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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倒春之寒 (3)

本来还想买块电子表,但“老光棍”花猫三哥要娶后山患青光眼疾的寡妇做媳妇,让他去帮忙,少了两块钱是不好意思去的。

只好捂紧衣袋,“嘣咚嘣咚……”坐上拖拉机转回家。

5、赤脚医生

“阿嚏、阿嚏……”施扬病倒了,被雨淋的。

从云峰回家后,他先是喷嚏连天,继而头痛,鼻子不通畅。

用水仙牌“风油精”在头部的太阳、风池、迎香三个穴位搽抹,又口服了几滴,再吞下两片“安乃近”就睡下了。睡到半夜,不见好转,浑身疼痛,烧得像火炭一样。我想喝水,挣扎着起床后,毫无力气,直冒虚汗,走路手脚不听使唤,只好又躺下,昏昏沉沉睡到天明。

娘被吓坏了,儿子仿佛丢了魂,就忙着去“竖筷子”,让儿子魂兮归来。

娘先向灶神供香燃纸、磕头祷告,然后取碗一只置于灶台上,内盛半碗清水,再取筷子三根蘸了一点清水,捧碗走到床头,在施扬头上绕三圈后,将三根筷子并拢,放在碗中垂直竖立,先用一只手扶着,用另一只手从碗中抓水自上而下浇淋筷子,口中念念有词:“树生如果拦了你的马路,撞了你的桥头,不管你是撞死的、吊死的、淹死的,烧死的……都是无意冲撞,不要见怪。既然找到他了,就献你点水饭,你放过他吧!树生吓着了!妈妈喊你回来穿衣吃饭了,千里路上叫得明,万里路上叫得应,你三步并做两步走,赶紧回来了嘎;隔山喊你你要应,隔河喊你么要转身嘎,赶紧回来了,回来了……回来了……”

娘一遍又一遍念叨,一次又一次浇淋筷子,然后放开手,筷子终于立住了。娘赶忙备好水饭,端着水饭出门至西头将水饭反手倒出。

竖了筷子,施扬的病情并不见好转。

娘慌忙去找村里的杜医生,又托八斤向武校长请假。

杜医生一到,从肩上滑下印有红色“十”字的方形药箱,伸手摸了摸施扬的额头,让他张开嘴看了看舌头,然后打开药箱,取出体温计塞至腋下,用听诊器在他的胸部滑动。

“哟!39.4℃!”杜医生连忙为施扬注射一支“安痛定”后对娘说:“是重感冒,要输液,打青霉素。”

“就请师做主了!”娘慌忙陪笑道。

“不能打青霉素,也不打链霉素!”施扬喘着气拒绝杜医生的安排。

“打青霉素见效快。”杜医生坚持认为只有打青霉素见效快,村民平时重一点的伤风感冒都是这样治好的。除此好像没有更好的药物和更好的治疗方法。

“不怕慢。就是不能打青霉素!”施扬不想听杜医生的解释。

杜医生只好用其它针水输液,同时用酒精兑温水反复擦拭他的额头、腋窝、手心手背、腹股沟、脚掌心。

“赤脚医生向阳花, 贫下中农人人夸 。一根银针治百病,一颗红心暖千家。出诊愿翻千层岭,采药敢登万刃崖。迎着斗争风和雨,革命路上铺彩霞!”这首叫《赤脚医生向阳花》的歌曲,歌唱的就是像杜医生一样的赤脚医生。

始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的赤脚医生,或多或少有些文化,经过短期培训,掌握一些卫生知识,可以治疗常见病,能为产妇接生,主要任务是降低婴儿死亡率和根除传染疾病。他们没有被纳入国家编制,没固定薪金,只是每月领取大队一些补贴,或以生产队记工分代酬。许多人要赤着脚,荷锄扶犁耕地种田,赤脚医生名称由此而来。

他们和民办教师一样,只是职业不同,都是那个贫穷落后时代的产物。

赤脚医生是农民眼里的菩萨,救命恩人。能治病救人的人,自然比不能为人解除病痛的民办教师受人待见。

杜医生快四十多岁了,是马鞍生产大队农村合作医疗站的“赤脚医生”,三十多岁的时候,赶上了轰轰烈烈的农业学大寨运动,曾被上级指定当了几年生产队长,后来又回来继续做老本行。

他曾经断断续续参加过近两年的医护培训,中医西医都知道一些,当医生二十多年了,张家进李家出,风雨无阻,收费不高,医术医德也不错,很受村民们欢迎。一些常见病找到他,或打针吃西药,或让你自己去挖一些草药服用就好了。

记得有一次施扬尿痛,杜医生让他到山上挖了几棵黄芩根、车前子煎服一次就好了。

施扬坚持不让杜医生为自己注射青霉素,这是有原因的。

一年前,民办教师孟凡的媳妇患重感冒去找杜医生看病。杜医生怕麻烦,就凭着行医多年未发生过医疗事故的经验,没给孟凡媳妇做皮试,就为她输青霉素。

注射青霉素不久,孟凡媳妇就感到胸闷气憋,随后浑身哆嗦,开始抽搐。等杜医生一番手忙脚乱,将1毫升肾上腺素注入病人身体后,已经晚了。

孟凡说话做事懵懵懂懂,经常不着调,是一个只吃粮不管事的人。武校长经常讥讽他是“小懵兔”、“大人物”,他的爹娘年迈体弱,全靠任劳任怨的媳妇忙里忙外,支撑着大半个家。

能干的媳妇丢下两个孩子,无声无息就走了!

孟凡风烛残年的爹老泪纵横:“儿子媳妇是我家的‘掌墒牛’,才感个冒就被杜医生给断送了!”

杜医生在战战兢兢地接受死者家属哭闹、责难的同时,只好摆出一副听天由命的架势。孟凡的家属闹来闹去,只能接受人死不能复生的现实。

杜医生的行医证照被吊销了,花了千多块钱安葬死者,又赔偿了家属一笔钱,才了结这次严重的医疗事故。

虽然杜医生证照被吊销了,但乡村缺医少药,不找杜医生还真不行,没有人能替代他。

三瓶液体输完后,施扬感觉并没有多少效果,杜医生又开了阿司匹林、扑热息痛各6片,让他每6小时服用—次,每次各两片。

连续输了三天液,感觉好多了,施扬坚持不再输液。

杜医生在密密麻麻记有病人欠账的练习簿上记下:一九八三年七月二十九日,施扬欠医疗费二十三元二毛六。

卖洋芋的钱,就这样被一场雨浇没了,落得个贴钱赚吆喝。

6、缘散缘聚

初冬一个大雾弥漫的下午,施扬送陈媛回家,她这次来家里呆了两天。

沿着山路默默前行,走在前面的陈媛几次回头,似乎想对施扬说什么,最终却没有启齿。

施扬也不知道从何说起说些什么,或是压根就不想说什么。

两人虽从小就结下娃娃亲,年龄相仿,近在咫尺,却无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之时光。

在这个已二十一岁亭亭玉立的小姐姐面前,施扬没有窘迫,却也无话可说。

谈庄稼,春耕夏耘,秋收冬藏那些事儿施扬虽没有陈媛知道得多却也懂得不少。

说读书,陈媛没有上过学,大概这才是两人之间最大的障碍。

因为姊妹多负担重或是重男轻女观念的原因,她们家只是供唯一的男丁上到初中。

论爱情,施扬也是朦朦胧胧。虽然在学校里偷偷看过手抄本《少女之心》,抽象地了解一些男女之事,但他无法将手抄本中描写的男欢女爱与眼前的“小二姐”联系在一起,连本能的冲动也没有。作为农家女,她也不知道如何打破眼前这不冷不热的僵局。

无话可说,当然彼此就不可能深入交流,不能深入交流,自然不能产生爱意。无话可说,成为这对青年男女之间最大的硬伤。

施扬和陈媛始终擦不出火花,两人的思维是两条平行线,没法交叉到一起。

一对无情的人沉默前行在弯曲的小路上……

陡然间,山间的小路上,山谷里,那雾起身了,一团一团,先是慢慢翻滚着,似乎是在滚着雪球。滚着滚着,满世界都白茫茫一片了。偶尔露出山顶,林木蒙蒙地细腻了,温柔了,脉脉地有着情味。接着山根也出来了,但山腰,还是白的,白得空空的。

一眨眼,云雾却倏忽散去,从此不知消失在哪里了。

送了大半程,施扬让陈媛一个人自己回去。他不想去她家里,这种想法可能从公安机关破获她小叔参与盗窃供销社开始。

“你妈这个砍血脑壳的,才送到这里就不送了!……”陈媛柳眉倒竖,破口大骂,她的脸瞬间变成了茄色。

骂得这么突然,施扬无法反击。

是啊,你咋就偏偏不喜欢陈媛呢,她可是和你定了十余年的亲。她又没缺鼻子少耳朵!这是娘说的。

可施扬对陈媛真的没有感觉,从小到大连手都没有牵过。她从未走进他的心里、梦里。

第一次听见陈媛会这样骂人。

往常施扬只在集镇、堂琅古城的街上听过泼妇会这样骂,也听过村里被称为“横婆娘”的女人会这样骂。陈媛大发雌威,他选择关闭耳朵,后面骂什么一句也没有听清,只能落荒而逃。

他不会哄女孩,更不会换位思考,去想一想陈媛的感受。在她的心目中,施扬长大就应该顺理成章成为她的丈夫,可他对她从未有过亲昵的举动,她不生气骂娘才怪。

但他再也不能接受会这样骂人的陈媛了。

施扬返身撒丫子跑了,只想尽快离开她。

也许,这就是绝情。

原来施扬并没有明确的退婚意识,经过这次叔丈人参与盗窃和发现陈媛会撒泼之后,从前和陈媛退婚这隐隐约约的想法,在他心中清晰而坚定了。

施扬愧疚、惶恐、不安,自责没让爹娘已培植十余年的“娃娃亲”开花结果。

解除“娃娃亲”婚约也不是件易事。

虽然只有结婚登记是婚姻成立的法定程序,订婚行为并没有约束力,如今施扬主动提出退婚,十多年来送给陈媛家的钱物,是不可能退还的。这是经济上的损失,这对多年来举全家之力应付,本来经济就枯焦的家庭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更无法弥补的是由此造成了亲友圈的破裂,造成社会关系的改变。爹娘多年树立的善良本分形象随之倾斜。

施扬的选择断送了爹娘十余年来精心维护的“亲家”情谊,节衣缩食付出的钱物,还有背后人们的非议。

既然没有爱,就一刀两断吧!再这样含糊拖延既会耽误陈媛,自己也不利索。

一句话就结束了,放弃了,不要了,包括人和物。

不知为何,这样的放弃并没有让施扬感到轻松,也没有觉得开心。心从陈媛那里收回来了,内疚却将伴随经年。

……

蓝天白云绿地,绚丽的彩虹,交织出夏日最美的风景。

这是一个浪漫的夏天。

周日,施扬穿上新买的短袖海魂衫,蓝色的确良长裤,白球鞋,骑着一辆借来的破自行车去公社集市赶街。

前方,一个衣着靓丽的女孩在公路靠右侧慢慢彳亍着,仿佛在等什么人,“叮铃铃……”,施扬显摆装酷连按车铃。

“……秀芹,是你!你要去哪? ”

“是啊……去赶街。你呢?” 秀芹的笑脸上泛着好看的红晕。

秀芹就是大队杨支书的女儿,施扬的初中同学。

初中毕业后,秀芹去坪地大队当了村医,说来两人有五六年没有见面了,想不到今天会在这里相遇。

秀芹与施扬同岁,是他们初二班的十二名女同学之一。

眼前的秀芹,身材高挑,脚穿一双黑色皮鞋,皮鞋上面笔挺的黑的确良长裤刚好盖住鞋面。长裤上面罩一袭开司米白毛线高领衫,高领衫掩藏不住那雪白的脖颈。雪白的脖颈上面是略尖的下巴,皎月似的脸庞上镶着几颗雀斑。乌黑的长发被发卡从中间小心束至脑后,发梢随意飘洒在背上。长长睫毛下的丹凤眼,晶亮热辣的眸子里好像时时欲诉说什么。高高的鼻梁下似开未开的嘴唇缝间,是两排整齐洁白的细米牙。

“这么巧,我也去赶街。上来,我载着你去。”不知怎么了,再次见到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女同学,施扬的心底里突然照进了一缕炽热的阳光。

是因为眼前的青春靓丽,还是过去的相识相知?又或是秀芹和她的爹曾经主动示好?也许都有,也许都可归结于缘分。

秀芹脚尖轻轻一踮,坐上了单车货架,右手顺势搂住了施扬的腰。

奇怪,怎么和陈媛在一起就没这样轻松随意的感觉?

初中快毕业时,秀芹曾羞涩着将亲手绣制的两双绣花鞋垫,悄悄塞到她的手里。那一刻,她好看的凤眼宛若一汪秋水,清澈得能看见伏在水底的期许。

绣在鞋垫上的七色花线松紧不一,针脚也不匀,略显疏朗。这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初学挑花绣朵的技艺,用稚嫩的双手第一次给心仪的人做的定情物!

施扬明白在农村,少女喜欢男孩最直接的表达方式就是送鞋垫。秀芹送他绣花鞋垫,那是少女情窦初开时的自然流露。

施扬对秀芹那因送鞋垫而启动的一丝丝情愫,因为早已订下了“娃娃亲”而持久地珍藏在心底。

陶老师曾和施扬开玩笑说:小公鸡家家门前都可以去叫。

施扬明白他的意思,但“娃娃亲”限制了他的想象也限制了他的行为,虽然知道陶老师家大女儿尚待字闺中,施扬却没有勇气到他家门前去“叫”。

“咋不带上女朋友去赶街?”秀芹应该是明知故问,施扬退婚才半年呢。

“没有,我这样的条件哪个看得上。对不起,民办教师你没有……”不知为什么,招聘民办教师时秀芹没有被聘用,施扬感觉就像是自己挤占了她的位置。

“别说对不起,我的学历低了,又不是你的错。有一个人当民办教师,另一个当村医不好吗?”

一个人当民办教师,另一个当村医。秀芹说得够直白了。

面对秀芹火辣辣的双眼,施扬已无话可说。

突然发觉,原来冥冥之中早有一根看不见的红线拴在了他和秀芹的脚上,多年来,无论走得近还是离得远,这根红线从未脱落。

“对不起,不是不想找你,是因为……”一下子,施扬真的理不顺理由的一二三。

“我知道,因为看重你,我爹自私才不想让你离开马鞍去外面工作,加上芶文书极力阻挠,做了傻事误了你的前程,今天他们都已经是掉毛的凤凰了,再计较也没有什么意义了。我一直在等着你,亲戚朋友给我介绍了几个,我都没有答应。往年我爹托人给你爹娘传话的意思不是我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