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书库>民办教师>第一章 山村夜话 (6)

第一章 山村夜话 (6)

当上了民兵连的副连长。

……

“你看,芶二胡红春名誉上代表革命委员会,实际就是一帮地痞。他们就是这个地方的流氓、无赖、恶霸,是这里蛮不讲理以势欺压弱势群体的人。他们站在真理、道德和话语权的制高点,拿着鸡毛当令箭,面部涂抹着圣洁的面霜,摆出一副卫道士的面孔,将谬论当作真理,续写着几千年专制的整人史。诱供、刑讯逼供、变着法儿折磨人、构陷害人,搞有罪推定、屈打成招,办成他们嘴上的铁案。他们带着有色眼镜,不相信任何人,看谁都是坏人,除了他们自己,世界上就没有好人了。如果你想争辩是非,和他谈谈实事求是,拒绝在他们想当然编织的材料上签字画押,他就可以威胁你要考虑后果,让你获得一项对抗审查新罪名,同样甚至加重整治你,假如你受不了屈辱自杀了,就说你畏罪自杀死有余辜。地痞在这个时候就是疯狗,咬到你了只能自认倒霉,我们不可能和疯狗去说理。面对现实,许多时候,你只能让心滴着鲜血,选择向地痞屈服……”

“这还不算,芶二在后来的运动中,参与用残酷的手段,‘莫须有’的罪名,炮制出震惊堂琅古城县的‘马鞍朱三反革命别动队’,一夜间残杀朱家五口。朱家最小的三岁小儿被奶奶藏在装粮食的木柜里,侥幸活了下来,差一点朱家就被灭门了。只是阴差阳错,行凶时芶二没有在场,侥幸躲过了后来的审判。以后有时间,我和你详细讲讲这件惨案。这些令人发指的兽行,在芶二胡红春整人那个时代达到登峰造极的高度。这固然与特定时代有关,但与人心、人性和民族的文化心理传统关系更大。但你一定要相信,整人者一般都没有好下场。尤其是那些为虎作伥的公社、生产大队整人者,其最后的下场都是比较惨的。一个社会不可能永远是整人社会和互害社会,物极必反,否极泰来,它整人越整得凶,就越可能改变得更快。当整人的制度被不整人的制度所代替时,对整人者的清算肯定是免不了的,作恶者最终一定会付出代价。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我之所以戴着‘黑五类’的帽子低眉顺眼活着,就是对这片历经苦难却是生我养我的土地还抱有希望,对那些被邪魔控制了性灵被灌注了鸡血的人们还抱有希望,这是因为我相信,只要善的种子不灭,‘大道之行’终将规正这片历尽劫波的桑田沧海。”二先生对被整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他劝导着施扬,也平静地释放着自己的怨愤。

“眼下,我看他们是卡定了你!因为你当了老师,芶文书的儿子芶继宗只能去当兵。芶继宗当几年兵,将来回家也是种地,没有多少前途,村里的几个退伍兵不就是榜样,三年五载把绿军装穿烂了,还不跟农民一个样。如果不是他认为现在民办教师没有多少前途的话,你信不信,就连你现在这个工作他也会想方设法让你干不成。”

难怪填好招干考试表去找杨支书,他乜斜着眼对施扬:“公章在文书手里,他被狗咬伤了躺在家里,你去找他盖啊。”

施扬找到芶文书,这厮双眼往上翻了翻,将白眼仁放大一圈停留在左眼角处,嘴里揶揄道:“当老师很好啊,有工分还有零花钱。都出去工作了,谁来修地球啊?别这山望着那山高了!”不盖章不说,他说完这话,呼嗨,瞄准施扬的身旁射出一泡浓痰,然后吧吧吧咂了几口叶子烟,噗,朝施扬头顶上方喷出一缕青烟,又将竹烟杆斜叼在嘴上咬住黄铜烟嘴,任由浑浊的口水顺着烟杆往下嘀嗒,白眼仁才慢慢归了位,接着用手里的柺杖指了指门外,眼眶里就透出几分得意。

就这样,施扬跳出“农门”,成为工人或国家干部的希望,就这样随着芶文书嘴里的青烟被风吹走了。

9、狠芶二沾染俏桂花

“二叔,您刚才讲芶文书差点被人打黑棰,这到底是咋回事?咋又和我爹扯上关系?”

“我正要跟你讲讲这件事。”

二先生起身倒掉茶罐里已经冲淡了的茶叶,将茶罐交给施扬。

茶炕好后,施扬往二先生和自己的茶杯里续着酽茶。

茶杯中,褐色的茶水冒着热气。火塘里,忽闪忽闪的火光映照着二先生红红的脸庞。

此时,夜已深,叔侄俩却没有睡意。

俗话说:走东去西天晴常带雨伞,关门闭户夜静好读家书。在这静静的夜晚,叔侄俩喝茶聊家常,施扬的心慢慢归于平静。

“唉,这人啊……总是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没有个够的时候。桂花认命和朱福生养孩子,不等于就没有什么想法,就安分守己了。后来还是和芶二裹在一起明铺暗盖……”二先生细细说着芶二的往事。

原来如此!

桂花模样俊俏,是个说得出就做得到的主儿,虽然只有二十九岁,可已经是三个娃的妈了。朱福三十三岁,胆小猥琐,特别怕媳妇提起第一夜床上得手后的约定。桂花说一他不敢说二,让他坐下他不敢站起。虽然媳妇厉害,无奈这日子过得仨孩子露腚俩大人肠鸣,实在艰难。再会算计的人,靠工分吃大锅饭,也只能是无所作为。

这天傍晚,芶文书又一次到桂花家,催收下欠的八十元超生款。收款是次要的,嘿嘿,好久没有让她躺在身下了……就算不行,还可以捎带瞅瞅桂花。

自从两年前一个偶然的机会得到桂花后,芶二一想到桂花,犹如小猫挠心,坐卧不安。问题是桂花不是在家里忙活,就是和社员们一同下地干活,他几乎无机可乘。虽然是大队干部,他也不敢明目张胆去找桂花。一旦被抓了现行,那就是生活作风问题,后果是很严重的。

朱福两口子正往灶塘里添柴煮带皮洋芋。这一锅洋芋煮熟后,人吃了剩下的再喂猪。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们家有半年是这样过的。

芶文书刚一开口,桂花苦笑着迎上前去:“好芶大哥哩,政策我们认得,可你看哪有钱交,等有了我会来交。”

“大妹子呀,不是我姓芶的不通人情,这是我的任务。如果再不交,改天计生办的要来赶你的猪哟!”

“那你帮我先垫出来,我会报答你哩。猪拉走了,我们指望啥呢?”

“我也没钱帮你垫,我帮你说说,暂时缓一缓,可年底一定得交哟。”

“你可帮了我们大忙了。芶大哥,你坐着等会吃个洋芋。他爸,你去他二姨家把娃娃喊回来吃饭。”

要得。朱福答应着去三里外的二姨夫家接娃娃去了。

桂花不傻,当然知道缓至年底交超生款,芶文书是不会白帮忙的。

等朱福将娃娃接回来的时候,芶文书和桂花扣着衣服扣子正从里屋走出来。

“咋,咋个……大兄弟回来啦。”芶文书言语间的慌乱掩饰不住心满意足和凶狠的目光。

桂花也红着脸说:“刚好,洋芋熟了……”

芶文书边往门外走边说:“我还有事,就不吃了。到年底实在凑不够,看我说说能不能帮你们减免一点。”

朱福再怂,也明白刚才芶二对桂花干了什么。但当着芶二的面他却发不起“电”来。

怂男人遇到凶汉子,他的雄性激素瞬间停止了分泌。

“这件事情不知咋的,就传到朱福弟弟朱猛的耳里。芶二和桂花的事,朱猛往常就有所耳闻,只是苦于没有现场捉奸,无法为懦弱的朱福出头。这一次,朱猛实在忍不住了,就跟平时要好的你大哥和我家老大说了,几个小青年商量着帮朱福出口恶气。三个人连续在芶文书从大队部回家的路边蹲守了几个夜晚,没有等到芶文书,失去了耐心就放弃了。”

“芶二不知从哪里听说你哥哥们要教训他,认定是大人指使的,就把恨记在你们家账上了。其实我不知道,你爹也不知道这件事。但这样的事情到哪里去说清楚。前不久,芶二从桂花家门前经过,不知被谁家的‘哑叉狗’一嘴咬在小腿肚上,不知那根筋被撕断了,帮他医治的土医生说只能靠拐杖帮他度过余生了。连他在内,当年陷害、残杀‘马鞍朱三反革命别动队’一门五口的八九个人,除了被判刑的,其余参与人员,或伤病或夭折,几乎没有善终的。真是善恶到头终有报啊!”二先生感叹道。

施扬终于明白为什么盖不到大队的公章了。

芶文书纯粹是为了报复,为儿子当不了老师,为自己的丑事被别人所发觉。杨支书则是因为自己堂堂一支书,把热脸贴在了别人的冷屁股上,丢了面子而恼羞成怒。

10、二先生的远见

二先生说:“说到这个计划生育政策好是好,俗话说‘儿多母苦’, ‘独木能撑千斤,耗子再多也只能喂猫’,少生几个,只要成人就行了。可你看村里,现在是综合素质低、贫困度深的人家,超生的娃娃比别家多。超生的娃娃多了,罚款就越重,形成了越穷越生,越生越穷的恶性循环。我觉得现在拉猪赶牛甚至抓人捆人也不是办法。”

“‘白大先生’传说今后要搞人工结扎,从根本上阻断超生现象。就像劁猪骟牛一样,外地已经在这样搞了。”这传说不知真假,感觉在人身上做劁猪骟牛样的手术不可思议。

“‘白大先生’的话要折水分,不可全信。你看他,进城把中国人民银行念成中国人民很行。前几天赶街回来,路旁‘计划生育,人人有责’的标语他念成人人有贵。真是惹人笑话。”二先生说。

“哈哈,念白字不说,他做事也会胡来。前不久,我爹牙痛,吃不下饭睡不好觉,严重的时候,用头去撞墙。他听说后,拿着一把錾子要帮我爹的牙齿錾掉,说是錾掉就不疼了,他就是这样帮人治牙疼的。这咋行,后来又拖了几天,我爹才到县城老街的一个牙医诊所,拔掉了牙齿。遗憾的是,正在疼痛的时候,已经分不清哪颗牙有问题了,结果医生将好牙也拔掉一颗。农村这样糟糕的医疗条件,不知什么时候才会改变。” 想起爹被牙疼折磨的样子,施扬的心就有些刺痛。

“看现在的情况,应该不会太久了。不过,一般的伤风感冒,吃了‘白大先生’找的草药效果倒是不错。不说他了不说他了。”

二先生接着道:“据我看,形势会越来越好。你看啊,过去‘以阶级斗争为纲’,饿着肚皮批判刘少奇主席提出来的三自一包 、四大自由,说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现在讲以经济建设为中心, 我们这些‘黑五类’的帽子也被摘掉了。土地包到户还不到一年,就已经能看到粮食丰收的兆头。过去磨洋工的人,现在比世人起得早睡得晚,为哪样?因为现在都是在为自己干活,干了不白干。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啊!”

二先生是戴着“黑五类”这顶帽子过了一二十年的,沉重的帽子曾经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现在被摘掉了,他从心底里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犹如从漫长的冬天走过来,应该说,他比其他人更能体会到阳光的温暖。

二先生又往火塘里添加了些干柴,黎明前的时刻总是有些寒意。他的目光注视着大门,思绪仿佛飞出了土墙瓦屋,穿过夜空,向着远方飘去……

“乱了这么多年,现在是到了治一治、变一变的时候了。不过,我担心治安状况会变差。现在土地承包到户,大多数家庭的包产地,用小半年的时间来经管就足够了,剩余的时间无事可做。不像原来一年四季,天天都被拴在大集体的土地上。有些半大不小的年轻人,三个一伙五个一党的,不是在村里闲游浪荡,偷鸡摸狗,就是赶‘转场街’当‘三只手’寻机捞一把,在以前谁敢这样?!‘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就最讲认真’,一旦‘认真’,头发丝丝都能拴住人, 不需要手铐绳索,叫你坐着不敢站着……”

不得不佩服二先生透彻的分析,施扬点头道:“是啊,村里小偷小摸的情况已经出现了。不过,听说村里茹华家的老大在锡都帮老板采矿,很受老板赏识,开始起坎了。人能出去,走上正道是好事情。一想起个人的前途来,感觉好憋屈。我就像别人笼中的鸟儿,渴望离开鸟笼,自由自在飞翔,能放飞你的人却不愿意,即便是损人不利己也不愿意。我就是不甘心,谁知道这民办教师要当三年五年,还是一辈子啊!”

“我想,应该不会一辈子这样的,只要你努力。凭票供应粮油布匹多少年了,人们说供销社花绿绿,食品站油漉漉,粮管所饱鼓鼓,公社社员眼张轱辘。油盐柴米吃饭穿衣这事关民生的大事,都被几家国营单位所掌控。民办教师原来是看不到什么希望,没有转正一说。现在高考制度也恢复了,看来国家是越来越重视教育了。你看你欣仪妹妹心灵手巧,可惜没有条件让她上高中大学。曾经,我还和你爹娘开玩笑说,等她长大了给你做媳妇,你爹娘说你才五岁还小。谁知道第二年就为你订了‘娃娃亲’,没缘分哟……原来打算在村里找个合适的婆家,现在想想,这村里穷困的面貌一时半会儿改变不了,俗话说远香近臭,姑娘离自家太近了未必是好事。罢了,有生活条件好的地方还是让她去淘自家的日子,别留在村里和我一样受穷。”二先生对欣仪人生未来的安排,像是故意要抽走藏在施扬心中的那尊能度他苦厄的观世音菩萨。

施扬没法等欣仪长发及腰,知道自己改变不了什么,只能哀嚎在心里。

“小桦箐的田老师和东山沟的朱老师不是都从马鞍小学转正了。你年轻,有学问,是我们村的第一个高中生,不要东想西想了,好好教书。村里现在还没有一个吃公家饭的老师,你来做第一个。”二先生先抽空了施扬的心,然后抚摸了一下他的额头,就像一个掌握着别人灵魂和命运的教主。

“要得,二叔。我相信我能行!”

施扬起身伸了个懒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透过门缝往外看,东方已经发白,天就要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