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二年冬的一天,北方的一个小村庄, 大雪如鹅毛般下着,西北风嗖嗖的刮着,风冲过木门的缝隙,还不时发出吱吱的声响,背风的地方形成了一个个堆积的雪旋儿。 平房、鸡窝、羊圈到处一片白。 村中的街上攒着厚厚的积雪,偶有一两趟雪中脚印便足以证明了天气的寒冷,没有人愿意在这样寒冷的下雪天出来。

北方农村习惯在家里的炕上放一个火盆。 火盆为铁质类似于小锅一样的东西,然后在里面放上一些燃着的煤或木炭。就这样, 一 家 人 在 炕 上 围 坐 在 火 盆 周 围 东 家 长 西 家 短 的 唠着嗑。

“吱呦”一声儿,齐家的后门开了。

“我哥在家吗?”来者正是薛家媳妇海玲。 海玲平时就喜欢串门,快言快语,喜欢打听完街里四邻的各种消息后村里散播, 外号“小喇叭”。

“你哥刚去段庄子给老段爷子看病了。”说话的是齐天媳妇红英。

齐天的父亲是村里卫生室的老医生,因年龄大了便把看病的本领传 给 了 齐 天, 齐 天 也 就 子 从 父 业 在 村 里 干 起 了 半 农半医。

“有啥事儿,她婶?”红英问道。

“都把我给急坏了,立柱媳妇红丽要生了,正疼的在炕上打滚,立柱还到邻县赶大集卖牲口去了,立柱母亲王婶前几天崴了脚,这大雪的天要是再摔上一跤就更不得了了。 这不, 我刚串门回来看到王婶正要出门来你家找齐天大哥给红丽接生,我便让她在家里看着红丽,我代她过来找齐天大哥。”海玲着急的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幸亏你这个小喇叭爱串门,办了件胜造七级浮屠的事儿,这可人命关天,一会儿也耽搁不得。”红英想。

那时的农村没有电话,去医院也没有机动车, 再说这冰天雪地的,就连齐天去给老段爷子看病也是背着个诊箱冒雪走路去的。

“海玲,咱俩一块儿去王婶家看看。”可能是红英与齐天在一起生活多年,经常看齐天给大伙儿看病,时间长了知道些医疗知识的原因,她一边跟海玲说着话,一边从家中的药架上拿了些纱布和剪刀之类的简单医疗器械,放进了一个洗净的铝饭盒里,又顺手从炕上拿起自己平时穿的那件蓝色大棉袄匆忙穿在身上,脖子上胡乱的裹了一条灰色且已经磨的发亮的旧围巾,然后把铝饭盒往腋下一夹,便与海玲踏着即将没小腿的雪向王婶家走去。

快赶到王婶家门口时,王婶正坐在门口的石墩上还在等着街上是否有路过的人,好让人家再帮忙去找齐天为红丽接生。脚崴了的王婶手里拿着个拐杖坐在石墩上,浑身上下都落满了雪,从远处看俨然是一尊雪雕。

“王婶,我是红英,红丽咋样啊?”红英大老远的朝王婶喊道。

“哎呀! 他侄媳妇啊! 你咋来了? 齐天呢?”王婶着急的问。

“婶,齐天给段庄子老段爷子看病去了, 没在家。 这不, 我也不知道红丽咋样了,就和海玲过来看看,红丽不是还有半个月才生吗?”红英说。

“谁说不是啊! 我也不知道咋会这么急, 早晨吃饭的时候她就说有点儿不舒服,我怕提前生,还跟立柱说大雪的天你别去邻县赶大集卖牲口了,好好在家看着你媳妇。 你说立柱这个犊子玩意非得去,等他回来看我不用拐棍打断他的腿!”王婶生气地说。

“婶啊,您别埋怨立柱了,海玲,你扶着婶,我先去屋里看看红丽。”红英说。

王家的大院还真够长的,大门口离他家的东西三间正房大约有二三十米。

红英夹着装有纱布和剪刀的铝饭盒,踏着院内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了王家屋前。

“哎哟! 哎哟!”红英还没进屋就听到了屋里传出的撕心裂肺的呻吟声。

“不对! 怎么屋里有烟雾出来?”红英看到有烟雾从门缝飘出来吃惊的想。 她也没来得及跺自己鞋上的雪就开门捂着嘴迎着烟雾跑进了王家正房传出呻吟声的西屋。

进屋一看,炕上的火盆被疼痛的红丽踢翻了, 火盆里着着的木炭撒在了炕上把炕单给引着了。

红英见着火了,也顾不上红丽疼痛的呻吟了, 更顾不上她在炕上哪个位置了,急忙跑到堂屋用脸盆弄了一大盆凉水“哗” 的一声朝炕上着着的木炭和炕单泼去。 一盆,两盆……终于把火浇灭了。

这时屋里的烟仍很大,红英隐约看见烟雾中大炕上的红丽披散着头发,身体疼的左右摆动着,脸被刚才自己泼的水和屋里飘散的灰弄得像京剧里的脸谱,头发和身上的衣服全湿了, 整个屋里弄得跟灾难片的场景一样。

“这是咋地啦? 我的天啊! 天塌了!”王婶被海玲搀着看到屋内的场景哭喊道。

“婶,您别着急了,火被我扑灭了,你快给红丽找干衣服,拿条干毛巾,刚才我泼水的时候把她也一块泼了。”红英说。

王婶拐着脚从屋子的柜里找了几件衣服,拿了条干毛巾递给了红英。

“王婶啊,咱得赶快弄个车把红丽送到医院,她目前这个情况太危险了。”红英边给红丽擦身上的水边对王婶说。

“大雪天找谁呀?”王婶焦急地说。

“快找刘强啊! 他从小和立柱长大, 他俩处的跟亲哥们一样。”海玲说道。

“对对对! 找刘强,海玲你快去找。”红英对海玲说。

立柱和刘强同年同月同日出生, 又在同一年结婚, 更巧的是连他俩媳妇怀孕的预产期都一样。 两个人的感情真的就像海玲说的那样跟亲哥俩似的。

海玲去刘强家找刘强了。

王婶和红英一边给红丽换衣服一边安慰她别害怕。 红丽疼的也不顾搭话了。

“刘强! 刘强在家吗?”海玲在刘强家门口嚷道。

“海玲嫂子,我让刘强去找齐天了,我这两天不太舒服。”刘强媳妇腊梅推开屋门朝海玲说。

“坏了,齐天没在家,红英还在王婶家。 刘强岂不是扑了个空。 不行,我得赶快去齐天家找刘强。”海玲想。

齐天家门口。

“海玲嫂子,你串门时看到齐天哥和他家红英嫂子了吗?”刘强正在齐天家门口焦急的等待时看到海玲过来忙问道。

“唉呀,刘强兄弟,我正找你呢,可不得了了,立柱媳妇红丽突然临产,疼的把炕上的火盆弄翻了,家里的炕单都着火了,弄得屋里全是烟,到现在还没散。 你说啥事儿都凑巧, 齐天给段庄子老段爷子看病去了,红英在立柱家。 这不, 红英让我赶紧找你,让你帮忙把红丽送到医院去。 咱别在这儿说了, 赶快走吧。”海玲焦急地对刘强说。两人快步向王婶家走去。

到了王婶家,刚要进屋,刘强就被屋里飘出的烟呛得打了好几个大喷嚏。

“刘强啊! 婶子求你了,你得帮忙把红丽送到医院啊!”王婶焦急地对刘强说。

“婶,我这就去取我家的小拉车拉着红丽去医院。”刘强说。

“等等! 你看红丽现在这个情况去医院恐怕来不及了。 用小拉车拉着去医院得一个半小时,时间太长,万一在半路上生了的话,这冰天雪地的,大人孩子会有危险,更何况我刚才救火时还把红丽用冷水浇了一下呢!”红英说道。

“那怎么办呢?”王婶说。

“婶啊! 不满您说,腊梅这两天也是不舒服。 我刚才到齐天大哥家去找他,碰上了海玲嫂子,海玲嫂子一说红丽的情况我马上就过来了。”刘强说。

“先别说别的了,赶快给红丽换个屋子,这个屋子的烟这么呛,而且这么冷,不适合孕妇长时间待在这儿。”红英说。

王婶家的房子是北方典型的三间正房结构, 中间为堂屋, 东西两间 为 住 的 屋 子。 王 婶 和 王 叔 住 东 屋, 立 柱 和 红 丽 住西屋。

王婶真是个会过日子的人, 王叔一直在东北给亲戚家打工,没在家。 为了节约煤,这么冷的天,王婶自己住的东屋愣是没生火炉。

“去我家吧,我家火炉生的旺!”刘强说。

“那怎么好意思呢!”王婶说。

“别推辞了,婶! 你们快准备准备,我这就去家里取小拉车接红丽去我家。”刘强说完就跑了出去。

一会儿刘强拉着小拉车又回到王婶家。

红丽在小拉车上躺着,崴脚的王婶坐在车帮上, 手里拿着个包裹,包裹里竟是些小被子和小衣服,刘强在前边拉着,海玲在后面推着,就这样到了刘强家。

腊梅这时正在西屋的炕上躺着,看到这一大波人突然进来着实吓了一大跳。 刘强跟腊梅说明了情况,腊梅赶紧让红丽上炕。 腊梅帮着红英和海玲拽红丽时就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些异样,当时也没往心里去。 将红丽拽到炕上后腊梅才去了东屋休息。

“快! 刘强快烧热水。 王婶, 您快把带来的被子拿过来。海玲,快铺好被子。”红英吩咐道。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这么多年来冬天下的雪也没有今年冬天今天的雪下的大。

“海玲,我看红丽的样子等你齐天哥恐怕是等不及了。 你现在就听我的吩咐。 刘强,你只管烧水就行了。”红英说。

海玲一听红英这话心里一惊,她这是要为红丽接生啊! 那怎么行呢? 她又不是医生。

海玲正想这些时红英已经上炕把窗帘拉了下来,把炕上的被垛挪到了一边。

“红英,你行不行啊? 弄不好会出人命的。”海玲说。

“海玲啊,你看红丽这个情况,咱们都是做女人的, 你愿意就这样看着她疼死啊!”可能是红英嫌海玲犹豫磨叽了便冲她大着嗓门喊了这一句。 海玲便不再说什么了。

“唉哟! 哎哟!”这疼痛的呻吟声并不是来自红丽。

“红英嫂子,我家腊梅不行了,也要生了!”刘强在东屋朝西屋正忙得焦头烂额的红英喊道。

“什么?”红英大声地问刘强。

“腊梅临产了!”刘强大声说。

“她奶奶的! 怎么会这样? 你说齐天不在家, 有个红丽就够我忙的了, 腊梅啊腊梅, 你说你这个肚子真不争气啊!”红英想。

“刘强,你先安抚一下腊梅,让腊梅再坚持坚持。 我得一个一个地来,估计红丽快些。”红英说道。

“我又不是医生,今天我是招谁惹谁了? 齐天行医这么些年,不,应该是齐天他们爷俩行医加在一起的年头里都没遇到过今天的情况。 我今天就豁出去了,弄好了我也考个医师证行医,夫唱妇随。”红英想。 看得出来,红英是个遇事特别镇定的女人,就算今天这么紧张的场面她还能想到调侃自己。

刘强家三间正房,两个临盆的女人,一东屋,一西屋。 痛苦的呻吟,叫喊,在这个大雪纷飞的天气里更是让人心急如焚。

此时刘强家犹如医院的产房一样,不同之处就是没有医疗设备和医生,有的只是半农半医的妻子和那个铝饭盒。

红英把接生用的剪刀,纱布都准备好了。

“海玲,咱俩将红丽慢慢地扶到炕东头铺好的被子上来。”红英吩咐道。

将红丽扶到铺好的被子处红英便帮她调整好了生产体位, 然后把她下身的衣服退了下去。 这时的王婶坐在屋里的一个板凳上,岁数大了再加上崴脚什么忙也帮不上,就是拿着拐杖戳着地,嘴里骂着不听话的立柱。

可能老人们都想抱孙子吧,王婶在闲暇时就把孩子的小被子、小棉袄、小棉裤做好了,而且还做了好几件。

再看红丽,可能是宫缩得太厉害,疼的不像样子了。

“海玲,把门和门帘都看一遍,一定弄严实, 别让红丽受风落下毛病。”红英说。

“都弄严实了。”海玲说。

红丽在炕上疼的妈呀妈呀地嚎。

“红丽,坚持坚持,一会儿就好了。”红英安慰着。

红丽此时疼的一个劲儿地嚎,叫嚷。 红英索性将炕上的一块碎布条塞进了红丽的嘴里。 至少这样可以让她的疼痛有一个支撑点,哪怕是心理上的也好啊。

屋外的雪还是不停地下着,让这个特殊的时刻显得更加紧张与困难。

东屋是腊梅的叫喊声、呻吟声。

东西两屋两个临产女人的疼痛叫喊让这场雪变的更加复杂。

“红丽,坚持坚持,用力!”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红丽骨缝开的程度不断加大,紧接着一声婴儿清脆的啼哭声划破了雪的寂静,转眼这场雪显得又是那么瑞气。

红英剪孩子脐带的时候海玲不自禁地叫了一声,“ 是个带把的!”

看海玲那样子比自己生孩子还高兴。 海玲这一声叫不要紧,王婶也不顾自己崴脚了,屁股犹如安了弹簧一样一下了弹到了炕边。

“大孙子!”王婶高兴地对刚出生的孙子叫着。

此时红丽也是疼痛过后享受到了女人人生中最大的幸福, 只是有些累,看了一下孩子便闭眼微睡了。 红英赶快为红丽擦洗了下体。 海玲用王婶早已做好的小被子把孩子裹了起来递给了王婶紧接着又去东屋看腊梅了。

红丽生的这孩子大眼睛, 长睫毛, 高鼻梁, 长的忒俊, 王婶都舍不得放手了,生怕被别人抢了去。 要是在邻县大集上卖牲口的立柱知道自己赶集这功夫就添了个大胖小子还不高兴的像骡马一样撒开欢儿啊!

“刘强,腊梅怎么样?”红英赶到东屋问。

“哎哟! 哎哟! 红英嫂子,我也快生了!”腊梅痛苦地说。估计腊梅的疼痛要比红丽轻,至少还顾得上跟红英说话。

“刘强,快烧热水,我把剪刀、器械消一下毒。”红英说。

把腊梅的生产体位弄好后就一切按部就班了。

刘强的家庭条件要远比立柱家好,有一个省城的亲戚经常帮他家。 但刘强也有不如立柱的地方,他的父母过世早, 所以没有人给腊梅肚子里的孩子提前做棉衣棉被。

“哇! 哇!”又一声婴儿啼哭划过雪天。

腊梅生了,是个女孩儿! 这孩子也是大眼睛,高鼻梁,一看将来就是个大美人胚子。

腊梅的孩子一生下来就被海玲用大人的被子裹了起来。 西屋正抱孙子的王婶得知腊梅生了个女孩非得一瘸一拐

的来东屋看看。

“怎么给大孙女裹大人的被子?”王婶问刘强。

得知刘强家没准备孩子的被子和衣服王婶气得够呛。

“你说你们怎么不跟我早说呢? 幸亏我多做了几件。”说着王婶就从西屋给孩子拿了一条小被子和一身小棉衣。

“海玲,红丽和腊梅都生了,我回家看看齐天回来了没有, 若回来了让他过来给大人和孩子检查一下。”红英说完便穿上大棉袄围上围巾出了门。

红英回到家看到齐天已经回来了。

“啥时候回来的?”

“刚到一会儿,那老段爷子也忒磨叽啊, 要不我早回来了,

你干啥去了?”

“猜呗!”

“我猜不出来!”

“打死你也猜不出来!”

……

齐天两口子你一言我一语卖关子似的说着话。

想起大人和孩子的身体还等齐天去检查,红英便说:“我给立柱媳妇红丽和刘强媳妇腊梅接生去了, 红丽生了个大胖小子,腊梅生了个大胖丫头,都是在刘强家生的。 这不,我让你过去给大人和孩子检查一下身体,看看有没有事儿。”

齐天当时瞪大了眼睛半晌也没有说出话来,倒是一手从屋里的小木桌上拎起诊箱,不顾红英说等等她就踏着厚厚的积雪朝刘强家快步走去。

红英在后面一个劲儿跑着追齐天想跟他解释。 齐天没等也没顾红英解释就到了刘强家。 进屋后仔细的给红丽、腊梅还有两个孩子检查了身体,看确实没什么事儿才放下心来。

王婶问齐天:“大侄子,你看我大孙子胖不胖?”

“婶,这孩子长得真讨人喜欢,多像你家立柱啊!”

“你再看看这大孙女!”王婶接着说。

“长得真漂亮! 将来就得跟大明星似的。”齐天说。

王婶又对齐天说: “ 多亏红英和海玲让我抱上了大孙子。这样,我老太太今天能抱上大孙子高兴,你们两口子和海玲都在,麻烦你们给我大孙子起个名吧。”

齐天正要说等立柱回来再给孩子起名,话刚说到一半只听王婶说:“不管他,谁让他不听我的话非要下着大雪去邻县卖牲口呢! 你们都是我们王家的恩人,今儿一定得给孩子起个名。”

“对,齐天哥嫂,海玲嫂子,今儿你们一定要给这孩子起个名。”躺在炕上的红丽可能也在生立柱的气随王婶说道。

刘强在东屋听到王婶让齐天给孩子起名, 便说: “ 齐天大哥,今天你们也必须得给我闺女起个好名。”

见王婶和刘强这么执著,齐天红英两口子和海玲也不好意思了。

“这样,让海玲给孩子起名吧。”齐天说。

“齐天大哥,我可不会给孩子起名,你要让我挨家挨户送信儿说立柱添了个大胖小子刘强添了个大胖丫头这个活我行,还是你和红英给孩子起名吧。”海玲说。

齐天和红英不约而同地想,“小喇叭呀小喇叭,你看你一到正事上就打退堂鼓!”

“婶子,刘强,既然这样,我今儿就屎壳郎上公路竟装一次小吉普,就给两个孩子每人起一个名字。 今天下雪又闹的这么悬乎,立柱家都着火了,这是火烧旺运,瑞雪兆丰年呐! 立柱儿子就叫王雪旺,刘强闺女就叫刘旺雪,大家看行不行?”齐天说道。

“行! 行!”

王婶,红丽、刘强、腊梅对齐天给孩子们起的名字相当满意。

“那小名就叫旺儿和雪儿。”红英说。

大家笑了起来。

屋外雪一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