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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倒春之寒 (6)

崭新的绿色北京“吉普”。 坐上“吉普”车后,张老板的两个弟弟离开了他,自己开公司去了,一些“打工仔”也受够了罪,怀揣着或多或少的钞票离开了公司。

此时“锡都鑫欣矿业公司”正要扩大规模,需要劳动力,特别缺乏识矿懂矿的人才。常发他们几个土头土脑的小伙子自愿送上门来,张老板求之不得。

不曾想,看似老老实实的常发具有常人没有的能力,他慢慢能凭肉眼识矿找矿,常发成了张老板的宝贝疙瘩。张老板先让他做一小工头,再后来招他当了女婿,七成新的北京“吉普”也是他的了。

……信写好了,施扬叮嘱茹四嫂赶街天送到公社邮电所,一定要买两毛钱的邮票寄挂号信,不要用那种八分一张的普通邮票,以免丢失。

走出茹四嫂家,他想到那包已打开放在橱柜上的“经济”香烟,时间放久了没人抽一定会发霉,扔了怪可惜的……

11、舂墙

随着雨水节令的到来,乡亲们开始春耕备耕,陆续忙碌起来。

土地包产到户后,仍然靠天吃饭的滇东北农民有了越来越多的收获,静静地卧在那里的土地,不断点燃他们的希望。

俨然土地主人,他们在用心经营着那一块块或大或小或肥或瘦的希望之田野……

春季学期尚未开学, 武校长从教育组要了一百五十块钱,通知施扬和八斤、施能去学校,舂砌被雨水淋塌的五年级教室山墙。

先拆除教室一半瓦屋面,再将上书“我们的教育方针,应该使受教育者在德育、智育、体育几方面都得到发展,成为有社会主义觉悟的有文化的劳动者”楷体“教育方针”的危墙从上到下放倒,然后放水浸土备用。

舂土墙,是滇东北农民的基本建设工程,几乎涉及家家户户。

这是一项不需要大笔钱的工程,只要备好瓦片、椽子、楼杆、房梁,剩下的就只需要力气、技术和时间了,时间可长可短可急可缓。“大小房屋三百工”,每天就算是三个人上工,三个多月差不多也就能建起一座一明两暗三间房。

这里的民房很土,缺少“文化”,也无艺术性。通常为“四壁封山”双层土木楼房。土墙高可达八九米,宽不过二尺,构造简单,没有什么特色,只具备最基本的居住功能。既不像滇西白族民居的白墙青瓦,注重雕饰,组合多样,更没有安徽宏村的布局之工,结构之巧,装饰之美,营造之精,文化内涵之深。

舂墙用的土,一定要用粘土,土须拍打细腻。太湿,要翻晾;太干,需洇水。一定得握来成团,坠地成末才可用。滤土时,匀匀掺些稻草、松毛,墙会更稳固些。

舂土墙需要一套完整的工具,缺一不可,包括木墙版、木墙杵、木墙掌。

一根长一米五左右的木杆,两端嵌入两个凿有方孔的圆木墩制成墙杵,用来夯实墙土。两个圆木墩,依使用功能的不同,一个呈直筒形,一个呈扁圆形。木杆的粗细则以成年人手能轻松握住为标准。墙掌用一段长约尺许的圆木制成,形如人掌,用来拍打墙面,使墙面光滑,墙体更密实。

最重要的是木墙版了。

木墙版状如“匚”形,我们将它看做三块木板,将“匚”的一竖看成宽约九寸、长一尺六或一尺八的木板,再将“匚”的两横分别看成两块宽约九寸,长五尺四寸的木板,这个构成就是墙版了。滇东北又把木墙版叫“墙师”,“师”者“模”也,这里就是夯实泥土的模板。“匚”的一竖叫“师子头”,说墙版的“师子头”是多大的,就是指舂墙的模板宽一尺六还是一尺八。一般高大的房屋,选用“师子头”一尺八的,低矮的房屋就选用一尺六的。相应地,舂出来的墙就宽一尺八或一尺六。

舂墙的时候,还要在“匚”形模版的开口这一端,用四根凿眼的方木成一“井”字形构件,支撑、校正、套牢,这样才能确保舂好的每一版墙规范,确保接下来一版又一版往前延伸,一层又一层往上叠垒的土墙方正平直,不至于发生倾斜,导致工程半途而废。至此,长方形的容土模具构成,成了一个受撑耐舂的特殊容器了。

在装填有一层层渐次添加泥土的墙版里用木墙杵杵、捣,再加上人的双脚配合着不停地踩踏,在滇东北笼统地叫舂墙。

舂墙采用分层填充法。

每一次往墙版里填三四寸厚的泡土,一人或两人上墙,先用脚将高低不平的土摊平,然后一脚挨一脚踩土倒退移动脚步,双手握紧墙杵随着慢慢后退的脚步,用木墙杵扁圆形的一端杵一遍,再前行或横行用直筒形的一端反复舂杵,直到感觉泥土密密实实,接下来,如此往复,依次添加第二层、第三层……墙版土满舂实后,拆除墙版并移至下一处,安装墙版、填土、舂杵,重复舂上一版土墙的动作……

已舂毕拆除模板的土墙则必须立即用木墙掌拍平,拍滑,拍实。拍墙的时候,不能用墙掌直接击拍,那样会让土墙变形,要有劈的动作,这样才能使土墙光滑、平直、结实。

新土墙拍好了,舂墙人的辛劳、汗水,连同房主的希望,也永久地藏到了墙土中。

不到一周时间,众人将一撮撮泥土凝聚成了八米高的山墙,修好了教室。

每个人都得到了十多元工钱,这相当于民办教师一个多月的津贴。

施扬想,现在自己所做的教学工作也象舂墙。

没有系统的理论指导,只能循着别人的经验,从基础开始,与别人合作,日积月累,一天天向上,最后才能成功。其间,有烈日下的汗水,有劳累的饥渴与疲惫,也有接近成功之高处的眩晕。任何一个环节的松懈和马虎,都不可能成功,半途而废更不可能享受成功的快乐。

12、致命奸情

转眼间,进入霜降节令前的“入土”日,天上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此后十余天阴雨绵绵,老天爷似乎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烂土黄”了,秋收还没有晾干的粮食,已有部分霉烂、变质。

小路上、校园里一片泥泞,就连教室里也到处是稀黄的泥脚印。

有的孩子被冻得红红的脚趾头,钻出已破烂的鞋,单薄的小身子在薄薄的衣裤里微微发抖。

这天中午,施扬在办公室里批改学生作业。

一个工人模样的中年男人手持木棍,神色慌张,走进学校。他的衣服上沾满了泥浆。

“请问,你找谁?!”施扬连忙起身迎至办公室外。

“找……我、我找关、关老师……”他的牙齿在打颤。

关老师由民办教师转正不久就调来接替已调走的苏老师任副校长。

看见来人慌张的神情,施扬赶紧小跑着去三年级教室,将正在上课的关老师找来。

过了几分钟,关老师和来人离开了学校,消失在小雨中。

第二天,关老师大舅哥捉奸在床并打死奸夫宁雄的消息不胫而走……

昨天到学校那个工人模样的人是关老师的大舅哥满仓。

满仓三十五岁,十六年前从东山沟到外地当水电工人,后娶妻叫翠翠。翠翠高挑丰满,虽已是一男一女两个孩子的娘,见到生人仍会面呈羞色惹人怜。

满仓在外面工作,一年只能请一次探亲假回家,妻翠翠在家挣工分养孩子,难得见面,稀少的家书也无非说的是“工作顺利,一切如常,见字如面,勿挂念”之类,根本无法消解翠翠要独自面对生产生活百般劳累的压力,还有那漫漫长夜女人独自面对孤灯时的寂寥与空落。

远水解不了近渴。

把女人当男人用、当牲口使,这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至八九十年代,由工人丈夫和农民妻子演绎的新版“牛郎织女”,故事的主人公千千万。

类似满仓这样从农村出去当了工人的青壮年农民,他们的根在农村,妻儿也在农村。稀缺的交通工具和不高的工资收入,无法满足他们经常回家和妻儿团聚的基本愿望,就连打个电话也成了奢望。妻儿这端有事只能到大队部去打手摇电话,丈夫那边往往无法及时联系上。家里有什么特殊情况比如爹娘病危之类的大事,只有去公社邮电所发加急电报。其它事情,无论多么艰难,只能由妻子独自扛着。

话说村里有个光棍叫宁雄,家里排行第五,因其彪悍被叫做 “山毛驴”老五。

“山毛驴”,是滇东北地区对狼的别称。

“山毛驴”老五每次看见翠翠汗流满面,与一帮男人一样负重时无助的神情,他心疼着翠翠,想帮她承担,将她拥入怀中抚慰。

翠翠哪能不明白“山毛驴”老五炽热目光里的柔情和意图,有事就去找他帮忙。

这天,在帮助翠翠从猪圈内往外背了一天猪尿淋漓的猪粪之后,翠翠自然不能让帮助自己的人饿着肚子离开。酒足饭饱之后,火塘里的干柴在“山毛驴”老五和翠翠间越烧越旺,这对旷女怨男酝酿已久的欲望之洪水终于在忽明忽暗的煤油灯影下喷泄……

有了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有人惦记本来是美好的,但“山毛驴”老五对翠翠的惦记却给自己带来灭顶之灾。

在学校见到满仓的四十分钟前,刚下长途客车的满仓用扁担一头挑着给孩子买的糖果饼干,一头挑着给翠翠买的鞋帽衣袜,想到马上就能见到已经整整一年没有见面的妻儿,他冒着细雨,踏着泥泞,一步步走近自己的家。

他盼着天早点黑下来,将翠翠亲个够爱个够,让翠翠为他彻底排解一年来的相思苦。

“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 近乡情更怯, 不敢问来人。”离家越来越近,满仓希望遇到乡亲,又害怕遇见。快要见到朝思暮想的妻儿,可以尽情享受天伦之乐了,关于翠翠和野男人之间瓜瓜葛葛,那已久的传闻却悄然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放慢,希望遇到熟人,高高兴兴将自己引领回家,那就表明没有什么事。如果真有情况,那又如何是好……

“爹,爹,爹回来了!……”踌躇间,不满六岁的小女儿伸着双手,向着满仓跑过来抱住了他的双脚。满仓放下挑担,蹲下身来,女儿撒着娇拱进他的怀里。

刚才,她正和两个小伙伴在自家房屋后面的空地上玩耍。睡梦中她曾一次次见到爹回家,带回来许多许多糖果,还有小花衣裳。每次和妈妈讲,妈妈总是说这么大点孩子,会做个狗屁的梦!每次说完,妈妈的脸上总是充满无奈和惭愧的表情,双眼泪光闪闪。

“乖女儿,哥哥呢?”他问小女儿。

“哥哥读书去了!”小女儿乍见到爹,高兴极了。

“你妈呢?”

“在家里!宁雄五爸也在。”

“你宁雄五爸在我们家整啥子?”

“不知道,他经常来。今天来了,妈妈就叫我出来玩。”

满仓放开小女儿,抽出扁担,让女儿看着包裹,大步走到家门前,看到双扇门紧闭,他脑袋“嗡”的一下,双手推开没有上销的门。

频频得手的人往往会表现出弱智的一面。迫不及待的男欢女爱,使翠翠宁雄忘乎所以,连门销都没有插上。

此时,从木楼上传来女人压抑的声音,这声音时而急促时而舒缓,时而婉转时而激荡。满仓心跳加快,血流上涌,满脑子都是楼上奸夫淫妇哼哼唧唧的声音!

他握紧扁担,爬上木楼,冲着赤条条压在同样一丝不挂的翠翠身上,正在恣意纵送的“山毛驴”老五后脑勺砸去,一下、两下……

还沉浸在欢愉中的翠翠,懵懂着从已经不能动弹的“山毛驴”老五身下抽身挪开……满仓缓过神来,丢下扁担,连滚带爬去找他的妹婿关老师。

这个时候,似乎只有妹婿能帮自己摆脱困境。

关老师一路安慰着满仓到现场看了看,让满仓去投案自首。

13、难以承受之痛

“你这个没良心的,你倒是去了,丢下我们娘儿又咋整!……嗬嗬嗬……”这天放学回家走近村子,施扬老远就听到一阵呼天呛地的嚎哭声。

村口“蔫瘪萝卜”二哥家门口,五十多岁的“蔫瘪萝卜”二哥在抹眼泪。他的大儿子媳妇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刚满一岁的孩子,伏在她平伸的双腿上呜咽不止,村里的几位老人在旁陪着抹眼泪。

在“蔫瘪萝卜”大儿子媳妇的旁边,放着一个木匣子。

“蔫瘪萝卜”二哥是施扬的族兄,他胆小怕事,说话做事显得没精打采,不知始于何时,得“蔫瘪萝卜”绰号。

原来是“蔫瘪萝卜”二哥在锡都背矿的大儿子平没了,地上的方匣子里装的就是平的骨灰。

将“蔫瘪萝卜”二哥劝回家,他和施扬讲述了平的死。

“二十四岁的人了,娃娃又小,他说常发他们在锡都干得不错,也想去挣点钱,反正农活暂时有我和他的两个弟弟,他媳妇在家只要带好娃娃就行了。去了半年,也挣了几百块钱带回来。唉,到别处去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大前天,邮递员送来加急电报,说平得了急病,让家里赶快去人。我带着老二赶到锡都,他已经躺在医院的停尸房里了……”

“到底得了什么病?咋说没就没了。”施扬问道。

“他到锡都后,一直在‘锡都鑫欣矿业公司’背矿。那天中午,天气特别热,他们背完矿后,就到水塘里洗澡。洗着洗着就不行了,送到医院,硬是没有抢救过来。人家公司说是讲人道,给了八千块钱,就让我们把骨灰盒抱回来了。”

“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还要过日子,只能往远处看了。”因为平进公司的时候,公司负责安排他们干活的人只讲包吃包住、多劳多得,至于其他事宜谁都没有说。

包吃包住、多劳多得,对于初次离开土地走出家门的农民来说,就像天上掉馅饼,有可以挣钱的地方,这让他们内心感到欣喜、满足。

凭力气挣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有饭吃还有住处,谢天谢地了。

没有强制性法规,死亡、生病的事,公司不明说,平他们更是不会提生病死亡之类忌讳的话题,背井离乡,离开妻儿是来发财求平安的,不是来闯祸的。在朴实本分的农民工心里,生病、死亡是自己的事情,似乎和公司老板没什么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