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清明节前,地处长江干流松东河畔的人们,心里的潮湿还未透过气来,天上又纷纷落下蒙蒙细雨,细雨中还夹着零星雪花儿。这种倒春寒的天气,正好印证了“清明断雪,谷雨断霜”的农谚。好好的一幅幅男女老少备着清茶薄酒、夹着鞭炮香烛、扛着五颜六色的清明吊子,奔向荒冢墓地、堤坝洲滩,来到自家亲人的坟头墓地烧香焚纸,寄托哀思的风俗画,被这飘洒的细雨雪花浸透的更潮湿、更模糊。
堤外洲滩上,在一排正在吐绿的白杨林丛中,沿着一条杂草丛生的小路向前走一小段,就会发现路旁的那一块镌刻有见义勇为英雄卫鹏之墓的墓碑。此时,碑前正跪着两位悲伤不已的姑娘,右边一位瓜子脸型的叫蒋晓婉,一蹙一颦中不失少女楚楚动人的气质,左边一位苹果脸型的叫沈栀子,一红一白的脸上却挂满了无尽的哀愁。今天,蒋晓婉和沈栀子选择了一个特别的祭祀方式寄托哀思,她们既没有为卫鹏准备薄酒清茶;也没有带来鞭炮香烛,而是带来一本他生前创作的长篇小说《情债难了》的出版书籍。风雨雪花中,两人满怀着悲伤的心情,虔诚地跪着,任凭风吹雨打,用她们麻木僵硬的两双纤纤细手将书稿一页接一页地扯开,又轻轻地掷向火堆中。旋即,坟头的上空飘舞起一缕缕灰黑色的尘埃,星星片片、飘飘洒洒,那烟雾尘埃宛若一股股亲情在岁月的长风中飞舞,一团团无尽的思念在雪雨交加中盘旋。
沈栀子理了理头发,泣不成声地说:“卫鹏,你的小说终于出版了。今天,我们一页一页地寄给你,你的文学梦想,已经用生命的代价实现了……”
蒋晓婉叹息道:“我们牵手如梦,分手如梦,真是人生如梦啊!”
沈栀子掏出手巾擦了擦眼泪,接着说:“你说今生今世一定要背我过河,原来是一条没有彼岸的河啊!”
蒋晓婉哽咽地说:“卫鹏,你真狠心啦!把母亲和弟弟,还有我都丢在这半路上,我该……”说着,她倏地把剩下的几页书稿往火堆一扔,猛然抬头说:“不过,你放心,天地做证,你的亲人就是我的亲人。”
顿时,火焰愈燃愈烈。在燃烧未尽的书稿中,突然忽明忽暗地闪现出一行字:
在人生的长河中,不管爱情河流有多么波澜壮阔,友情河流有多么汹涌澎湃,唯有亲情这一条河流奔腾不息,永不干枯。因为这一条河流的底色是血色……
抬眼望去,堤梁上簇拥着一群人,他们有的在长吁短叹,有的在议论纷纷。
过了一会,蒋晓婉用眼角的余光瞥暼荒草萋萋的坟茔,突然从包里拿出一支钢笔慢慢地放在碑前,她轻轻地擦着眼泪说:“卫鹏啊!我懂你,你多少回对我说:你要用你爸爸奖给你的这一支笔写生活的酸甜苦辣,写人生的悲欢离合,写人间的真善美、假恶丑,写大自然的山水鸟虫、春暖花开,还要写好多好多的感人故事,可是,你有好多素材还没有写完,你就这样与我们……”
拉近距离,细观这一支普普通通的博士牌钢笔,不得不令人产生一种无尽的追忆。虽然笔帽、別卡上失去了银白色的光泽,黑色的笔杆已布满岁月的斑痕,但这一支不同寻常的博士牌钢笔,却谱写了一个最凄美的爱情故事……
那是1970年腊月的一天,夕阳还挂在松东河堤外的树梢上,一群孩子从西水河边蜂拥似的往堤边跑了过来,一路上,有的高喊着亲人的名字,有的跑掉了鞋子干脆光着脚丫。这时,堤梁上隐约出现一队手推车的队伍,正在余晖中缓缓前行。原来,孩子们放学时得知,远在百里之外去参加荆江分洪工程建设的大人们今晚回家。
在农村乡下,小孩们奔跑几里路,去迎接与自己分别两个多月的亲人回家,已经是最高礼仪的欢迎方式。此外,他们无非是想从亲人们的行李中得到一块麻糖、一袋饼干之类的食物,从而满足一下好吃的欲望。那个年代,不管是会当家的还是不会当家的人,一定会从行李中翻出早已备好的礼物。礼物除给小孩带回外,还得给老人们带回一些松软点心、红糖、香烟之类的礼物,当然也少不了给自己心爱的女人带回漂亮的围巾、手帕、香皂,大方一点的男人们也会带回较为时髦的衣料、服装、鞋袜。
这时,堤梁上手推车车队越来越近,车队中,卫志远见迎面跑来的卫鹏和卫鲲两个儿子,心里有一种无法言喻的欣慰,他马上歇下手推车,顺手将两个儿子搂到车上。没走多远,坐在前面的卫鲲嘟起小嘴,闹着问爸爸要麻糖、要饼干,后面的卫鹏忙哄弟弟说:“回去吃吧,你看我们坐在车上,爸爸不好拿呀!”卫志远一脸欣慰,大儿子毕竟是大儿子,懂事多了,兄弟俩没像别人家的孩子闹着要到礼物,但坐手推车倒也惬意,而今天坐比往常坐更有意义。
半小时后,父子三人下了堤坡就到家了。
进门不久,卫鹏妈忙从厨房端来一盆洗澡水来到堂屋,并吩咐儿子们等爸爸洗完澡就吃晚饭。不一会儿,她穿梭在堂屋和厨房之间,桌上已摆满了炒大白菜、炒鸡蛋、炒咸菜、炒大豆,炖好的腊排骨正咕咕嘟嘟地冒热气,屋内顿时溢满了香喷喷的气息。卫鲲闻到香味,便自己搬来椅子往桌边一搭,爬上椅子抓住筷子就往火锅里翻戳排骨,卫鹏发现不妙,立刻前去拽住弟弟的小手:“弟弟乖,小心烫着,等爸爸洗完澡,我们一起再吃。”
饭桌上,一家四口团聚在一起,喜笑颜开,其乐融融的气氛胜过大年三十的团年饭。
坐定之后,卫志远抿了一口酒,突然问卫鹏说:“你写给我的慰问信,是学校老师统一安排作业?还是你自己想写的?”
卫鹏高兴地说:“是的,那是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
“好。”卫志远瞟了自己的女人一眼,满意一笑说:“不错,我们的儿子不错,12岁就给我写的慰问信,在团部的工地广播站连续播送了三天。那几天,我越听越带劲。”说完,他起身进房很快拿出几个纸盒,头两个打开,里面装着两双白色球鞋,另一个打开,里面竟然是一支精美的钢笔和一个蓝色塑料笔记本。同时,他还将带回的一份毛主席题词“为广大人民的利益,争取荆江分洪工程的胜利”的彩色画报一一展开。
卫志远将笔递给儿子,眼里喷溢出鼓励,充满期望地说:“好,爸爸今天奖你一支博士牌钢笔。写,就像这么写,读三年级就能写广播稿,那读初中、高中就往报社、电台上写。”显然,卫志远还从笔的寓意中想道:希望儿子成为博古通今,博才多学之士,同时博士二字也是知识界崇尚的一种很高学位。
卫鹏兴奋地“嗯”了一声。
卫志远鼓励说:“有志气。”
卫鹏妈欣慰地笑了,一为儿子骄傲,二为丈夫给儿子的特殊礼物而自豪。
卫鹏接过钢笔,同时从爸爸殷切的目光中领悟到一种期待。高兴之余,他即刻从书包里取出纯蓝墨水和一叠草稿纸,铺在桌上画了又画、试了又试,最后冲着爸爸、妈妈和弟弟得意一笑,说:“好,蛮好,又细又不挂纸。”转过身子,他又仔细看了这支笔,黑黑的笔身,下面有一个银白色的笔脱,用一颗银白色的螺丝拧着。笔筒上有一个好像鹅脖子的別卡,别卡上刻有“博士”两个字。打开笔帽,笔尖也有“博士”字样。接着,他惊讶地说:“爸爸,是博士牌的,我们的语文老师也用这种牌子的笔呀。”
第二天早上,卫鹏兴高采烈地上学后,同学们见到了他的博士牌钢笔,个个羡慕不已。很快钢笔的事被班主任老师知道了,班主任接过笔,仔细地看了一会,惊奇地说:“你这支笔是全校的第三支最好的钢笔,校长、你和我。你知道这支笔的分量吗?”说完,老师又提笔在他的笔记本上写道:“愿你展开学习的翅膀,飞向那知识的海洋。”
卫鹏接过来一看,瞬间心领神会到老师的苦心。
隔天,卫志远见一篆刻艺人门前路过,又请艺人在笔杆上刻下“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十个字和儿子的名字。
半个月后的一天,卫鹏上完体育课回到教室上课,他突然发现钢笔不知什么时候丢了。于是,他翻遍书包、屉子,找了半天没找着。有一位同学悄悄告诉他:“你的笔被石头捡到了,他就是不肯交给老师。”卫鹏一听,肺都快气炸。再说石头是个孤儿,天不管地不收,游手好闲,学习成绩差,体育课却出尽了风头,平常从不把老师和同学放在眼里。
在放学路上,卫鹏眼看石头洋洋得意地走过西水河的坝上,便跑步追上去质问:“石头,你把笔还我。”
谁料,石头反过来揪住他衣领凶狠地说:“你混账不要脸,我捡的当买的,凭什么说是你的笔?”
卫鹏理直气壮,说:“你才不要脸,不信,你看那笔杆上还刻着我的名字。”
争来夺去,石头居然先动手,一拳打到卫鹏的脸上,卫鹏顿时眼冒金花,火辣辣地生痛。倏地,卫鹏迅速反扑过去,拳打脚踢,三两下便把石头的鼻子打出血来。
闻讯赶来的班主任,经过制止、说服、教育,总算平息了这场纠纷。
当天晚上,卫鹏的母亲当着石头奶奶的面,不问青红皂白把卫鹏狠狠地打了一顿。母亲见儿子委屈得泪流不止,自己也心疼说:“儿啊,人要有怜悯之心,人家石头是个孤儿啊!”
周一朝读课,班主任轻轻走到卫鹏的桌前,十分客气地还给他的钢笔。然后,班主任又十分勉强地把石头视为“拾金不昧的共产主义精神”表扬一番,有几个知情的同学竟然笑出声来。
后来,卫鹏一直用这支博士牌钢笔解数学、写作文,晚上也一直放在枕边一起睡觉。同时,卫鹏觉得它像神笔一样,写作文得心应手,解数学迎刃而解,下笔如行云流水,有一种说不出的灵感,有一份格外的亲切,有一种特别的爱。
高中毕业那年,卫鹏正赶上农业学大寨年代。回乡不久,他发现日起而作日落而息的农村生活,与他雄心勃勃的理想似乎差距太遥远,不知人生的出路在哪里?于是,他的青春开始迷茫。一日,他突然萌生了一个写作的梦想。确定目标后,他开始紧握这支博士牌钢笔,没日没夜地伏案疾书,小说、散文都是他练笔的文体。不到一周,他的第一篇小说《三月的麦苗》洋洋洒洒4000多字,很快跃然纸上。接下来,他又冥思苦想地修改、润色,折腾几番,最后工工整整誊写到方格信笺上,打算投寄到省文艺刊物去。
过了几天,卫鹏便开始漫长的等待。每天收工后,他总是乐此不疲地往大队代销点跑,佯装买东西,其实是期盼省文艺刊物的回信。连续跑了两个多月,他每次都怏怏不乐地扫兴而归。眼看绿悠悠的麦苗变成了黄灿灿的麦子,稿子仍然如泥牛入海,杳无音信。一日,正当他悲观失望的时候,爸爸突然给他带回一封沉甸甸的信,他迫不及待地拆开一看,里面除了装有他花费一周心血的稿子和一封铅印退稿信外,剩下的就是空空的希望。不过,编辑老师却在信的下面批注:“此文平铺直叙,给人印象不深”一句话。冲着这一句不褒不贬的话,仿佛直击他渴望成功的心里,令他喜出望外。后来,他仍然锲而不舍地坚持写作,坚持博览群书。有时写得天昏地暗,有时写得哈哈大笑。写来写去,他一篇接一篇地写,也一篇接一篇的投,结果是一封连一封的退稿信,有时稿子像泥牛入海,没有一个字变成铅印。于是,他举一反三,深刻地反思自己是不是太笨?是不是自己对生活的观察能力、想象能力和文字的表达能力存在一定问题呢?
知子莫过父。
卫志远见儿子一天比一天憔悴,一天比一天没精打采,而且发现儿子独自一人爬上屋后大堤走来走去,他心里也是五味杂陈。与此同时,一种愧疚和自责油然而生。退伍之后,他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无权无势,没给儿子一个好的前途。话又说回来,农民青年出路在哪里?农民青年升学靠推荐,招工要门路,当兵凭关系,甚至连口粮也日渐紧张。现在,他正愁如何帮儿子冲出迷茫,找准人生的正确方向?
麦收后的一天,卫鹏跟着大人小孩,扛着锄头提着篮子到队里的地里去刨遗漏的土豆。起始,他刨了半天,力出了不少,收获却不如别人,看着别人大篮小筐地往家里提,他顿生惆怅。次日,爸爸带他一块儿来到土豆地里,爸爸见别人在前面刨,他跟在后面刨,不觉咯咯好笑。这时,爸爸笑着说:“卫鹏啊,你不要老刨别人刨过的地方,会有土豆吗?应该到别人没有刨过的地方去。”说着,爸爸又指了指田边地角说:“你到那儿去试试,那些地方是耕不到的地方。”于是,他按父亲的吩咐,专找这些死角。刨了一会儿,虽然死角的土质板结坚硬,刨起来吃力,有时锄头下去震得手很痛,但一锄下去就有一分收获。看到了希望,不到半天,他便刨了满满的一筐土豆。
晚上,卫鹏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脑海里不停地在回想白天刨土豆的一幕幕,特别把爸爸说:“卫鹏啊,你不要老刨别人刨过的地方,会有土豆吗?应该到别人没有刨过的地方去”的那句话细嚼慢咽了一番。回味之余,他很快联想到自己的写作,写作不正是与刨土豆同理吗?别人写过的题材你再去写,正如别人嚼过的甘蔗你再去嚼,那甘蔗还甜吗?思来想去,他终于领悟到:要想自己写的文字拿得出手,写得出彩,就必须与众不同。想着想着,他立马翻身下床来到案边,铺开稿子,握着钢笔,飞快地写下了四个字:学刨土豆。
三个月后,卫鹏的第一篇充满乡土气息的抒情散文《学刨土豆》,终于在省文艺刊物上发表了。
那天傍晚,卫鹏欣喜若狂地从爸爸手里接过样刊,疯狂地跑到队里的那片土豆地,然后将样刊紧紧地抱在胸前,从土豆地的东边一直滚到地的西边,一边滚一边喊道:“土地啊!你是我最好的老师。”
卫鹏一口气跑回家,紧紧地握住那一支博士牌钢笔,高兴得喜极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