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水回家。

娘急忙扯了扯施扬的衣裳后襟，悄声让儿子“快叫老丈人！”。

仓促间施扬忙呼：“老丈人，您家挑水呀！”

当时陈媛的爸爸愣了一下，好像没有答应，原本笑眯眯的脸上露出了比哭还难看的神色。走在后面的娘一脸黑线，慌忙上前和她的亲家打过招呼后，返身狠狠地掐了儿子一爪，施扬才知道自己闯祸了，本来该叫这害人的“老丈人”爹的，羞愧得只好躲在娘的身后，不敢看“老丈人”的脸。

后来，娘将儿子的表现笑着讲给很多亲友听，让施扬囧了很长时间。

……

陈媛没文化，女红、农活却与大多数农家女孩一样，是一把好手。转眼间，她已经二十一岁，这个年龄，有的已经是两三个孩子的妈

了，未到法定年龄结婚的多着呢。

施扬也二十岁了。

陈媛的父母，也是施扬的“娃娃亲”岳父岳母通过媒人催婚了。

施扬却没有想要结婚的意思，他想等到当时提倡的晚婚年龄二十八岁再说。

陈媛的爹娘着急了，拐弯抹角让媒人递话，有意让陈媛早一点过门。如果按照施扬的说法，那陈媛不就二十九岁了，这咋行？！

与陈媛结亲十余年，相互来往与一般普通亲戚无二，相互认识而已。偶尔两人同处一室，也是一对沉默寡言人，始终保持着外交礼仪的距离。

结婚的事一拖再拖……

3、拒绝画押的讯问笔录

暂时不结婚可以找借口，但陈媛家在农忙时召唤，施扬却没理由不去帮忙。

这一年春分时节，学校放了一个星期农忙假，施扬到陈媛家帮忙种小春洋芋。

大家都在地里忙活，“老丈人”的弟弟，也就是施扬应该叫小叔丈人的却没有像往常一样过来帮忙。

小叔丈人上过小学，快三十岁了还未成家，闲时喜欢在外面游荡。

这天中午，来了两个身穿蓝色四开服，脚著黑色皮鞋的中年男子。大白天，来人和小叔丈人一起歪靠在并不敞亮的小楼饲草上嘀嘀咕咕。

晚上吃饭喝酒时，大约每隔不到半小时，两人就轮流离开饭桌出去一会儿，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

施扬观察两人都能喝酒，但却很谦虚，象征性喝一点就不喝了,只是频繁地给在座的男人散发滤嘴香烟。这种“石林”滤嘴香烟每条六元五，普通的干部工人抽不起，施扬每月的生活补贴只够买一条“石林”。

感觉两人有些不对劲，怪怪的。

怪在哪里？是穿着讲究，出手阔绰，还是他们的谨小慎微？当时他想不清楚。

没有料到，这次帮忙是施扬最后一次到陈媛家。

从陈媛家回家四天后的中午，施扬正在给学生上课。

武校长推开教室门叫他出去一下。

他走出教室，看见武校长身后站着两个人。

“这位是县公安局刑警队的马同志，这位是公社人保组的华同志。他们找你了解一些情况，你要好好配合。” 武校长面无表情。

施扬从未和公安人员打过交道，平时看到的是他们身上雪白的制服和腰间的短枪套。制服和短枪套随时无声地显示着威严，让人敬畏。

不过此时，倒是印证了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这句话。他坦然随着两位公安，来到学校外一个没有人打扰的水井旁。

马公安不到四十岁，戴着一副墨镜，上穿黑皮夹克，下着黑休闲裤，身材中等敦实，厚厚的嘴唇微张，浑身透出精悍，面目和善。华公安五十多岁，身穿一套灰色中山装，身材显得廋小一些，紧闭着长满花白胡子的嘴唇，脸上皱纹密布，双目如电，仿佛能洞穿你的内心。他的眼神射过来，施扬的心紧缩了一下。

“小施，你是一名教育工作者，我们今天找你，是有事请你帮忙，希望你能够如实地将你知道的情况告诉我们。”马公安开口说话，华公安则用微眯的双眼不时“叮”施扬一下。

这种感觉很不好。

“好的。”施扬嘴上回答着马公安，心里却讨厌华公安这眼神，我又没有犯法，你“叮”我干什么！

也许，在公安人员眼里，被传至面前的所有人都是有犯罪嫌疑的。

华公安从公文包里拿出纸笔准备记录，马公安开始讯问。

问：“你最近一个星期内都干了些什么？到过哪些地方？”

答：“上课、吃饭、睡觉之外，没有干什么。”

问：“除了茶花箐村和学校，有没有去过其它地方？”

答：“去过坪地我岳爹家。”

问：“什么时候去的，去干什么？”

答：“前天才回来。上星期五去的，星期六帮他家排洋芋。”

问：“在他家看见陌生人没有？”

答：“看见两个。”

施扬发现马公安的眼皮跳了一下，转瞬即逝。

华公安的双眼露出欣喜的亮光，直射施扬的嘴唇，期待着从施扬嘴里跑出他期待的东西。

问：“你说说他们的长相、穿着。”马公安不动声色。

答：“一个高高的，要瘦一些，另外一个和你差不多高，要壮实一些。都穿着蓝色四开服，黑色皮鞋。”

问：“他们是干什么的，你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在陈媛家见到的两个陌生人，看来确实不寻常。但自我保护意识告诉施扬自己不知道的事，不能乱说。

答：“他们没有说，我也没有问，不知道是干什么的。凭我的眼光，我没有看出有什么异常。”

“谢谢了，施老师。最近请你不要出远门，如果需要，我们还会来找你！”笑容可掬的马公安最后说道。

讯问结束，没有让施扬在笔录上签字摁手印。从办案的角度来看，他所提供的材料，并没有多少价值。

施扬以为这件事情就这样过去了。

也没有将公安人员找他的事告诉爹娘。

到了星期六晚上找柴回家后，娘责问儿子：“你都跟公安的说了些啥子，该说哪样你咯是莫得谱气，害着人了你都认不得！”

娘从来没有过这么紧张、不安的表情。

施扬便将公安人员找自己的事告诉了爹娘。

爹没有说什么。

娘将两页写有公安机关案件讯问的笔录交给施扬：“今天来了两个人，说是公安的。他们住在马鞍供销社,叫你签字按好手印，明天送到供销社去。听说公安局的去找陈媛的一个表兄弟调查，他一问三不知，态度不好，被公安的用皮带打得满地打滚。唉！啥子事哟……”

“娘，不要急，我又没犯法，也没有胡编乱造！” 这件事还没完没了了，施扬开始感到烦躁不安，嘴上只好安慰着娘。

一看笔录就知道是华公安整理的，内容紧紧围绕能说明两个陌生人有问题来写,有一半以上不是自己的原话。

施扬找出批改学生作业的红墨水钢笔，将编造的文字全部划掉，另外用信笺写道：公安同志，你们既然需要我帮忙，就该客气一些，为什么还要我亲自送材料来给你们？而且按照你们的需要，自己编造了让我签字，这是不可能的！懂不懂实事求是？我说的话我负责，你们自己编的我已经划去，由你们负责！

身正不怕影子斜，初生牛犊不怕虎，未涉江湖不知江湖之深浅。

他们的行为让没吃过亏的施扬产生了抵触情绪，带着一肚子火气划完写毕，让妹妹把笔录送到两公里处的供销社去。

施扬担心因为自己的任性，亲自送上门去会被教训。

妹妹从供销社回来讲：到供销社后她本来想请一个熟识的售货员转交笔录，结果遇到一个穿公安制服叫丁队长的，伸手就接过去看。看完后丁队长很生气，就虎着脸说怎么能这样办案！

丁队长就是堂琅古城县公安局的刑警队长。

不久，马鞍供销社盗窃案成功告破。

……那天中午来到陈媛家的两个中年陌生男人是劳释人员，不知怎么就和小叔丈人厮混到了一起，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掘通了马鞍供销社的后墙，搬走了很多东西，包括两件高级过滤嘴香烟，然后将赃物藏匿到村外山沟里的刺蓬棵下面。

此后，县公安局的马公安没有再找过施扬，公社人保组的华公安却去教育组领导面前告了他一状“这样的人怎么能当老师呢”，建议教育组将施扬辞退。

自然，华公安的愿望是没有达成的。

谁也没有料到，两个陌生人和小叔丈人合伙盗窃了马鞍供销社，竟成了施扬和陈媛分道扬镳的“催化剂”，那个年代无论谁犯了案，家人都会蒙羞，受到无形的牵连。

尽管陈媛家很无辜。

施扬真的不懂事，顺势远离了打小定下的“娃娃亲”。

本来这个时候陈媛一家最需要的是理解，是共度难关，至于婚姻则是另外一回事。

4、缺油少盐的日子

一九七八年底，安徽凤阳小岗村十八户不想饿死的农民在一起赌咒发誓，签下分田到户“生死契约”。他们出于求生本能做下的决断，最终获得认可，成为“中国改革第一村”，他们的做法直接促成了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集体土地包干到户，农民种地的积极性空前高涨。

储粮柜里的粮食确实比从前多了一些，但滇东北山区农村经济枯焦、食物匮乏单调、缺油少盐、营养不足的状况并没有多少改变。这犹如久病初愈的人，身体康复尚需时日。

这个月的生活补贴，早早就被施扬透支了，家里装猪油的陶坛里再也刮不出一星半点猪油，一家子嘴里都快淡出鸟来了。

好不容易挨到农历六月下旬，洋芋在土里渐渐长大，虽然地表禾苗依旧青春，土里洋芋还很嫩，还不到成熟收获的时候，但凑合着充饥或切丝切片做菜是可以的了。

周六请来村里的三个兄弟，挖回大约一吨白生生、扁塌塌的洋芋，准备周日雇手扶拖拉机拉到云峰街去卖，然后换回一些猪油猪肉，还有一些日常用品。

娘用橱柜里残存的两三小块碎猪皮，凑合着熬了一碗红豆酸菜汤，施扬用仅有的八毛钱从街上买回一小袋象干豆腐皮一样叫“人造肉”的东西，用开水泡开，切成丝加青蒜食盐抄熟，代替猪肉作下酒菜，加盐煮了一锅去皮新鲜洋芋作饭，九毛一斤的白酒也买不起，还好，橱柜里还有半瓶医用酒精，就用酒精兑凉水代替白酒，招待开手扶拖拉机的尹师傅和兄弟们。

“尹师傅，你倒是安逸，一天不出汗不劳累，还吃香的喝辣的。拉一车洋芋去云峰，运费是多少？”吃着洋芋，喝着凉水兑的酒精，一个小兄弟问尹师傅。

“一般是二十元。说好了，我只收施老师十八元。”四十多岁的尹师傅笑了笑说道，“运费只保得住油钱、修理费，勉强糊得住全家五个人的嘴。人家说手扶拖拉机是‘狗扶拖拉机，白天开着羞人，夜晚开着冷人’。还是施老师好，风不吹日不晒的，每个月定时领工资，雷打脱了还可以问天要。”

听到尹师傅说自己的好，施扬在酒精的作用下，红着眼脸突然大声吼道：“好，好个毬！当老师当了连包烟都买不起，油盐都吃不上。读了十年书，日子过到这步田地，呜呜……”想到生活的困窘,想到无用的自己，他垂泪而泣。

“吼什么！咯是吼给尹师傅听？你书读到黑牛屁眼里去了，没有道德品质，你还配当老师？！”爹当即训斥儿子。

儿子当着客人的面出丑，惹怒了他。

爹的评判简单而直白，凡是与仁义礼智信孝悌相悖的言行，爹统统认为是人的“道德品质”问题。被爹斥责“没有道德品质”，施扬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揉了揉眼睛急忙向尹师傅道歉：“不好意思了，尹师傅莫见怪。我不是吼你……”

尹师傅讪笑着，抬手看了看左腕上八元一块的电子表：“算了，莫伤心了，慢慢过，我又不是不了解你。我吃饱了，先回去修一下车，明早七点半装车，装好就走。”

“要得。明早准时装车。”

第二天一早，天上下着濛濛细雨。

一早起来将洋芋装上拖拉机，尹师傅手摇启动拖拉机，然后冒雨赶到云峰街时，除了人造皮裤带，施扬和尹师傅全身都湿透了。

云峰街规模大，各类小商品比较齐全。外地客商或专程到此购买大米贩往他处，或从山区赶着马车拉着洋芋来换大米红薯。

尹师傅将拖拉机停靠在集市边沿一处宽敞的地方，施扬打开包装袋让洋芋露出。

提篮背筐的家庭主妇陆陆续续光顾，看了看就走了。

人们喜欢新品种黄皮洋芋，对白色洋芋排斥，是因为不完全了解又面又香、无核、口感好的粑粑洋芋。这种洋芋，快绝种了。

无奈，施扬只好站在拖拉机上，将从白石江农校上中专的同学那里听来有关洋芋的知识，反复宣讲：“哎，快来看一看，快来瞧一瞧！我种的洋芋营养丰富、强身健体。一是营养丰富。蛋白质比大豆还好，最接近动物蛋白。还含丰富的赖氨酸、色氨酸，富含钾、锌、铁。它所含的蛋白质和维生素C，是苹果的10倍，维生素B1、B2、铁和磷含量也比苹果高得多。二是能减肥。洋芋只含有0.1％的脂肪，对减去多余脂肪会很有效。 三是可以防中风。经常吃洋芋，患中风的危险性就可大大减少。四是和胃健脾。洋芋有和胃、调中、健脾、益气的作用，对胃溃疡、习惯性便秘、热咳及皮肤湿疹也有治疗功效。还可以作为治胃癌的辅助疗法。”

“朋友们，你们见过山里人有大胖子吗？你们听说过常吃洋芋的人患胃癌的吗？没有，因为他们常吃粑粑洋芋。常吃粑粑洋芋的人少生病，不长胖。三分钱一斤，快来瞧，快来买啊！”施扬高声吆喝着，感觉自己口才还不错。

说来也怪，刚才还无人问津，一会儿人们围着拖拉机开始争抢起来。不到个半小时，一车洋芋变成五十七块三毛二分。

招呼尹师傅到街头吃了一碗汤锅，花了一块八毛，每人喝了一公两白酒，又花八毛八，买了四包“红缨”香烟，用一块六毛，又到黑市打了一斤煤油，打一斤白酒又花了九毛，称了二十斤米用去六块四毛，切了小半截能炼油还可以吃油渣的肥猪腊肉用去十六块，又花九毛六买了一对大号“长臂猿”牌电池。

付了运费，还剩十块零七毛八分。施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