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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土地1

2021-04-22 17:191515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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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节

黄土地1

狼剩饭真名叫赵胜,可知道他真名的人不多,人们都叫他狼剩饭。之所以叫赵胜狼剩饭,顾名思义,就是狼嘴里剩下来的饭。那还是许多年以前轰轰烈烈农业学大寨运动正红红火火开展的时候,挂在小原尖尖上的一百来人的小村子还是个生产小队,大队在靠原中间的一个大村,开会游行修水利,“三出勤两加班”(一天早中下出三次勤,清晨晚上加两次班),男女老少都要赶到大队去集合集体出工。不少妇女都累得得上了一个叫做“子宫下垂”的妇科病,小肚子下面那个东西在肚子里放不稳当收不住,一嘟囔一嘟囔往下垂,怎么夹都夹不回去。谁还顾得上精心打点炕上的碎崽娃子?

狼剩饭的家里在比其他人家还要低要深的几个平台下面,要从全村人吃水的泉子再转一个山弯下一道陡坡,隐在陡崖阴影里的几个没有院墙的破窑洞里。爹娘参加三出勤两加班要是一天几次都跑回家里来吃饭安顿孩子,全天时间就得光在路上来回跑了,哪里有时间挖运一人一天二十方硬扎扎的土方?实在没有办法,只有给孩子在手摸得到的地方随便放一点吃的东西,就自己拿上一天的口粮夫妻合作积极主动投入战天斗地斗敌人的运动里去了。晚上十点以后回来的时候,娃娃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自己睡着了,大人经常吃着饭眼睛就睁不开了,连多看一眼孩子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时候,大深沟里还有狼。这个刚刚会趔趄拐着走路的三岁小娃一个人在炕上睡得醒来得虽然比他娘他大晚得多,也不过是日头刚刚冒花子的时候。

山里的人都没有吃早饭的习惯,孩子一起来就自己一个人爬下炕去窑院前面的山坡上去玩耍,忽然被一个正在四处觅食的老母狼碰到口边了,一口咬住这三岁的孩子的脖项子往后一抡,孩子不由自主就伸胳膊抱住老母狼的脖子双手揪着老母狼不知道是耳朵还是皮毛不松开了,老母狼不失时机驮着他就往老沟渠里钻。

赵胜年岁太小,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只是感到脖子下巴钻心钻心地疼痛难忍,就本能的哇呀呀放开嗓子哭嚎起来。恰好不用去参加大会战的给生产队放羊的老汉魁娃刚刚从赵胜家旁边的老窑洞里放出来了羊群,要往山坡上赶,听见了他的嘶嚎。

魁娃老汉天天在这大沟里爬山溜渠,对沟里的每一个活物都像他自己的手指头一样了解清楚。人们都认为沟里被一连串的运动搞得已经成了光秃秃的没有了树林,狼藏不住身子,不知道都跑到哪里去了。好几年再没有听到过哪儿再有有狼叼娃的消息,山里的人都放松了警觉性。只有魁娃老汉知道老沟里的半崖上的那个洞子里,还有一只老母狼。活了五六十岁,狼叼娃的例子他不知道经见过了多少回。这一回好处是咬着赵胜脖颈的老母狼老得牙齿不太锋利了,也来不及换口,加上魁娃老汉一辈子放羊练出来的亮眼快脚,他紧追着喊叫着根本没有给老母狼歇气换口的机会,终于从狼口里抢回了三岁的赵胜。

赵胜没有丢命,可从脖子到下巴落下了两排刺眼的黑红色的狼牙印。父母按照名贱人贵的习俗说法给他起大名的时候,说起了他是狼嘴里剩下来的,就起名叫了“赵胜”,因为当地人昵称自己的娃娃,往往最后一个字变成儿化音,就是“胜儿”,谐音“剩儿”。可村里的人都把被狼咬过的人戏称“狼剩饭”,那些年沟里的狼也越来越少,“狼剩饭”也相应没有几个人了。慢慢的,赵胜一天天长大成家,活着的“狼剩饭”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无论什么地方,身体有残疾的人都脾性软绵,耐耍笑。狼剩饭赵胜够不上是残疾人,可以因为脸面子上的瑕疵和被狼叼过一次的经历,怎么也难和村里的其他伙伴们相提并论了,他从小到大都是人们取笑的“耍盒子”。虽然努力挣扎着和老婆娃娃一起出力流汗,从陡崖遮掩的沟底下的老庄子里搬到了能晒上太阳的坡头的村子里,可脸面子底下的狼牙印,也一直影响着他在人们心目中的形象,男女老少一说起他都没有人叫他赵胜,都说是“沟底子那狼剩饭”。

多半辈子都过去了,赵胜听着人们叫他“狼剩饭”时间长了,耳朵也顺了,大人孩子,无论是谁那么叫他,他都能乐呵呵着答应,只有儿子女儿小时候在学校里曾经和拿“狼剩饭”取笑他们的小娃们打闹过。随着时间推移,狼剩饭到了知天命的年龄,儿女们也都长大成家各过各的日子去了,跟着他操劳了三十来年的老婆也甩手走了好几年了。

除了箱子底下的户口本和塑料片片子身份证上写着“赵胜”两个字,狼剩饭自己似乎也都不知道自己有个叫“赵胜”的大名子了,谁喊他狼剩饭都行。

狼剩饭把一大家子日子过活成了孤零零的孤家寡人一个人,为了还清给已经去世的老婆看病借的钱,他手里没有余钱,帮不了儿女的什么忙,给孙子孙女也没有零钱买糖果点心讨好,好几年基本上和他们都断了来往。好在他和老婆名下的承包地还是属于自己的财产,一年四季,只要不怕苦和累,抓紧在那四五亩地里刨着,零用的钱是紧迫一点,可粮食足够吃了。紧紧巴巴,终于还清了给老婆看病的钱。

碍于亲属们的闲话数说,儿子天云表示要和他一块儿过活,可他见村里的名义上和儿子过活的老哥儿们,一个个都老俩口守着旧窑洞给住在新房子里的儿子看山庄,除了劳动干活喂牲口,仍然是自己给自己做饭洗衣服,唯一不同的是劳动果实的支配权丢失殆尽,油盐钱也得向儿子一块一角讨要。

前车之鉴在眼目前明摆着,狼剩饭自己觉得年纪才五十来岁,还不到做不动活需要娃养活的地步,他不愿意自投罗网。同时,他心底里也暗藏着一个不可明说的秘密,他忍受不了没有女人陪伴的熬煎日子,他想瞅机会给自己办(音pan讨的意思)个老婆。所以,一直坚定不移坚持一个人独自过老光棍的日子。

狼剩饭自己知道自己的现状条件,要是把办老婆的话题说道到人面前,无论是谁听了都会笑掉牙,认为他是不自量力地胡犯花痴梦。可离了老婆几年,已经好几个三百六十五天的夜不能寐辗转反侧闹得他心空落落的没着没落,恨不得拿个利刀子割了下面那个不安分的东西喂了狗,再升空到天宫里给玉皇大帝当太监去!

儿子媳妇被他舅舅舅爷家的那些狼剩饭的表兄弟们声讨得实在顶不住了,双双拉了架子车来要把他的烂被褥锅灶搬到他们那里去,狼剩饭拼着老命挡住不让他们拿走东西。

儿子天云央求说:“老大(爹)呀,你再一个人这么过下去,亲戚六人都要把我俩骂死了,村里人也要把我们的脊背指烂了!”

狼剩饭说:“我没灾没病能动弹,跟上你们去一块过活,给你们接着当长工还让你们落个孝顺名,我图啥哩我?”

媳妇巧言说:“大呀,你去了就住在家里的上房那一大间,我们给您连席梦思都买好了。”

狼剩饭说:“我一辈子就睡着这泥土炕睡习惯了,蜷到你们那席梦思上我能睡得着觉吗?”

儿子说:“那你就睡在阳边厦子里吧,那里头盘了土炕。”

狼剩饭固执道:“反正我不去!我自己种粮自己吃,自己弄钱自己花,谁的脸色都不看!为啥要跟上你们去看脸色?”

儿子也生气了,就说:“反正我们把心尽到了,你不再在外家(父亲的舅家)人面前埋怨我们忤逆不道就谢天谢地了!”

狼剩饭说:“我啥时候在你舅爷家人那里说过你们一点点不是?是你表叔他们操的闲心!我给他们说去,以后就是我一个人死到这地坑子窑里,都与你们没有一点点干系,保证他们到我烟气的时候不给你们寻事!”

媳妇想把公公叫回家去倒是真心的,她是盘算着叫年纪还不老的公公要能回去给他们干地里活呢。就恳切地劝说:“大呀,您老人家还是跟我们回去住新地方(房子)去吧,我们住在新庄子里,把您老人家一个人撂倒这地坑子里,过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怎么得成呀?”

狼剩饭说:“我不回去!你们自己过的自己的日子,一小家子都好好的顺当了,我一下子插进去脏哩脏希鼻淌脑髓的,白惹你们泼烦。”

儿媳妇说:“要不你把这里的锅不点了,人还住到这里,天天回家去吃饭,要是天气不好路难走,我们就给你想办法把饭送下来。把家里那几个鸡猪圈下来吧,院子里也显得热闹一点。”

狼剩饭肚子气鼓了想:“这下子终于露底了,是想叫我给你们当饲养员呀!”嘴里却说:“算了,你妈走了以后,我自己给自己都做了几年饭了,就这,扣掐着都还完了给你妈看病欠人家的一万多块钱,现在头刚轻快了下来,自己咋过都比那几年好过呀。”心里怨恨:“我欠人钱的年头你们咋都不来管我?”

儿子继续忍气劝父亲:“大呀,你不看看,咱村子里就你是一个人单个过日子,我被人都快要骂死了。”

狼剩饭咬牙说:“谁再说闲话,你就都往你大我身上推,是我不领娃的孝心。他们都是吃饱了撑的,自己家的事弄得不见得怎么清爽,看着人家说三道四啥哩些?”

儿子说:“你看看人家的老大老娘,即就是守着老地坑子窑不上去住的,也没有和儿孙们单另盘锅立灶分开种地的呀!”

狼剩饭实在忍不下去了,就猛然大喊:“人家不是年纪大得顾不住自己的,就是有老婆守着给做饭烧炕,。我给你们在这地坑子里当饲养员,就是咽了气撂臭了恐怕都没有人知道!”

儿子媳妇这才恍然大悟:“你这老的想办(pan)老婆呀!简直是疯子了,胡说啥哩?!”

儿子坚决撂下了一句话:“把你那花花心思丢得远远的去!我不想再揽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女人叫娘!”

狼剩饭辩驳:“我是要你出钱还是要你养活呀?你管得着吗?

儿子说:“我抬埋了一个娘就够了,你死了那个女人谁养活谁抬埋?还不都是我的啰连?”

狼剩饭说:“我即就是办老婆,要你同意啥?犯了哪一条乡规国法了?”

儿子天云黑了脸骂:“我看你是把人活够了!你要是不顾眉眼胡拌砍(闹),我就叫上个推土机先把这烂地坑子推平了!看你到哪里胡成精去?!”

狼剩饭闹不过儿子,就妥协说:“算了算了,就算我放了个臭屁算了!我反正不跟你们去一个锅里搅勺把子去!天天看你们眼色,我活不死都叫你们气死了!”

儿子媳妇见父亲实在说不动,也退一步说:“那你就先这么过着吧,等你动弹不了了,我们再来接你回去。看你那时候还能说我们想把你叫回去给我们当长工还是打短工?!”

儿子天云和媳妇也生气,从那一次走了,更不愿意走动到地坑子里来看望狼剩饭赵胜了。

本来,按照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狼剩饭就有可能这样默默无闻走完后半生的人生路了,可谁能料到一辈子没有管理过任何人的小人物狼剩饭,却鬼使神差般地被推上了管理这小山咀上几十户上百人村子的村民小组长的神圣岗位!

虽然村民小组长这个相当于过去的生产队张等级的小官,不但在共和国的官员名册里,连影子都看不见,即就是乡里的干部们也不一定都能知道哪一个小山头的小组长姓甚名谁。可大小官儿不是民,狼剩饭这个村民小组长当的,一下子改变了他的整体形象。

对狼剩饭的任命是在村里两委会人员跟着副乡长集体参加小包工头袁发海的请吃的酒席上临时动议敲定的。袁发海十几天前才从县里一个工程队里的小监工岗位离开,自立门户。名义上说是个小工头,其实,他这个工头是个既没有注册执照,也没有一个兵马的一个人的光杆司令。在县里工程队当监工的资历,就是他斗胆想投身建筑承包领域的资本。他初知这些年建设行业的行情,无论是谁,只要能打通关系拿到工程,其他的一切都可以暗箱操作,迎刃而解。

袁发海是在县城里风闻全县要在五年之内通过移民并村,把自然条件恶劣的深山坡咀地带零散居住的农民,全部搬迁到条件好一点的宽原大村居住的宏伟计划的时候,起了自立门户的念头的。

虽说是庄稼人个个都是一个钱攥在手里浸透了水也舍不得拿出来的精打细算的好把式,自家盖房建屋,无不是精打细算能省多少就省多少,除了按日计算叫一两个匠工,其他的活都是叫的户族朋友、亲戚六人只管饭白帮忙干。外人从来不能插进去挣主人家的一点点票子。可这一次不同了,县里按每个搬迁户的家庭人口,每户最少要补助两万块钱,前提条件是必须统一动迁、统一设计、统一施工、统一验收。加上地基都是乡镇从机动地里统一划拨出来的,不用各家各户自己求爷爷告奶奶出钱请客写申请,连新式节能的太阳能淋浴、沼气灶、干净卫生的吊炕,都由县里不要钱逐户做好。所以,为了建成整齐漂亮的社会主义新农村,工程要求各村都不允许分户自由建设。当然工程的承包监理施工等各个环节都有一整套严密的程序制度。

而今的行情下,凡是和建设项目有关系的事,多少都是有利可图的。县里的这个规划刚刚在会上放出风来,就犹如空中飞过了一趟飞播香风的飞行器,招惹得满山上蜂蝶蚊蝇到处飞。

袁发海是在去找他的老板问事的时候偶然听到这个消息的。老板人家是在县城干大工程的,根本看不上这样的县乡村不知道多少个红眼睛盯着的一块并不十分肥的五花肉,即就是过关斩将干完了活,也不一定能顺利从农民们手里把钱要得下。老板是把许多人寻情钻眼子乱跑的现象当笑话说的,他才划不着跑到乡下去提着篮子一个个拣拾岌岌菜呢。说着无心听者有意,袁发海猛然想到他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