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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2)

崇敬的是,他老人家一般不喝香片,一壶老叶子不熬得汤水起线他万万是不会滗的。自打他二十啷当因自己那条狗引出一场命案,最后不得不逃出村庄在黄河上为地下党跑羊皮筏子那时起,他家炕几上架的那个刻着龙纹的紫铜火盆从此便没有断过木炭火。无论冬夏,图的就是那一口热乎劲儿。于是,在一年的四季里,老爷子的闲空似乎都用在拿着一把笨镰钩干柴这件事上。

开年二三月间,长稔塬上的树木就开始发青。前年春上的一天,老爷子在村外那处叫做沟沿豁的地方随意瞭望了一番,远远地看见阴坡上有人砍走一棵枯柏,地上四处丢弃有许多的枝干。他便盘算了路线绕了下去,很快拣了一大抱树枝。他只顾捡拾,打成捆儿后这才知道,一个人根本无法将那个大大的柴捆子抡上肩头。加之坡陡路窄,即使能闹上肩头,能不能驮上沟坡也还是个问题。于是,他便手搭凉棚朝沟上“嗷嗷”地喊了一阵子。那阵子,天色正午,人们已经回家吃饭,他可着劲儿号叫了一大阵子,最终也没喊下来一个帮忙的鬼影影。却不料,他那几近于狼嗥的呐喊声,却从乱草蒿中招出一只小“狗”来!

对于这个突然出现的小生命,他站在那儿倒是有意识地寻思过一阵儿。狗娃儿都这么大了,是谁有那么多闲工夫舍近求远把它丢弃在这儿,而不是扔在城后头或东沟那个土崖下呢?当然,这一切也没有必要去认真理会,一切都是天意。再说,还有一捆硬柴呢。可是,当他终于费了好大的劲儿将柴捆扶上一个小土坎,好不容易将柴捆抡上肩膀站直了身子将要挪步的时候,身后的小家伙居然“呜呜”地冲着他叫了两声。老爷子立即又停下了脚步,他觉得小家伙那叫声里充满着商量,似乎还夹杂着点儿哀求,况且这荒沟里也只有他和它。这时,他只好又重新放下柴捆,试着招呼小东西过来。小狗像见到主人似的跑过来又亲又舔,小尾巴摇得像拨浪鼓……

这就是缘。

哪知晓,老汉将这个小孽障带回家来的当天夜里,便给村上招来一只母狼。那狼前夜里趴在东城墙头那个豁口上疯嗥了几个时辰,闹得全村人心惶惶,家家顶门关窗,直到天明时分,它终于叼走了巷院土圈里一只壳郎猪。按说,猪那么大的东西,一只狼叼是叼不走的。不过,见过“山郎赶猪”的人都知道,狼是比人还狡黠的动物。它只需咬住猪的耳朵,用铁扫把一样的尾巴一阵猛扇,猪的屁股被打得生疼,只好俯首帖耳地跟着它一路哼哼着走。

清晨,人们都在悄声议论,究竟是谁招惹了“山郎”而使其动怒进村做害?只有老爷子心里明白,可能是自己拾柴火时误捡了“山郎”家的崽子!

他赶紧回到家里,仔细地把自己捡来的小孽障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终于从它那一双犀利的小眼睛上还是看出来了个大概,这阿物很可能是一只小狼崽子!他立即想到,只要这小孽畜在家里待着,那母狼当晚绝不会善罢甘休,必定招来公狼做更大的报复。

好不容易挨到天黑,他便悄悄地背过人把狼崽子用粪筐送到沟沿豁那个经常有狼出没的地方。当夜,他家相安无事,全村亦无狼害。谁又想得到,第二天一大早,被他送出村的小家伙又沿路跑回他家来了。他万万不敢造次,又把这孽障当小先人似的收留下来。就这样,一老一小白天短聚夜里暂别,一直折腾了十多天,小家伙干脆赖着不走了。说也奇怪,此后母狼也不再来滋事。

山里人自古对狼多有恭敬,以至于都不得直呼其名。他只好把这事偷偷压在自己心里,从未给人学说过。说奇也奇,这个被他起名叫做“欢欢”的小东西,长大后渐渐变成了一条温顺的狗。每天清晨,只要老爷子在厢房里咳嗽一声,它便飞快地跑进屋内帮着叼鞋捋袜子,殷勤得像个小丫鬟。主人去出恭,它便随之跑出院门不离左右地厮跟一程。

今年春上,欢欢已经生了头窝崽。

村庄里眼下好赖已经没有几条狗了,老爷子并没有及时地把小母狗分拣出去扔掉,他想让它们都好好地活下来。这样一来,使得一窝小崽子趵着四蹄儿满院子颠了,还整天吊在狗妈妈的乳头上打秋千,嘬得欢欢白天都不敢在院子里立站。它浑身上下亦显得十分枯萎,根本没办法恢复皮毛。大伏天里,背上还紧贴着一绺棉絮一样的绣毛一直褪不下来,跑过来身子轻得活像随风飘起的一张黄表。

眼下,小家伙已经能出窝抱养了,村里人却都不来捉。倒不是他家这一窝狗崽品系不纯使得狗户们不屑,皆因眼下人民公社的政策已经明令禁止社员私养大小家畜了。农具归了生产大队,牛羊交给了集体放养;粮食送进食堂,饭锅砸铁抵了任务。整个村庄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家家只剩一床破铺盖已经无须狗们看护。社员们白天一起去集体大田参加劳动,夜里围坐在祠堂参加扫盲识字,亦不需要待到冬天再去体味那集体狩猎的盛大场面。狗们也似乎业已完成了它们的历史使命,整天在村庄上无趣地游走。

可是,这种悠闲的日子并没有维持多久。为了省点泔水去喂猪,公社组织的打狗队已经多次进村。半阁城无论身价多么金贵的猎兔犬都被打杀一空,链绳也没给主家留下一条。只是,这伙人到了老爷子的门上,因了狗主的声名,他们招惹不起,尽管次次扬言非得要把他的狗打死剥皮不可,但每每也只能无趣地打道回府。欢欢是半阁城存活下来的唯一的一条狗。在求偶的季节里,不知它在哪架沟里觅得野豺为伍,又生下这群孽障……

眼下,集体食堂的伙食在度过开初那几天大吃海喝的日子之后,业已无法供应正常的饭食。开始还能以苦苣菜、榆树皮来补充食粮,不久,这些东西亦渐渐变成了稀罕食物。社员一个个饿得拄着锄把才可勉强走路下地,狗的处境那更不用提说了。不过,按照流传在狗户中间的说法,狗生来身上附有七条性命。即使一只被饿得快要死去的狗,只要在星高月朗的夜晚趴在地上默默地向上苍祷告,老天爷都会给它即时发拨来另一条命,隔天它依然会起死回生。不过,有好几回了,老爷子发觉蹲在地上的欢欢望着他的脸,居然流着人一样的祈求的眼泪。

然而,凭着杀狗这一件事情,就把老汉划归于黑心人之列,也实在是有失偏颇。老爷子这辈子除了好那一口滚烫的酽茶,剩下来便是爱狗。他对狗的那份痴情,几乎胜过爱自己的性命。上了年纪的人都知道,老汉这一生和另一条狗的故事,也曾经震惊过整个洽川县。

他十九岁那年,第一次为自己抱养过一条草黄细犬。在久有逐犬撵兔为乐事的长稔塬,狗户和他们的狗,在这辽阔蛮荒的黄河滩上一年一度都在和那些不死的祖先魂灵共同演绎着一出出祭祀天地的大礼。无论你是个糙脸脚户还是个官府职员,荣辱全系在一条狗的身上。小伙子那条草黄犬名气也太大了——“嘴尖耳长尾似剑,四个蹄子像盘蒜”。其训练有素的端庄姿态不但有目共睹,猎兔的技巧更是远播三县。那精湛到家的“挑、扑、咬”的三大绝招,让他一个小屁孩儿稳稳做了三年“狗司令”。为此,小伙子还迎娶了西县老狗户如花似玉的掌上明珠!

一条疾驰中的狗,能将腾空返跳着去抓狗眼的狡兔用嘴挑翻,同时,还能扭动腰身发力上扑,不等兔子第二次调整好姿态,在其落地时的一瞬间置它于死地,这样的狗才算得上是百里挑一、绝世难得。长稔塬上的兔们,几千年来被人犬追撵得已经不是一只温顺的兔子了,它们在求生的进化中,已渐渐异化成一只只狡兽。每每一场血肉相搏下来,狗群中不乏有许多跛腿、瞎眼、烂脸皮的狗,有些猎狗的肚皮被兔子蹬得流出肠子的事情亦不鲜见。为了拥有一条名犬,旧社会那些大户人家在雇伙计的条件中,专意有一个十分苛刻的条件,那就是必须得会养细狗。

那是一个腊月间的天气,洽川县党部书记兼县长周弘在一次亲民猎兔时,看上了谢佑普的那条狗。事后,他曾私下托人掏钱来买。据说银子已经出到了一匹马的价钱,年轻人气盛,他却丢给人家一句硬话:“牲口是不能出口言卖的!”不日,县政府以逃避兵役的罪名,一绳把他捆进了县大衙。谢佑普是独子,按照民国二丁抽一的法令,他并没有逃避兵役的前提。可是,因为“卖壮丁”的事情,他居然被涉嫌了。

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捻钉。在长稔塬上,每年丁捐派下来的时候,大户人家只需出点粮食,让穷苦百姓的子弟冒名顶替着卖一次性命。这个营生,居然久成职业。谢佑普为了全家度饥荒,三年中卖过两次壮丁,两次他都利索地逃回家门。当时,关中道上那些各路诸侯率领的各色队伍你来我往,这件事情根本无人追究,地方政府那些走马灯般轮换坐衙门的官员亦不会无事找事地去主动过问这些事情。可是,县大衙那次传出话来,不出三百大洋的保金,人是不能出牢的!眼看年关将近,一个大活人被关在县大衙,都知道人家这是冲着他家那条草黄狗来的。家里人当晚把狗牵进县大衙“卖”掉,人便无事一般放回了村。

谁知道,他家那牲畜离开主人后居然三天三夜不吃不喝,闹得那些衙役们毫无办法。县太爷大年三十又差人把狗主叫了去,让佑普先帮着喂一喂,待过一段时日狗认新主后再说。谁知道,他家那草黄犬不但性烈,而且也不是那种任人买来卖去的狗,除非老主人亲饲,它一直不买新主的账。于是,谢佑普只好每日里出入县衙,安心为县太爷养了一个春天的狗。狗每天一见到他活蹦乱跳地一阵亲热,离开时又恋恋不舍地直掉眼泪,他看着也心里难受,便想偷回自家的狗。一直待到四月的一个夜半更深,他翻墙摸进了县府大院。可是,就在他刚刚解开狗索还没来得及脱身的当口,却被巡夜的警察发现了。夜入大衙,不是偷偷摸摸的小小罪名。情急之下,他放开爱犬刚想脱身,那个身手麻利的巡警却一把扯住了他,举起手里的警棍就打。赤手空拳的他根本无法招架一个手执棍棒的壮汉,他奋力挣脱后,只能边跑边躲。此时,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看到主人受到攻击,草黄犬突然带着铁链反扑上去,一口咬住正在鸣笛的巡警的胳膊!那个当差的也是个歹货,三甩两不甩,不但衣袖被狗撕掉一大块,他拿棍子的左手腕子又被狗换口咬住后死不松口!这个人那阵也急了,顺手从腰里掏出一把警刺,一刀下去就把狗捅翻在地。谢佑普永远记得那个血腥的场景……狗拖着一地肠子,在咽气的一瞬间,依然没有放弃扯住凶手让主人逃命。月光下,他几乎被狗临死前的那一双依恋的眼神惊呆了。他居然放弃自己逃生,返身夺过巡警手里的刺刀,将对方连戳了十多刀……从此,他逃出村庄,开始了十年的颠簸流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