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下,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停歇了。天井成了水潭,大街也变成了河流,水翻腾着,随着雨声发出“哗哗”声响。那水声异常刺耳,就如猫头鹰的鸣叫一般令人毛骨悚然。如果大雨照此劲头继续下去,陈家破败低矮的小土屋不出两天就会坍塌,一家五口人立刻会落个无家可归。
雨已经下到第四天了,看劲头还没有停歇的意思。天地间没风没火,大雨犹如搬倒天河倾倒一般,瓢泼如注。陈家小屋里摆满了大大小小接雨水用的土缸土盆瓦罐。屋外下着大雨,屋内下着小雨,不大会儿那些器皿就满满当当灌满雨水。陈子如赶紧一个一个端出去倾倒到天井里,一刻不停。如果晚倒一会儿那缸盆就会漏满雨水,浸湿地面。
此时陈家大儿子骡子正龟缩在土屋东间靠墙的一张断了腿的木床上,他瞪着眼,目不转睛地盯着一只接水的器皿发呆。他身上有些冷,尽管季节已进入夏天,可连日阴雨,又不停地刮着东北风,气温还是低得很,冷得让人打颤。
陈骡子双臂抱在胸前,他抬头看看屋顶,屋顶上有好几个能放进拳头大的窟窿露着天,雨水正从那窟窿里“哗哗”流进屋内。其中有一个很大的窟窿水流比屋外的雨点还大。原因是小土屋的屋草已经五六年没有修缮了,早已腐朽,晴天一刮大风腐朽的屋草就会变成尘土飞离屋面,到了雨天便就漏雨了。今年这场雨又是百年不遇的大雨,那屋草很快变成粉末,然后迅速被雨水冲走,屋面上便出现了大大小小的漏洞。
此时,陈骡子肚子有点饿,看看天已快到晌午了,该到做饭时间了,可是屋外雨水一个点地往下倒,一停不停,根本无法去厨房生火。
骡子再看看父亲,他眉头紧锁,两个身子瘦小的弟弟妹妹依偎在母亲怀里,一个个面黄肌瘦不时看看母亲,可也没谁喊饿。骡子心想,自己是大哥,弟弟妹妹都不喊饿自己更不能带头喊饿。可那肚子太不争气,老是咕咕叫着向主人诉苦。哎,诉苦就诉苦吧,没办法,只得忍着。
说起饿来,陈骡子今年十四岁了,正是长身体害饿的年龄。可他知道目前家中的困境,再饿也不能带头向父母受伤的心头撒盐。眼下家里的粮囤里最多还剩一家人吃上三四天的粮食,父母早就为吃饭发愁了。再加最近老天爷不给好脸色,连日大雨,厨房里连一把可生火的干柴都没有,根本无法煮饭。眼下唯一可以解决饥饿的办法就是每人抓一把麦粒干嚼,然后喝口凉水咽进肚里充饥。
天色渐渐暗下来,估计时辰已到下午,外面的雨水也渐渐小了些。陈子如长长叹了一口气,然后披上一件破蓑衣走向厨房。说是厨房,其实那不叫厨房,只不过是一间草棚,里面用土坯垒了一个锅灶权做厨房。陈子如去厨房主要是想看看棚子里是否存水了,厨房里还有没有一点干柴可以用来烧火做饭。
陈子如来到草棚一看,还好,棚子里竟然没有进水,地锅灶也完好无损。他心想,只要锅灶在心里还多少好受点,有锅灶就有地方可以煮饭,如果锅灶也被雨水淋坏了那就可怜了。作为一个家,锅灶好与歹那是过日子必不可少的,你家再穷,锅灶得有,哪怕没有米面下锅,去坡里挖野菜,去河里捞水草充饥也需要锅灶煮熟,生吃不是办法吧?好在今天锅灶完好无损,可棚子里却没有干柴生火,这顿饭依然没法吃。
陈子如又低头看看棚口挡水沿,他发现那院子里的水几乎与厨房周遭挡水沿持平,眼下雨点小了,如果大雨继续下个不停棚子里就会进水。陈子如弯下腰在天井里又捞了一滩泥重新把挡水沿加高,这样雨水就不会进灶棚了,锅灶就保住了。就这样陈子如忙活了好一会儿,厨房里的一切才算收拾妥当,他看看灶棚安全了这才返回屋里。
陈子如进屋看看妻子,又挨个看了看孩子,他发现一家人一个个都拉长着脸谁也不说话,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声音低沉地说:“孩子们,我们今天吃不上热糊糊了,谁要饿得很就去米缸里抓一把麦粒嚼一嚼充饥吧,灶棚里也没有干柴了,今天就忍着肚子吧,等到晴天就能吃上饭了!”
骡子听完父亲的话,心想,就是晴天又能好到哪里去?天晴了就有饭吃了?家里堪堪揭不开锅了,上哪里再搞到粮食?
陈子如妻子李氏说:“这雨下了几天几夜了何时能停呀?这样下去地里的小麦又要泡汤啦,今年更得挨饿!”
陈子如说:“谁知道啥时停下来呀?也可能快了吧!俗话说‘四九不藏日’后天就是四月二十九了,该晴天了。唉,今年是大灾之年,我看就是雨停了,地里小麦也收不好了。这几天本来是收割小麦的日子,结果连日大雨,恐怕麦粒都快发芽了。往年风调雨顺我家交完地租剩下的粮食还不够吃的,还要闹大半年的饥荒,今年更苦了,恐怕交完租子一点粮食也撇不下。哎!”
妻子说:“那有什么办法?愁也没用,走一步看一步吧。老天爷要饿死咱穷人谁也逃不脱!”
骡子和两个弟妹一边听着父母对话,一边嘎嘣嘎嘣嚼着麦粒。就这样,一顿饭一人一把麦粒就算打发了。
雨还在下,第五天,也就是四月二十九日,天终于放晴了。这会儿人们都走上大街查看水情,只见街道胡同都成了河流,村外也分不清沟壕与田地,目之所及一片汪洋。看看那地里为数不多的还没有被雨水压倒的麦穗正三个一伙,五个一堆偷偷从水里露出头来,一声不响地打量着哭丧着脸的种田人。这时一阵风吹来,水面泛起涟漪,麦穗们不停地晃动着脑袋,好像在恳求主人早日把它们救出苦海。
芒种早过去几天了,正是收割小麦的时间,可小麦还在雨水中浸泡着,再不想办法抢救,时间一长将会是颗粒无收。这样辛辛苦苦侍候了将近一年的庄稼又将会化为泡影,最终落个竹篮打水一场空。人们三五成群手拿铁锨或是水盆走向村外开始想法排水。可问题是整个野外沟满河平往哪里排水?即便各家打起堰来把自家地里的水刮出去,可水往什么地方流呀?你地里的水干净了,别人家地里水肯定会多起来,地邻们都不会愿意。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尽快疏通沟渠把积水排进白马河。可眼下正值乱世,国民政府只顾打内战,哪有闲心过问农民的死活?根本没谁组织抗洪救灾。老百姓本来就是靠天活着,风调雨顺的年月还能吃上几顿饱饭,如遇到今年这样的灾荒年月那只有挨饿受罪。
这几天陈子如每天都是早早起床来到自家地头察看水情。还好,大水只用了三天时间便耗下去很多,地里已经看不见积水。老天爷良心发现,从此每天都是烈日当头,这样倒地的麦穗很快便被晒干了。
这天陈子如一早就把大儿子陈骡子和妻子叫醒,他们每人拿上一把镰刀开始下地收割小麦。地里地皮尽管干了,可人走上去还是陷脚,割下的麦子不能放在地面上,只能收割一片就向田埂上抱一阵子。就这样三四亩小麦一家人用了整整十天才收割完。许多麦穗已经发黑,麦粒也有不少都露出点点白芽,今年损失惨重。
陈子如带领一家人没黑没白地把收割到家的小麦反复晾晒,忙活了十几天后总算忙出个头绪。陈子如一盘算,每亩地也就不到一百斤产量,除去交给地主每亩八十斤的地租外,最后所剩无几,挨饿是在劫难逃的了。(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