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龙儿早早就来找上官,昨晚他过得最快乐了,方磊大哥和十娘说了好多的话,他最爱听十娘说话了,他也爱看十娘的笑,还有方磊大哥和朵儿大壮的笑,他们商量好,今天一大早,十娘就带大哥他们找爹娘商量。他一早让秀芳几个去给朵朵打扮,要把朵朵打扮得漂漂亮亮,让爹娘都喜欢,让她给十娘当闺女,让十娘一起教他们读书,让白师父教他们写字,还有白师爷也生了一个好漂亮的小丫头,他还要和朵儿去看呢。

上官却病了,病得这么严重,老爷太太来看她都没睁开眼睛,龙儿已经在她床前哭了一天,直到所有的人都散了,他还不肯离去。坐在小板凳上拉着上官的手叫了无数遍十娘。

柳眉的眼睛早成了桃子,劝也不管用,干脆坐在脚踏上也跟着哭。

外面的寒风一阵紧一阵,又有人来敲门,秀芳示意外间儿的家人去开门,一会儿来报说,龙儿的大哥来了,问方便不。

柳眉轻轻摇摇头。

上官终于哑声道:请他们进来。

柳眉和龙儿止住泪,都惊喜的望着她,上官睁开眼看着龙儿,好孩子,你是娘儿的好孩子,十娘对不起你。

上官的泪一串串落下来。

柳眉早起身到外面迎人,上官挥挥手,你们都下去吧,又对龙儿说,你和柳眉到西间儿坐坐。龙儿不解,被柳眉搂走了。

方磊只迈进,站在门边,看着柳眉和龙儿出去,低着头不敢进前,低声道:才听说十夫人病了,来探望不知道方便不方便。

上官费了好大劲才道:方便不方便你不是都来了。

是。

那就,过来坐吧,我没有力气说话。

方磊走向前,慢慢把眼光落在她的脸上,他惊呆了,这人,就是昨晚那个与他谈古论今之人?她红润小巧的双唇毫无血色,光采四射的脸上一片苍白,一双瞬间能把人看穿又瞬间能空若无物的黑眸暗然无光,眼角的泪迹未干。

和龙儿一起走了十三天,龙儿有多半时间在讲他的十娘,十娘教的书,十娘说的话,十娘穿的衣,十娘的声音模样,他想那只是一个孩子对母亲般的眷恋,直到他一次见到她,这几天他一直在想,这样的一个女人,如何能在这样的家中度过十年的时光,她是怎样把自己的才华高贵归于平静。

他的心忽然很疼,这让他难以开口讲话。

上官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对不起,我要失言了,你们走吧,带着朵儿,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忘了这个地方。说完,闭上眼睛,在转过头的瞬间又一串泪滑落。

方磊久久盯视着上官弹指欲破的肌肤,想着这个女人,真的就如昨晚她所说的梅花,开过谢过,无人知她曾经的美丽,直到被碾作尘的一天?

柳眉不知什么时候悄悄进来,看看二人,欲言又止,方磊看看她,又看看上官,终于起身,柳眉却又急急转身出去了。

上官努力背转身子,光滑的锦被从上身滑落,上身粉红的内衣闪出来,方磊忙低下头,禁不住扫了眼雪白的手腕和纤细的手,这手无力的抓着被子,却在不停抖动,方磊不知道自己是被放进了蒸笼还是冰窖,汗水从他的毛孔下冒出来,周身的血液却被冰冻一样的僵止了。

一声压抑不住的抽泣传来又嘎然收回去。那手悄悄地向被下缩走。

方磊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流失,他知道自己应该抓住这只手,他也很难控制自己不去抓那只手,但他没动,他真的,不能动。

柳眉在门口站了很久,看了很久,泪也落了很久,方磊从她身侧走过去了,柳眉软软瘫在地上。

上官持续不断的咳嗽起来,每一次都让人担心她是不是能缓过气,方磊站在院子里,直到最后一点灯光熄灭。

这是八年来郑府过的最不平安的一个春节,虽然繁华依旧,但有些东西在变了,松下正勇再谈时,老爷毫不客气地回绝了他,松下很客气也很严肃地说,大总统已经任命张将军为盛武将军,督理奉天军务兼巡按使,张将军与我们大日本皇军的关系先生很清楚,我们虽然是朋友,但在合作问题上,你我都不能左右,一定要以张将军和吉田将军的意志行事。

郑老爷很不高兴,已经有很多年没人这么安排过他了,再探望上官时,上官已能被扶着坐起来,只长久的看着窗外的红梅,梅花已落谢,已到万物复苏的季节。

老爷小心翼翼地问了商会的事,上官只吐了几个字,去问白师爷吧。

老爷无耐的出去了,柳眉又把上官扶躺,这一病两个月,夫人只剩下一幅骨架,龙儿也越发的烦燥不安,每天放学后来陪上官,给她读书,背诗。

上官无力道:龙儿还没放学?

夫人,才走一个时辰。

哦。

柳眉,只有一件事可做了,每天也和龙儿一样坐在她床前的板凳上,一动不动的看着她。有时候找些话题,上官接的少,沉默的多。

夫人,再有十天就三月三了,记得咱们去年放风筝吗?龙儿早把风筝准备好,医生说你再有几天就能起床了,到时候我们就在院子里放风筝,你看好不好?

上官长长的睫毛闪动了两下,柳眉,你老家是哪儿的?

柳眉低下头,轻轻握住了上官的手,这手干枯无力,早已不再柔滑。

夫人,是你当初收留我就告诉我的,忘了过去,我听你的话,早忘了。

上官轻轻摇摇头,柳眉,那都是骗别人的,骗不了自己,有些事,不是想忘就忘的。

夫人,龙儿昨天又打了家人,老爷太太也第一次动了家法,你快快好起来吧。

上官闭上眼睛:柳眉,你是这世上我唯一的亲人,龙儿是我唯一的牵挂,没有你们,还要这幅皮囊有何用?

夫人,那你就要好起来,快快好起来,老爷说等你好了,带你和太太去普坨山还愿呢。

上官无语,侧过头去。

柳眉轻轻抚着上官的手说,夫人,去普坨山从山东过吗?

上官轻轻点下头。

柳眉提高了声音:会不会到济南?

上官又点头。

那会不会过伏牛山?

上官睁开眼,久蓄在眼角的泪滑落枕边。

我们可以去看看龙儿的大哥他们,您说是吗?

柳眉小心又急切地看着上官,见她良久无语,松开她的手走开,不多时又回来,把一张纸按在上官的手心里。

他说等你病好些了,让我决定是不是给你。

是什么?

夫人自己看。

上官抬起手,慢慢展开了纸,纸上一行龙飞凤舞的大字,伏牛山白龙寨,右下方是一个重重的血指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