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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山村夜话 (4)

看他平时嘻嘻哈哈,穿着也光溜水滑,说起伤心事也怪可怜的。唉!没娘的孩子,成了浪子。我当时劝他,别在外面混了,迟早要出事,浪子回头金不换。三小子从那以后就叫茹云“浪子”,叫着叫着全村人都叫他“浪子”了。

二先生端起茶杯,脸色凝重,吹着杯口的茶沫,为被丢弃在天坑里的茹云难过着。

这么机灵,经常要鸡命的人,咋就毁在亲爹的刀下了呢?

起因还是因为救济粮!

前不久公社给了八十斤美国包谷,“黑煞神”让茹云、茹飞兄弟去公社粮管所领取,茹云却将救济粮弄到集市上卖了换回二十斤大米。

当天晚上吃着大米饭,“黑煞神”边吃边教训茹云:“你妈的,八十斤包谷够吃一个月,二十斤大米还不够吃十天。吃完了米,看你这个憨杂种又咋整。”

茹云因父亲的怒骂负气对弟弟说:“茹飞,赶紧吃,多吃点做个饱死鬼。”

茹云的大限到了,毫无征兆。

真是巧她爹打巧她娘,巧急了。

茹云“做个饱死鬼”这句话虽无弑父意,“黑煞神”对儿子的所作所为正充满怨愤,心底瞬间泛起杀子心。他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从砧板上取下菜刀,向正在低头吃饭的茹云后脑勺狠狠劈下……之后,不慌不忙,将渐渐昏迷的茹云拖至门外公路大桥上推下,然后再下至干河床上,将茹云头下脚上倒扛着,沿着农业学大寨时支砌的石坝,丢进山腰处的一个天坑里。

初秋凄凉的月亮看到人间这悲惨的一幕,急匆匆躲进云层后面。

“黑煞神”一步一步挨下坡来,去大队部投案自首……

“唉,作孽呀!虎毒还不食子呢,咋就下得了这毒手,把儿子杀了呢!又不是小鸡小猫儿。屎一把尿一把,好不容易养到一二十岁,打死不如放生呢。我活了五六十年了,还从来没有听过这天底下,平民百姓家会发生这样自毁骨肉的事情,父慈子孝顺啊……这人呐,什么都不怕,就怕遭浑事!”二先生不胜唏嘘。

“公安人员来调查,大队干部都说‘黑煞神’是为民除害,我们也帮‘黑煞神’说好话哩。大队干部就让我们摁手印保他,有好几十个人摁了手印。听说天坑很深,没有人敢下去,连茹云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就结案了。听说‘黑煞神’不久也要放出来了。”经常念错别字的“白大先生”施福全眉飞色舞唾沫星四溅,像叙述他家的小猫儿第一次逮住耗子那么有趣。

在丢弃茹云的天坑里,解放初期曾发生过一件命案。

村里朱家儿子媳妇,因为无法忍受恶婆婆的虐待,一气之下,纵身跳进了天坑里。儿媳娘家人上门问罪,用铁锥刺遍恶婆婆的大腿、屁股,坚持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满足要求,决不罢休。朱家无奈,只有哀求当过几年兵的儿女亲家刘二楞,下坑去寻找。村里人用数股粗绳连接,一头绑在刘二楞身上,将他慢慢往深坑里放。还没有下到坑底,就发现了朱家媳妇呲牙咧嘴、手指折断,横陈坑壁石崖上,早已咽气了。

刘二楞帮亲家找到了儿媳妇的尸体,却发誓今后打死也不会再下去了。他说,他隐隐约约已经看见宽敞的坑底了,那坑底宽得能种二升荞子,只感觉一股寒风从下直往上吹,冷得牙齿直打颤。

从前刘二楞进过深坑,现在却没有人能管茹云的生死。既然没有人敢下坑里,也没有谁不依,办案人员也落得个清爽,结案了事。

从此,村里少了一个会偷鸡的年轻人,地下多了一个无人认领的可怜虫。

“造孽呀,可怜茹云他妈死早了。如果他妈还在,就不会出这样的事情了!”秀珍二婶边说边用衣袖擦眼睛。

茹家遭此横祸,不仅仅是几斤救济粮的问题。这样的家庭,说奇怪也不奇怪。现在关不关、判不判“黑煞神”的刑已经没有多少意义,反正是家破人亡了……听着茹家的祸事,无以名状的寒意让施扬向温暖的火塘挪了再挪。

“没有人伦了!唉……时候不早了,今晚不唱了。小三明天要去读书,你们都睡觉去吧,我和树生再坐坐。” 二先生一声叹息。

6、农业学大寨

火塘边只剩下二先生和施扬。

“滇省十八怪,还有农村两大害,人民公社、学大寨。这句话当时悄然在民间流传。许多事情具有多面性,并不那么简单。做事情,没有统一号令做不成,搞一刀切也不行。大寨精神确实值得提倡应该学习,统一模式都搞坡地改台地就不科学了,因为各地的情况不一样嘛!”

刚才说到“黑煞神”丢弃茹云的天坑旁,就是农业学大寨时成就的几十亩薄地,二先生这是有感而发。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期至八十年代初,在这片土地上开展了一场新中国历史上持续时间最长,波及面最广、涉及人数最多、轰轰烈烈的农业学大寨运动。作为农业战线一面旗帜的山西省昔阳县大寨公社大寨大队,通过自力更生、艰苦奋斗而发展壮大了集体经济,在提高和改善社员生活的同时,积极向国家缴售商品粮,为支援国家工业建设作出了重要贡献,为广大农民做出了表率。

其实,发端和根源还是为了解决肚子问题吃饭问题。

大寨是山西省昔阳县大寨公社的一个大队,原本是一个贫穷的小山村,这里“山沟石头多,出门就爬坡。地无三尺平,年年灾情多”,不是涝就是旱,特别穷,自然环境恶劣。合作化后,社员们开山凿坡,修造梯田,使粮食亩产增长了7倍。而孕育于此前和此间自力更生、战天斗地、艰苦创业,进行农田基本建设,兴修水利,重新安排家乡山河面貌的大寨精神,则成为激励和鼓舞广大农民为尽快发展中国社会主义农业而奋斗的强大动力。

茶花箐是这样学大寨的:在村前河对面山腰斜坡上,先用錾子打磨过的石灰石,沿斜坡铺就“农业学大寨”五个大字,之后,再刷上石灰水,让人们在很远的地方就能看见,就像今天的巨型户外广告一样。还有农户土墙上随处可见的“农业学大寨”标语,很多的红旗,穿着单薄破烂、浸透黄土和汗水衣裤的男女劳动力起早贪黑“战天斗地”的疲惫身影。

马鞍大队党总支杨书记参加上级组织到大寨参观学习活动回来后,动员组织全村劳动力,掀起了“学大寨”高潮。

生产大队把治理红石岩大沟,作为茶花箐村学大寨的任务,计划用两个冬春完成任务,实现新增一百五十亩旱地的目标。

红石岩大沟,自东向西横卧在茶花箐村南面,河床宽约百余米。每年旱季,大大小小的黑石、黄泡石躺在河床上,静静地聆听河床一侧细细的清流声,如果不走近,几乎可以忽略涓涓细流的存在;雨季,雨水从村西北东三面山顶冲刷裹挟着泥沙、巨石滚滚而下,在河沟里汇集,形成洪流,将往年堆积的沙石推向前方,新腾出的位置立即被更多的泥沙挤占。

这是由于村庄周围高山上植被被严重破坏造成的。

第一年冬春,按照生产队长的安排,沿红石岩大沟南面山脚,留出三四米宽的河床,用河床上的石块,自东向西支砌成两米多高,一米多宽的大石坝,作为河水的通道和挡墙。然后在大石坝北面的旧河床上,与大石坝成直角,接着在河床上支砌数十道小石坝。这样,坝与坝之间就形成了数十块方格,每一方格面积都在一亩左右。从远处看,这是一个大大的“目”字。然后,乡亲们往这个“目”字里一担又一担挑土覆盖。

经过一个冬春的苦干,一百五十亩土地新鲜出炉,呈现在公社组织的“学大寨现场会”与会者面前,茶花箐村、马鞍大队都受到了上级的口头表扬。

清明节前后,乡亲们在五六寸厚的“目”字里种上了包谷。

施扬爹私下和陶二先生说:“不要有哪样指望。如果涨大水,大石坝根本不行,四五个月要白干了。当初,我提出在一些受洪水直冲和有可能被洪水泄底的地段,要开挖至少一米五深的沟,选用大石块支砌,他们就是不听,直接将碎石块支砌在河床上。唉,‘嘴上无毛,办事不牢’!”施扬爹的后一句话是指生产队的杜队长。其实,杜队长年纪也不小了,三十出头的人,比爹小不到十岁,因为身强力壮,肯听上级的话被指定为生产队长,爹是生产队的仓库管理员,负责管理生产队的籽种、化肥、木犁、锄头、钢钎等等生产资料,提出的意见杜队长不听呢。

陶二先生半是安慰半是无奈道:“但愿莫涨洪水。我们都没有办法呀!”

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包谷还未出天花,一场暴雨就将新砌的大石坝冲成数段,洪水裹挟着泥沙闯进包谷地里,将包谷苗推倒、掩埋。

一夜之间,这里恢复了原始状态。

面对自然灾害,六和公社要求马鞍大队、茶花箐生产队的党员干部“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发扬“人定胜天”、“艰苦奋斗,自力更生”的精神,广泛发动群众,再战“洪魔”,一定要完成新的任务。

公社党委书记来茶花箐村“蹲点”了,就是来盯着群众“百日大会战”,把茶花箐村的河坝搞成六和公社“学大寨样板。”

杜队长汲取先前失败的教训,召集村党小组会议若干次,之后将村里的壮劳力编成若干组,分别授予大红旗。红旗上印有黄色的男子突击队、女子突击队、爆破队字样,将平时不太听招呼,会偷偷出去捞点外快的毡匠、骟匠、“黑五类”人员编入“流动人员”组,每天上工时各队将红旗插在各自干活的地段,收工时各队收好带回。

被洪水冲毁的石坝,重新开挖了基坑,选择巨大的石块支砌。堆积在地里的砂石被清空填入石坝内,去年铺就的土层上面又增加了一层黄土,使“目”字里的土层厚达一尺左右。

那时的施扬正上小学,每天放学路过这里,都会看到坝上红旗招展,坝下挑土、砌石的忙碌身影……

全村两百多劳动力都集中在这里搞“百日大会战”,人们既不能出去打工做生意,也没有私地要种,所有的农民都被捆绑在集体土地上,他们最大的愿望是老天帮忙,风调雨顺,多分得一些粮食,少挨几天饿。

共同的贫困,让一张张面黄肌瘦的脸庞上尽显疲惫却找不到发泄的出口,麻木、顺从,是他们生存的常态。

只有走近那面流动人员红旗下,才会感到他们的另类和与众不同。七八个集中在流动人员红旗下面劳作的人,穿着比其他人要光鲜一些,油黑的脸上写满虚假的笑意,见到任何人都弯腰点头示意。这些无奈的表情,是不时被批判造就的。对他们的要求是:不准乱说乱动,只能“夹着尾巴”做人。

七八个流动人员中,只有个别属于“黑五类”中的富农,多数是村里比较聪明,会弹羊毛擀毡子披毡的毡匠,还有就是会为鸡猪牛做“绝育手术”的骟匠,都是有一技之长的人。他们能说会道,见识多,不时偷偷到周边转一转,骟个鸡猪什么的,不费什么力就能挣一些钱回来,比什么都不会,只能老老实实听生产队长的哨音出工收工的人强多了。

你看那个穿着一双半新“解放鞋”,绰号“牛善人”的瘦高青年人,为鸡猪牛做节育手术的技术堪称一绝。他为人友善,无论为谁家骟牛,从不说要多少工钱,多少都行,分文不给也可以。他骟牛不用别人帮忙,只要一棵树、一根绳、一根木棒、一碗白酒就行了。他骟牛时用绳子将牛快速攒住四蹄,然后用长木棍将牛别倒,再固定在树根上,让牛动弹不得。之后,含着一口白酒喷在牛卵上,用锋利的骟刀将牛卵切开,取出卵蛋,用细线扎住创口,再喷上白酒。行了,手术结束。此后,这头被去了“势”的牛就只能毫无脾气,乖乖为主人出力了。

说完“牛善人”骟牛的事,“学大寨”的活计也差不多了。

“在公社党委‘一元化’领导下,我们茶花箐村的广大革命群众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战天斗地’,终于降伏了洪魔,这是无产阶级专政的伟大胜利!”杜队长在六和公社召开的茶花箐村“学大寨样板”现场会上,介绍经验时讲的一段讲话。

据说杜队长的讲话,赢得了热烈的掌声。

7、朱福抢亲

二先生用火钳拢了拢火塘里的柴火道:“芶文书桂花裹在一起的事,刚才人多嘴杂不好说。美女常伴拙夫眠啊!这个桂花很可怜,当初不愿意嫁朱福,嫌朱福老实窝囊,乡亲们帮着朱福硬是把桂花抢来将生米煮成熟饭,只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羊儿满山跑了。”

在茶花箐村,民风淳朴,村民并不好勇斗狠,但抢亲却不是个别现象,几乎辈辈人都发生过,这是男女双方从小定娃娃亲带来的并发症,或者说是娃娃亲让抢亲有了合情合理的民间基础。

黄土村有个姑娘叫桂花,是朱福老娘的表侄女,自小与朱福订下“娃娃亲”,这叫 “随姨嫁”,两家结亲这叫亲上加亲。

俗话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在不知不觉间,桂花长成了一个苗条秀气的大姑娘。

已经长大的桂花听到见到别人家的姑娘一个个反悔、退婚,自己去挑意中人,自己的婚姻自己做主。老实巴交的朱福,在桂花眼里就越看越不顺眼,慢慢萌发了退婚的念头。

二先生讲述着朱福和桂花的事,施扬心里一激灵——杨秀芹,莫非财政林政招聘考试盖不到大队公章,是她的父亲杨支书捣的鬼?

在坪地大队当防保员的杨秀芹是施扬的初中同学,人长得秀气,凤眼会说话,就是不爱读书。初中毕业时亲手绣了两双鸳鸯戏水绣花鞋垫送给施扬,施扬没法拒接。那年,他俩都是十五岁,施扬只是心里热乎了一下,没往别处想。前不久她的支书爹不知如何分析出,施扬的“娃娃亲”多年来不冷不热,就判断未来退婚的可能性比较大,就绕着山水递话给施扬的爹娘“秀芹还没人家呢,她和树生是同学,挺般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