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茶摊上,鄂心仁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分明是他家的宝贝女儿稀欠,跟地主家的后辈洪正鸣恋爱上了。娘的×!什么恋爱,是乱爱!一个贫贫的贫农家的女儿,怎么能去爱一个地主家的孽种不管是自家女儿稀欠主动送上门的,还是洪正鸣这驴岭的想着法儿勾引的,这件事,是他绝不能容忍的。
打从土改的时候,这些年,他走的路儿,总是和洪家纠缠在一起。在他看来,他跟洪家,是怨越积越深,仇越结越多的。两个仇家,又怎能成为亲家呢?
土改以后,洪家的大房分给了他两间,洪鹏翔一家成了他一墙之隔的紧邻子。他跟洪鹏翔是进门不见出门见。尽管洪鹏翔一见他,总是低着头儿,连个大气都不敢出,可他还是一看见他,心里便有气。他总是觉得洪鹏翔的眼睛里,有那么一种光,仇恨的光。这种感觉,使他对洪鹏翔更加仇恨。
洪鹏翔的儿子洪成城,就在西安工作。还在洪成城上学的时候,他爸就给他娶了媳妇,这媳妇名叫文素兰,比洪成城大三岁,也是个大户人家的女儿。因为妻子就在农村,洪成城断不了每隔半个月或一个月,便从西安回来一次。每次回来,那包包里总要提些东西。洪鹏翔虽说斗争也挨了,土地也被分了,但在村子里人缘还不错,常常有女的来串门子,男的来遍闲传。洪鹏翔就免不了给邻居的娃儿一块水果糖,一块点心,或是给乡亲倒一盅不错的香茶。这情况,鄂心仁看在眼里,心里很不是个滋味。一到雨天,或是晚上,人们无聊了,便会跑到洪鹏翔的门前来,要洪鹏翔讲古。洪鹏翔是读书人,列国三国,西汉隋唐,那故事儿装了一肚子。大家爱听个热闹,他就讲。鄂心仁看到这些,心里也有气。农村风俗,人们肯往谁家跑,说明这家人香行(当地土语,将有德行有威望的人家叫香行)。这说明洪鹏翔虽然挨了斗争,但威风却还没倒,还香而不臭。为这,他训斥过洪鹏翔,洪鹏翔低着头说,他再不讲了。可人家还是朝他那儿跑,不讲故事了,却说开了别的,他批评洪鹏翔把人朝他家门口招惹,洪鹏翔道,乡亲们要来,我挡得住吗?我能让人家谁不到这儿来?鄂心仁道,放屁!你不害烂眼,就能招来苍蝇?
为这些事,他跟他三爷鄂德寿有了分歧。鄂德寿认为他反映的并不是什么大事,值不得大惊小怪的。他认为鄂德寿是在包庇洪鹏翔,心里很不以为然,但鄂德寿根子正,为人又正派,他瞪着眼儿,却没有办法。
有一次,鄂德寿去县里开会了。他组织了一个小型批斗会,批斗洪鹏翔,当然,其他几家地主分子也得陪绑。事情呢,自然还是以上那些事情,他宣布开会的目的,是要打掉地主份子洪鹏翔的威风,彻底粉碎洪鹏翔的复辟美梦。斗争中间,他问洪鹏翔:
“以上这些事实,有没有”
“有!”洪鹏翔低着头说。
“你为什么要给那些娃吃糖?”
“邻家娃来了嘛!娃娃都贪嘴,就给了块洋糖(那时,当地人还把水果糖习惯地称为洋糖)……”
“放屁!”他啪地一拍桌子:“你这分明是蔑视贫下中农!侮辱贫下中农吃不起糖!就你这地主家有糖!是不是?”
“不是。”洪鹏翔嗫嗫嚅嚅地说。
他指着洪鹏翔的鼻子“你敢狡辩!”
洪鹏翔不敢说话了。
“你为什么把人朝你家招?”
“我没招过呀?”
“胡说!你没招,人为什么朝你家跑,只隔一堵墙,不朝我家跑?”
洪鹏翔又不说话了。
“你给人都讲的啥?”鄂心仁又问。
“讲的《三国演义》,刘备、曹操、诸葛亮。”
“你为啥不讲共产党?不讲农民斗地主?不讲互助合作、社会主义?”
洪鹏翔又没得说的了。
鄂心仁用指头点着洪鹏翔道:“你分明是对共产党不满,想变天……”
洪鹏翔一听,不禁吓得叫了起来:“天爷爷!你这可是冤枉我呀!我可是拥护共产党的领导,奉公守法,劳动改造的呀!”
鄂心仁朝众人说:“瞅瞅!他还冤枉呢!你剥削人的那一阵儿,咋从来没喊过冤枉你这是嘴里喊冤枉,腰里别着枪面面一副可怜相,心里装着变天账。你再不老实,看我不把你吊在二梁上!”
洪鹏翔吓得耷拉着个脑袋,再也不敢说话了。
鄂德寿从外边开会回来,知道了这事,批评了他。他不服,说:
“斗争个地主,有啥不了的!”
鄂德寿道:“支部研究来没有?给乡上请示来没有?不能无组织无纪律呀!斗地主,也得讲政策,得实事求是!”
鄂心仁再也没说什么,心里却很不自在。
到了鸣放的那一年。村里召开了各式各样的鸣放会,叫大家大鸣大放提意见,也开了个地主富农历史反革命分子座谈会,叫他们也鸣放,这些“份子”哪里敢提什么意思?只是说好,没提一条缺点。经过一再动员,让他们说,说错了没关系,是为了改正。错误,做好工作。这些“份子”一看不说不行了,才提了一些村里人都提过了的意见。轮到洪鹏翔。他说他念的古书多。世知道的少,看见共产党领导的这太平盛世,一无贪官污吏,二无盗贼骚扰。人民安居乐业。心中甚是佩服,实在看不山什么错误缺点来。实在没什么。鄂德寿也就没再勉强他。
后来,鄂德寿的党支部书记被撤去了,受到留党察看两年的处分,要不是因为他成分好,根子正,怕连党籍也保留不住的。
鄂德寿被踢开了。
鄂心仁从这时起,便成了鄂家湾湾的党支部书记。
就在这一年,洪成城戴着一顶右派帽子,被从省城遣送回村,又到他这地主家庭来劳动改造了。
洪成城一回来,是要向村里定期汇报他的思想的。鄂心仁问他:
“你是咋样弄的嘛! 解放前豁出命跑延安,咋的如今却反开了党?”
洪成城对他并不了解,还把他看作是党的化身,便很直爽地说:“我在结论上并没有签字。我认为我编发的稿件,完全是事实,这是为了改进工作,绝不是反党。”
鄂心仁“嘿嘿”笑了两声,说:“还不承认反党罪行呀!这么说,是党冤枉了你,可你没想想,你是什么阶级出身?地主!地主呀!你的阶级本性,是改变不了的!你不反党谁反党?咱村原来的书记鄂德寿,你知道吧,雇农,拉过长工的,他都反党,你能跑了?还是老老实实地接受贫下中农的改造吧”
“是!是!”洪成城恭恭敬敬地答应着。
望着洪成城这副模样,鄂心仁不由想起了洪成城穿着一身米黄色咔叽布制服在西安上学的情景,在他的印象里,那是相当神气的。如今呢,那份神气不见了,连从西安返家时骑着自行车的那份神气也不见了,如今父子俩,一对可怜虫,这使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快意。
就在这年的秋月,大家在渭河滩里,从沙子里捞铁砂。暴雨里,人们还在大干特干。洪鹏翔被大雨浇过后,发了高烧,引起肺炎,不久便死去了。
一九六二年的秋月,收玉米的季节。
一天夜里,一片地里掰下来还没分的一堆玉米棒儿,忽然缺了一大豁子,问看守的人,谁也不知道。大队立刻紧张而忙碌起来。寻到洪成城的后墙根底下,发现那里有一颗玉米棒儿,鄂心仁立刻带着民兵,亲自到洪成城的家里去搜查,洪成城还在睡梦里,便被叫了起来,揉着惺忪的眼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寻到后院,发现一条旧布口袋里,装着玉米棒儿,从后墙外扔了过来,这个赃证,连同洪成城一起,被带到了大队。
“说!你为啥偷玉米?”鄂心仁亲自审问洪成城。
洪成城道“书记,我就是饿死,也不能作贼呀!”
“那你说,这玉米是咋来的?”
“这,我也不知道。”
“胡说! 你不知道,这玉米咋跑到你家后院去了?”
“我在家里睡觉,确实不知道呀!”
鄂心仁冷笑道:“背着牛头不认脏这玉米难道自己长着腿,从你家后墙上翻了过去?你要能说出这玉米的来由,便不是你偷的!”
洪成城却说不出来。
“嘴不硬了吧?”鄂心仁双眼盯着他,就像猫盯着一只爪爪下的老鼠:“还是老老实实坦白认罪,争取宽大处理吧!”
“可我确实没偷呀!”洪成城一脸的委屈“我是热爱社会主义的呀,怎么能……”
“你们这号人,还热爱社会主义?把你那心拿水洗十遍,也洗不出个爱字来,你对社会主义,只有个恨!恨不得一下子把社会主义推翻了!我劝你还是老老实实交待吧!”
“我没有偷!我怎么承认我偷?你到后墙外查一查,看那儿有我的脚印儿没有?”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顽固到底,死路一条。这你又不是不知道。承认不承认,由你”鄂心仁一副失望的样子,说完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这态度,我又怎么能替你说话呢?你这是罪上加罪么!”
洪成城被五花大绑,送到县里去了,不久,便以破坏社会主义的罪名,判了六年徒刑,送到铜川去劳改了,那年,洪正鸣才生下来四个月。
鄂心仁呢,由于这件事,成了县上的典型。他在村里的地位,更加的巩固了。
在他看来,他和洪家这仇,是愈结愈深的。这桩桩件件,洪正鸣能不记在心里?虽说这些事儿发生时,洪正鸣的年龄还很小,但洪成城和他的老婆文素兰,还能不朝儿子诉说?多少年都搞“忆苦思甜”,洪成城还能给儿子不搞这一套?
对于自己的宝贝女儿鄂稀欠跟仇家的儿子洪正鸣谈恋爱,他恼火极了。多少年,他教育自己的儿女,一不准到邻居洪成城的家里去,二不准跟洪家的孩子一块儿玩耍,一定要跟地主家划清界限。就是他的老婆碗碗花,自进了他家的门,也从未跟文素兰说过一句话。谁知道,现在却发生了这种事情,这是他做梦都想不来的事。
但这事,如今却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