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林是七月份刚刚从省城师范大学毕业的大学生。最后一学期，参加研究生考试差了一点分数没有录取。他不死心，雄心勃勃地打算明年再拼一次。他是挨山不远的一个小塬上一户农民的儿子，幼年母亲就去世了，父亲千辛万苦把他和哥哥拉扯成人。为了供他上学，家里还是村里的贫困户。哥哥快三十了，至今成不了家。回到家里，看着家里光棍成堆的窘迫生活，冲天的雄心壮志一下子降到了谷底。为了老父亲和哥哥，云林决定，赶快找个事情，挣钱养家。

农村出来的大学生，好不容易跳出龙门，没有人愿意再回到农村干一辈子。云林拿着师范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的那时候就已经从心底里与农村生活拜拜了。他跑回母校，和同学们一起东奔西跑找工作。想不到当今的社会现实里，这一群天之骄子一点不值钱了。不是工资低得刚刚够饭钱，就是地区偏僻得连自己老家的县城都不如。南方一些地方倒可以给三两千工资，可那里仅仅租房就每月需要一千多块，而且没有铁饭碗，猴年马月才能顾上这个穷家呀！

没有办法了。刚好县上在省里的人才市场挂起了招聘招牌，一谈就妥，也不用考试，当场就签订了聘任协议。他没有详细注意那个格式协议的具体内容，回到宿舍，给同学一看，有丰富经验的同学就说：“你看见没有，这可是必须服务满八年的死合同呀！他们把你套住了。”

云林没有在意，想：“反正我那个穷家三年五载也变不了多么好的了，我一辈子在县上教书算了。”协议书交了学校，档案户口等就回到了县里。云林又成了这个小县的公民，不过上了四年大学，农村户口变成了城镇户口。

拿着学校发的全省统一印制的大专院校毕业生就业报到通知书，去县人事局报到，人事局介绍到了文教局。文教局的人事科长在招聘会上就见过，接过报到证说：“你先回家吧，九月份开学以前县上会统一研究安排。你等通知吧。文教系统每学期的人员调动通知在各乡镇的教育组就可以看到。看到局里人事安排文件以后，你自己再去办理其他手续吧。”他一听头头是道的，都给自己交待清楚了，就回家放哩放心安等通知去了。

回了家，立即和父兄一起钻到地里忙开了。一个从小学校长岗位退了休的本家大哥问他的工作咋安排，他就实相告。大哥着急说：“你这瓜娃，咋这么痴！不活动活动，能去条件好的学校？”云林说：“我师大本科生，最起码也是合格的初中教师吧？乡村不要紧，离家近一点，我也好照看家。再说，你看这个家穷得像水冲了一样，我们拿什么活动去？听天由命吧，县上最偏远的初中也不要紧。”本家大哥没有话说，摇着头走了。

在家里当了两个多月农民，县上把电话打到了村委会，通知云林参加文教系统新分配工作的人员参加县上统一组织的上岗前培训学习。他骑着自行车赶时间到县招待所报了到。那里他的同学也有好几个，人家都是县里的干部子女，看见云林晒得黑黝黝的带着近视镜的滑稽样子，都取笑说：“我们的一贯文质彬彬的大才子咋变成了黑猩猩了？”“是通过时光隧道回到人类的祖先那个时代了吗？”“你这下子可值钱了，我们是人类臭皮囊，你可是全世界都为了将来的宇宙社会精心保护的稀有品种了呀！”云林笑骂：“把你们这些少爷小姐，过一天我的苦日子，不知道早拿着绳子找歪脖子树，上过多少回吊了！”嘻哈着，跟着有钱的同学找饭店美美咥了一顿美餐好酒。

岗前培训不过是走过场，那些中专生、大专生也不在意听什么、学什么，堂堂师范本科生更不用说了。他们最操心的是工作安排。和他住一个房间的那个同学的父亲是县中的副校长，有时候能听到一点内部消息。晚上悄悄告诉他：“文教局正研究咱们的分配呢。你不赶紧活动活动？”云林说：“我双眼黑乎乎的连门路都不知道。再说我家里穷得叮当响，连两条烟，一瓶酒都买不起，上学几年，要不是助学金，我早就背铺盖回家了。”同学说：“你想想看有没有亲戚熟人能在文教局说上话没的？”云林说：“我家几代文盲，祖辈务农。没有一个可以向上说话的人呀。”“可以在老师同学里找呀。”“同学里只有你了。”“我？我和你学一个专业的，我爸爸为了我的事情正在求爷爷告奶奶呢。能顾得了你？”

云林思前想后，猛然想起县中的校长曾经给自己带过数学课，在高中就读的时候非常器重自己，考上师大的时候还掏出一百块钱资助过自己的，再三叮嘱：“以后毕了业，不要忘了母校，不要忘了还有你这个老师就行了。”现在回来了，去找找看看吧。

老师好找，快开学了，校长就在办公室里忙着。看见云林来了，马上起身喜笑颜开招呼：“哎呀，云林回来了！毕业了吧？就业签到哪里了？家里情况好一些了吗？”

云林感到这个样子，有些辜负了恩师的期望，迟疑着说：“回县上了。”

“好呀！”校长说：“回来也行呀，咱们的县上这些年正儿八经毕业的本科生也没有回来过几个人。我忘了你学的什么专业了？”云林连忙说：“我学的化学专业。”校长立即说：“那刚刚好，我这里恰巧要一个化学老师。我就给文教局说一声吧。欢迎你回母校服务。”云林喜出望外，连声感谢不已。校长说：“谢什么？工作需要呀。”云林心里喜滋滋地告别校长回了招待所。心想：“这下可以把心放到肚子里了。”

事情有了希望，心里也畅快了，不由得哼起歌来。住一个房间的副校长儿子看他一改往日的愁眉苦脸，一下子变得风和日丽。笑着问：“黑猩猩，你是拾了金块还是有了艳遇？咋这么高兴？”他一五一十把去校长那里的经过告诉了这个同学。没有注意同学脸色大变，搭讪着出去了。

云林只顾着高兴，忘记了同学和他学的一个专业，压根没有想到同学还是自己的就业竞争对手。那个同学出门就冲锋一样跑回家找父亲去了。同学的父亲本来以为学校需要一个这个专业的老师，只要给文教局人事科长送一点情说说，顺便就办好了。这下又横插了一杠子，事情就麻烦了！立即当机立断，提了礼物就去了校长的家里。开门见山说：“班长，老搭档就儿子这个就事求你，你看着办吧。我只求你给文教局说句话，哪里打住了，疏通有我。”校长真左右为难了，想来想去还是不能得罪自己的助手。只好答应了下来。副校长仍然不放心，咬牙拿了一沓家里的血汗钱，又去了文教局长家里一次，才放心了。

一个晚上发生的事情，云林在鼓里蒙得实实的，还在自我乐着陶醉呢。

文教局长的日子也不容易过，天天被人撵得东躲西藏也躲不过。有的人能从北京一直把关系托下来，都是一个也惹不起的下家。局长和人事科长躲在一个隐蔽的地方斟酌了无数个来回，在开学前三四天毅然出台了文件，局长才在办公室出头露面了。谁找都是“已经会议定了，不好变动了，下一学期考虑吧。”冠冕堂皇，无可挑剔。

云林见到通知的时候已经就要开学了。拿着文教局的红头文件一看题目：“关于云林等82名同志工作安排的通知”。一看自己打头心里一喜，仔细一瞧，第一行：“云林同志任白云小学校长；”头一下子嗡嗡着不知道天南地北了。谁都知道白云山是个什么地方。

云林跑去找校长老师，校长叹着气说：“孩子，我也没有办法呀。”

硬着头皮找了文教局人事科长，人事科长干脆说：“其他人刚刚参加工作是试用教师，你就是校长，试用期就拿正式的校长工资，还有啥不满意的？这是组织信任你。好好去干上几年，出了成绩组织不会看不见。”

云林不愿意就离开，硬着头皮说：“那我就不干了！”人事科长头也不抬说：“你回去仔细看看应聘协议书的内容吧，只要你家里能赔偿得了。就这，县上还不一定给你档案！”云林痴了，被噎得说不上话来了。人事科长说：“小伙子，还是去吧。免得各方面都不安静。”又想起什么似的给他说：“明天局里有车上白云山去，你赶紧收拾一下，顺便就把你捎上去了，那里你自己要去就费事了。”

云林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去准备去了。

第二天，云林像老八路一样背着行李来到了县文教局院子。人事科长说：“一会儿局长和我都要去白云山上参加会议去，我给他们通知了，现在正在收拾学校校园呢。你去了看看，哪里除了冷清一点，设备条件比塬上许多小学好多了。”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只有上山一条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