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夜晚,明星亮月,远方隐隐约约传来返水春灌的机器轰鸣声。河漫洲滩上,防浪林中不时传来阵阵鸟声、蛙声,时而与堤内的狗吠鸡叫声、昆虫鸣叫声汇织一起,此起彼伏,宛如拉开了春天大合唱的序曲。
堤外洲滩,沈栀子靠在一棵白杨树旁,突然,林中的一群鸟雀扑腾扑腾地展翅移巢,但她全然没有在意,丝毫没有干扰她的思绪。此时,巨大的感情潮水在她十八岁少女的心中汹涌澎湃。她第一次体验到,令她向往已久的爱情,正如松东河的春水一样缓缓涨起,她心灵的河床渐渐地快撑不下了。这种青春的涌动,任何力量也无法阻挡。因为卫鹏的影子早已在她心里生了根、烙了印,他高大的身材,宽宽的肩臂,匆匆的步履,轻锁的眉宇,爽朗的笑声,无时无刻不令她动心动情……
谁料,沈栀子的姑姑沈贵秀一直以城镇人口自居,极力反感他们俩谈情说爱。按照沈贵秀鄙视农民这个泥腿子,那个土包子的逻辑,硬说沈栀子与卫鹏门不当户不对。自己的侄女享受下乡知青待遇,说他家境并不富裕,要钱没钱要人没人,父亲又是个老病号,如果栀子要嫁给他,那是自甘堕落当一辈子泥腿子,睁着眼睛往火坑里跳,一辈子也翻不了身。有时,沈贵秀还苦口婆心劝说:“你是城镇人口,我不会害你,年轻人不要凭一时的冲动,草率地决定自己的婚姻,要考虑未来,目光要放远一点。”听完这些陈词滥调,沈栀子开始讨厌姑姑:你身为妇女大队长,不好好宣传党和国家的婚姻自主、婚姻自由的好政策,还花言巧语做些有悖于政策的反宣传。你不是看不起这个,就是瞧不起那个,只怕有一天连自己瞧不起喽!
说句心里话,沈栀子相信自己的眼力,她想卫鹏有什么不好,高中毕业回乡务农,第二年就任团支部书记,工作做得有声有色。业余时间他还经常给县广播站写稿,小说、散文也多次在地、县报刊上刊登,他哪一点比城里人差。去年冬天,国家刚刚恢复高考制度,他本应参加高考,谁料,被大队派往洈水水库带队参加建设,最后错过机会。回想自己,尽管全家下放农村,享受知青待遇,似乎无形中存在着很多的优越感,但父亲仍然骑着破自行车走乡串户做皮匠,母亲干农活又不在行,弟弟妹妹又年幼无知。全家人的日子就不用说,家大口扩、清贫穷苦。想着想着,她感觉一股莫名的惆怅油然而生。
卫鹏爬上堤坡,借着月光,他两手一合往嘴边一靠,一阵“阿公阿婆,插秧割禾”的布谷鸟声立刻响遍了整个河漫滩。
沈栀子听见这熟悉的布谷鸟声,敏感得知自己的心上人来了。当人影在月光下越晃越近时,她轻轻喊了一声“鹏哥”一声,又悄悄绕到卫鹏的身后,紧紧地拦腰抱住他,像冰天雪地里的猎狗逮住兔子一样有幸运感。激情过后,沈栀子又转过身来搂住他的脖子亲吻一下,说:“想我吗?”
“想。”卫鹏果断回答说。说完,两人又手拉手地向沙洲深处走去。这时,月亮从浓密树林中渗透下来,洒在乳白色的小路上,路上摇晃着一朵朵银色多姿的花瓣小草,春风拂过,它们微微抖动,宛如一曲凄凉的绝唱在教堂牧师的歌声中颤抖。
桃花汛期间,河水仍处低谷期,袒露在沙洲旁的悬壁,正好是农村恋人们谈情说爱的一片天地。细心的沈栀子,掏出一块早已准备好的塑料纸,卫鹏又顺悬臂扯来一把野草,垫草铺纸后,两人紧紧偎在一起,一切都沉浸在无比喜悦和兴奋中。
卫鹏回头,笑着说:“你猜我从城里给你带回什么礼物?”
沈栀子忙问:“哎哟!难得猜,快点说呀。”
“书,一本《第二次握手》的手抄本小说。”卫鹏深沉地说:“这部小说是湖南青年作家张扬的作品,一直在社会上流传转抄。据说他读初中就开始创作,读高中时,又把二十多万字缩写成六万字,全写在笔记本上。“文革”期间,作者的命运跟这部小说一样,受尽了人世间的多种磨难,挨批、挨斗、挨整,遭遇歧视、打击、讽刺和奚落,后来给他平反昭雪时,他的体重仅只有七十多斤了。听了他坎坷的人生经历,实在令人感动不已。据说快正式出版了!”
“书咧?”沈栀子听他说得很感人,于是心急如焚地问。这时,卫鹏轻轻地握着她的手说:“我下堤坡时,正好遇见田水香和马小蓉上街,被水香抢走了。不过,我限她三天看完。怎么啦!你生气了?”
“没有,早看迟看都一样。”栀子满不在乎说。接着,她又苦口婆心劝说卫鹏:今后不要与她姑姑说这种人斤斤计较,你与她一起开会 共事时间多,不要跟她一般见识。我们的事我做主,我爸爸都没持反对态度,她没有必要吃咸萝卜操淡心。
“嗯。”卫鹏见栀子情绪有些低落,再一次把她搂在怀里说:“你冷吗?”
沈栀子轻轻地咳嗽一声说:“不冷,有你在身边,我一点也不觉得冷。”
卫鹏振作一下说:“没去看电影,我倒忽然想起一个笑话,讲给你听,好不好啊!”
“好啊。”栀子像受了委屈的小妹妹,突然出现拿着糖果的大哥哥在逗她不哭似的高兴。
卫鹏乐不可支地说:“有一天晚上,说某大队放电影,队上的男女老少都奔走相告、欢呼雀跃。眨眼工夫,消息很快就家喻户晓,妇孺皆知。放映前,有一位老太太扛着椅子去看电影,路上遇见一位年轻人,于是问:‘今晚上放什么片子呀?’年轻人说:‘听说是放战斗故事片吧。’这时,老太太突然转身回走,她一知半解地点了点头,边走边说:‘噢,是(站)斗故事片,那我就不带椅子去。’在场的人听了立刻哈哈大笑。”
沈栀子抿嘴一笑,问道:“你们会写故事的人,就是这样积累素材的吗?”
卫鹏嗯了一声说:“其实,生活就是最好的老师。”
正在这时,大队的露天电影散场了。散场时跟往常一样,一阵阵哦吙哦吙的声音(方言:即结束了),此起彼伏地回荡在田野、村庄的上空。
沈栀子躺在床上,久久难以入睡。记忆的屏幕里总是挥之不去沈贵秀扳着铁青面孔时的一幅幅画面,好像别人欠她多少陈芝麻烂谷子似的。想到这里,她很快进入了回忆家史的片片段段……
原来,沈贵秀和沈贵林是同父异母姊妹,全家生活靠在街上做皮匠的父亲维持。解放后,贵林母亲病故。街道上的鞋匠、篾匠、木匠、小五金统统被手工业联社收编。不久,西港镇创建了五金制品厂、家具厂、鞋厂。斗转星移,初中毕业的沈贵秀被招工进了五金制品厂,次年,沈贵林也子承父业顶职进了鞋厂,随之父亲退休在家单独生活。正值豆蔻年华的沈贵秀进厂后,初中毕业当时算较高的文化人,人也长得漂亮。一日,五金厂厂长下车间调研时,发现她貌美出众,说话口齿伶俐,很快把她从包装车间调到行政科,主管后勤方面的劳保、采购、食堂的工作。这份工作自然比满身油污的包装工有天堂地狱之差。随着岗位调整,她有了充分的时间化妆打扮,穿戴也日渐漂亮时髦。其间,她与厂长见面的机会也渐渐频繁,久而久之,眉来眼去,秋波暗送,沈贵秀很快投入厂长的怀抱,做了权力和金钱的俘虏。平日两人出剧院,进饭店俨然如一对恩爱夫妻。令两个人感慨相同的是,总嫌西港镇太小,熟人多。有时还遭人谩骂,或者嗤之以鼻。于是,厂长只好创造出差机会,带她逛上海、游广州、上北京、下武汉,所幸的是当时的旅游事业发展缓慢,不然全国的名胜古迹,奇山异水都会留下他们的足迹。可是,纸终究难包住火。这种风流事传播神速,厂长老婆闻风而动。两人被捉奸在床后,厂长老婆一气之下干脆将丈夫的丑闻告到镇政府。无独有偶,厂里的社教工作正在紧锣密鼓地开展,经下派工作组调查核实后,厂长作风问题属实,沈贵秀堕胎两次事实属实。不久镇政府决定,厂长被撤职留党察看两年,沈贵秀作开除处理。后来,沈贵秀哭也哭了闹也闹了,只好足不出户,多次想自寻短见想了此一生。亲人们见这样下去必然闹出人命,一方面脚跟脚手跟手地用人开导劝说,另一方面托人说媒嫁人。没过好久,经媒人撮合,她才松口嫁到西水河大队一个劁猪佬世家。婚后两年,沈贵秀的肚子仍然空瘪的不见动静,这种事她是自己心知肚明的,问题肯定出在劁猪佬身上。再后来,她竟然魔术般的任了妇女大队长,在外面,有时急于功利用一些过激行为捆绑妇女结扎上环,不少人找借口骂她超沙(即不下崽的水牛),在家里望孙心切的婆婆,有时在院子里撒把谷子,也疯狂地追赶几只不下蛋的母鸡,指桑骂槐骂道:“嗬齐、嗬齐,你格不下蛋的东西,老子只怕把你们都喂蒙了心喽!”沈贵秀只得逆来顺受,一到晚上,为出这口恶气,她只好躲在被窝里狠狠地捶打没用的劁猪佬一阵,方才解恨。
后来,沈贵林一家在镇上拖儿带女,家大口扩,仅靠摆摊设点的皮匠手艺挣得一点钱,除维持生活外,还得供儿女们读书。四个子女已把他折腾得喘不过气,日子过得捉襟见肘。人,一旦穷到衣不终身食不终口的地步,也就顾不得什么脸面。当时,正好西水河大队有一批接受知识青年、城镇下放到农村落户的指标,并出台有相应的扶持政策。同时,政策条件是只要有接收大队,镇里另发放一笔安家费,其子女享受知青待遇,因此,沈贵林只好低头央求姐姐帮助。之前,逢年过节往来时,沈贵林也得知西水河大队较为富裕。土地水旱两兼,水田粮食能自给,旱地种有棉花、小麦、大豆、大麦还有芝麻、油菜等油脂等经济作物,可以说粮棉油样样都有,而且还有队办养猪场。面对弟弟的央求,沈贵秀动了心,又见弟弟刚满四十,被生活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头发花白得像一个半百的老头。她先是一阵酸楚,后生怜悯之心。隔日晚上,沈贵秀提上一条好烟、两瓶好酒就悄悄地溜进了大队胡支书的家门,央求胡支书接受弟弟一家。琢磨一会儿,胡支书拍胸保证说:“行,没问题。”
几天工夫,两间带一偏厦的红砖青瓦房,在胡支书的亲自关怀下,很快落成在西水河边。近些年,沈贵林又重操祖传的皮匠手艺,走乡串户,一天下来能挣个十块八块,有时不用交副业钱买工分照样分口粮,日子慢慢过得温饱起来。大小队干部都姑息他是妇女大队的弟弟,又有胡支书这把遮阳伞,什么割资本主义尾巴,强行收编手工业进综合厂,办学习班之类的厄运从未降到他的头上。妻子只好老实巴交地跟女社员一起学农活,挣工分分口粮。时间一长,西水河大队的社员们便把“人民公社大社员”的称号,送给了沈贵林。
鸡叫头一遍,沈栀子才迷迷糊糊进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