心肠化为绕指柔。在她的面前,所有的粗鄙都会自觉收敛。上天赋予欣仪洋娃娃似的面容,却也剥夺了她上完初中之后继续上学的权力,暂时倒也不影响这个花季少女的美丽。在施扬一人独处的世界里,在梦中,欣仪被施扬一次又一次当作爱恋的佳偶来平抑他青春的悸动。

欣仪犹如一个小魔女驻在了施扬的心上。

堂屋靠门左首墙角的火塘边,一张方桌上燃着一盏“绿叶”牌墨水瓶做的小煤油灯。昏暗的灯光下,穿一身墨青布衣裤,身材削瘦,面相儒雅的二先生戴着老花镜,手里翻着唱书。村里常念错别字,额头布满抬头纹的“白大先生”施福全,二先生的妻子秀珍二婶,已经另立门户的老大老二,正围坐在火塘边听二先生唱《金铃记》。

进屋后,老大起身搬来一个草墩,招呼施扬坐在方桌的一侧。

二先生将唱书放下,连同屁股下的草墩往方桌旁挪了挪凑近施扬:“听说财政招干又没有盖着公章?算了,好好教书算了。马鞍小学这几年已经有两个老师转正了,你还是有希望的。”

三小子到橱柜上拿下一个瓷杯递给二先生。二先生从火塘里端起小茶罐,将咕嘟咕嘟沸腾正冒着热香气的炕茶倒入瓷杯,递到施扬手里,深邃的目光从他乱鸡窝似的头上移下。

看着施扬失神的眼睛,二先生怜惜地叹了口气:“唉……我看只要芶文书在位一天,你这章是盖不着了。”

看到施扬一脸茫然,二先生干脆挑明了说:“你可能不知道,两年前,他家大儿子芶继宗,大队支部书记家二女儿杨秀芹都参加了民办教师招聘考试,没有被录用吗?还有一个原因是芶文书跟朱福媳妇桂花裹在一起,差点被人打黑棰,芶文书以为是你爹指使的。其实,这事压根和你爹没有一点关系。”

是啊,芶继宗、杨秀芹都参加了考试,因为芶继宗只上过初中,杨秀芹连初中都没有毕业,考分低未被录用。想起那天考试芶继宗、杨秀芹搔头弄笔,干着急不做题的窘态,施扬一直认为他们没有被录用,是理所当然。

“傻小子,啥叫理所当然?菩萨的眼睛是人安的。依我说,学校录用芶继宗、杨秀芹才是正常的,录用你倒是出乎意料。你想想,学校天天和大队支书、文书在一个院里办公,早不见晚见,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他们哪一个不比你条件好?本来杨支书办事还算公道,但事关自己女儿的事情,难免会有私心。其实,你幸运的是遇到了武校长。武强这个人做事丁是丁卯是卯,不捧红踏黑,你学历比他们高,就录用你了。真不知道他要顶住多大的压力。听说,就为两年前他坚持录用你和另一个女娃,得罪了大队干部,直到现在武强同芶文书都是卯着的,尿不在一个壶里。人家大队干部反正有的是门路,芶继宗、杨秀芹当不了老师,可以干别样啊!你要知道,无论何时,县官不如现管,眼下芶文书卡定了你,我看你除了教书,没有其它路好走。别狗慌三泡屎,一泡也落不下呀……”

二先生一语点醒梦中人。

可不,芶继宗去年参军入伍了,杨支书也疏通关系将杨秀芹安排到邻近的坪地大队卫生所当上了村医。

施扬仰望着眼前的二先生。

二先生姓陶,名敬明,崇拜陶渊明之意。少时读过《中庸》、《大学》,用乡亲们的话说是读过老章书的。他能写一手漂亮的欧体楷书,将欧体书法刚劲挺拔、清雅秀丽、瘦健俊美、规矩端正、一丝不芶、大小有法、错落有致的特点尽显六寸笔下。可惜他出身富农家庭, 属于地富反坏右“黑五类”分子,在政治挂帅、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月,生产大队无论召开大会小会,都忘不了拉二先生去弯腰低头接受批斗,不但自己要夹着尾巴做人,还殃及读书成绩不错的子女既不能好好读书,也不能参军入伍。“黑五类”这顶无形却沉重的帽子,压得二先生全家在世人面前,连呼吸都不敢张大嘴巴。

好在二先生为人友善,会写字,懂甲子,能看阳宅阴地,逢年过节帮左邻右舍写写对子,乡民们闺女出嫁儿子娶亲帮着择个吉日什么的。乡亲们对他友善,需要他尊重他,虽然在“四清”运动、“文化大革命”这类政治运动中饱受凌辱,但他并没有倒下。现在按照上面的摘帽政策,戴在二先生头上多年的“黑五类”帽子被摘了, 这意味着二先生可以慢慢抬起头来挺直腰杆做人了。

二先生有文化,为人正,虽然快满花甲了,但他观念不老,思维清晰,看问题准。施扬常常能从二先生对形势的判断,世事的洞察,人生的感悟中受到启迪。

施扬喜欢到二先生家串门,遇到纠结的问题,还有想小魔女的时候,脚步不由自主就会往二先生的家门口挪动。

看得出来,二先生也愿意和这个年轻人说古论今,谈天说地。

5、做个饱死鬼

“我看你家的庄稼今年长势不错,现在基本定型,不会再有闪失了。”

知道施扬有机会参加招干考试又没有盖着公章,二先生能理解眼前这个年轻人失落的心情,他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就岔开话题,说起粮食。

“庄稼长势确实不错,只是等上交了提留粮后,连明年的生产垫本都没有了。勉强凑合着够吃吧。”虽然秋粮丰收在望,但少而贫瘠的土地能填饱全家人的肚腹就算不错了。

“解放三十多年,农民终于可以吃饱饭了。人还是那些人,地也还是那些地, 大集体的时候就是长不出粮食,辛辛苦苦忙活一年,凑合着够吃大半年就不错了。包干到户还不到一年,就碰到好年成,老天有晴有下的。你看那青苗的长势,没有哪年长得这么粗壮这么绿。今年收获的粮食估计是往年的五六倍不止,除了完成上交给国家的任务之外,明年应该不需要吃救济粮了!”即将来临的丰收,掩藏不住二先生期盼已久的欣喜流露。

“那个美国洋包谷太难吃了。早点包干到户,‘浪子’就不会死了!”三小子插言道。

三小子说的美国洋包谷,颗粒细长微黄,没有本地产的黄包谷香甜,是公社粮管所发放的救济粮。

“浪子”叫茹云,刚满十九岁,是村西头茹常的大儿子。五天前在家里被他爹茹常用菜刀劈中后脑勺后,丢进一个天坑里,至今生死未卜……

茹常长得牛高马大,眼似铜铃,锅铁似的脸上沿着双颊至下颌长着两寸长的胡须,不知是谁送了他 “黑煞神”的绰号。“黑煞神”从小嗜赌,常常把茹云娘攒下几个鸡蛋,喂几只鸡卖的零钱拿去输掉,弄得家里连针头线脑都买不起。茹云刚上初中二年级的时候,茹云娘患哮喘病不治而亡。茹常中年没了媳妇,和智力稀松的小儿子茹飞,父子二人窝在两间破败的土坯房里,唯一的期盼是聪明伶俐,学习成绩不错的大儿子茹云能读好书,混出个人样来。

不难想象,一个没有女人的家,就像生活在终年被火辣辣的太阳炙烤下的沙漠上,只有燥热难当的白昼,没有凉爽可人的夜晚,过的是看不到希望,不滋润、受煎熬的日子。

二先生想象着茹常父子受煎熬的日子,唠着茹云的浪荡往事:茹云娘死后,茹云不听他爹的话,没人管了,书也不读,到处闲游浪荡,时不时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还自创一套偷鸡绝活,并牢记兔儿不吃窝边草之古训,专偷远处的鸡。

茹云偷鸡时,腰带上别一条布口袋,衣兜里揣着包谷籽,进村在农家院内院外找鸡,瞅准没人注意时,就掏出包谷籽,把拇指卡在食指上一粒一粒地弹到鸡面前。俗话说鸟为食亡,这鸡也是鸟,当然逃不出这铁的规律,看见掉在脚边的自来食,鸡一啄一个准。茹云见鸡已上钩就慢慢后退,边退边弹,鸡也就追着包谷籽啄,等到了墙后面大树下地坎边无人之处,茹云闪电般伸手一捞,把鸡脖子卡在掌中,另一只手顺势一拧,再把扭断脖子的鸡头往翅膀下一别,鸡还来不及哼一声就成了布袋中的冤魂。茹云还会用一串穿好的包谷籽,从农家篱笆墙外往外“钓”院内的鸡……

前年,茹云去李家坡偷鸡,失手被六七个村民包围,你一拳我一脚,把他打拖条了。村民们以为没救了,吓得丢下他作鸟兽散。

谁知被打时茹云服下了一颗保命的“贼钮子”。

听说这“贼钮子”是江湖人救治重伤的秘药,具有散瘀止痛、消炎、止血、生肌的功效,治跌打损伤,外伤出血,可修复经脉调理真气。经常干非事,做贼心虚的人,都会想方设法弄到几颗,关键时刻用来保命。

这些都是茹云亲口和我讲的。去年有一天他瞎逛来家里,碰到我们吃晚饭,给他倒了一些老白干,喝着喝着就哭了,咋劝也劝不住,一五一十和我说了他爹要么不理睬他,要么说不上三句好话,横挑鼻子竖挑眼,经常找茬斥责他不读书争气不说,尽干些偷鸡摸狗丢人现眼,让老子伤心绝望的事。茹云说自己日子如何如何难过,活着没意思。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