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正鸣确实没有想她。
他的没有想她,并不是因为他跟她没有感情,青梅竹马,那印痕如同刻在石碑上的宇迹,是一辈子都抹不掉的。儿时天真的絮语和无邪的爱抚,究竟不是成熟的思考,时过境迁,也许成了永远的隐私。时间的风雨,有时会改变一个人的一切。何况儿时即使是很认真的许诺,也绝不会是永恒的誓言。
他认为,她是不会再想他的,即使家庭不算是障碍,生活的道路,也会各人有各人地走法的。
既然已经在岔路口上分道扬镳了,还会走到一起来吗?
他的没有想她,还有一层原因,是他还没有来得及想她。
可以说,他是在灾难中长大的。他降生的时候,他的父亲远在铜川桑树坪的矿井底劳改。刚刚落草,他便是反动地主的儿子,劳改犯的儿子。他是个不祥的孽种。刚刚四岁,他又成了“小狗崽子”。歧视的目光到处包围着他。
六七岁,记事的年龄,有一件事,洪正鸣却记得清清楚楚。他父亲在监狱里,他娘文素兰自然得去。但娘正拉痢疾,躺在床上,脸色煞白,像要死了一样,鄂心仁道:“老地去不了,小地去!反正得去一个!”于是,在那一长列了头发吊着胡须驼眷背儿佝偻眷腰儿的老残渣余孽中间,他可真算是个很新鲜的点缀了。好在那一回老家伙人多,有他也可,没他也可,他吓得他张着口,又不敢哭,只是流泪,挨着他的一个老头儿趁着乱,悄悄安慰他说:
“小家伙,别怕,雷声大,雨点小,淋不到你头上的!”
偏偏这话让一个耳朵尖的革命家听见了,那老家伙的屁股上便挨了一脚。但这个革命家却也是个有良心的,踢完那老家伙,却低声问他说:“你回家去吧!”他如同逢了大赦一般,感激地望了望他,拔腿便跑。另一个立刻喝问:“弄啥去?”他吓得又站住了,那个有良心的革命家说:“娃尿憋急了!”接着又板着脸儿大声呵斥他:“还不快走!尿到裤裆里咧!”说着,朝他挤了挤眼儿。
他跑了!像躲避魔鬼般地跑了。从此,他知道了什么是“解放”。
他从心底很感激那人,但他却不知道他是谁,太慌张了,他竟没有好好看他一眼,直到现在,他都为没记住他是谁而后悔。
回到家里,他抱着半死不活的娘,只是个哭,娘也抱着他,有毛线衣穿在外边。这是一种美的呈现。然而,这类衣物的缺点是粗而不细;穿在身上富态有余而潇洒不足,它织起来费力费时,花色绝比不上针织的细密美观。如今的人们,早已在穿着不完全注意实用,也在讲外表的俊美了。在春秋两季,气候乍热还冷的时候,半毛衫既可以作为内衣亦可以作为外衣,它可以使胖一些的人显得窈窕,也可以使瘦一些的人显得丰满。无论男女老少,一件合体的羊毛衫可以使其显得干练而精神。他相信自己的眼力。但羊毛衫这儿并不是没有,关键还在于款式和花色,尤其是姑娘们和年轻妇女,她们对于款式和花色总是很挑剔的,一旦款式新颖花色悦目的羊毛衫中了她们的心意,不买一件是睡不着的。
这是一间不大的办公室,就在他租赁的商店的里边,里面是张办公桌,一把电镀椅,两张小沙发,一—张大沙发,一张茶几,尊柜橱。在这小小的县城里,这便算是很豪华的设施了。便是县里的领导机关,跟这儿一比,还显得有点寒酸,至少,表面上便是这样。
在电话里,他正在询问着款式和花色,忽然;柜台上的一个女服务员在门外说:
“经理,有人找!”
“请进!”他随口道。
一个年轻姑娘,掀开门帘儿,走了进来。他因为正听着电话,只一瞥,也没有看清,说了句“请坐!”又低头听电话了。听了几句,抬头一看,她还在门口怯生生地站着,便指了指沙发,说:
“坐嘛坐嘛!”
招呼过了,又去听电话。他以为她也许是来进货的,并不完全在意。
挂上了电话,他才转过身来,说:“对不起,让你久等了,贵姓?”
她没有回答。她红着脸儿,低下了头去,似乎没有勇气再看他。
蓦地,他觉。得她有点熟,似乎在哪儿见过她,仔细一看,他不由惊叫了起来:
“你是稀欠!”
她的浑身战栗了一下,抬起了头来,望着他,她的了。她没有说话。
他呆住了,动也没动,瞅着她。
清亮亮的眼泪,从她的眼里滚落了下来。她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流泪,她很久很久都不曾流泪了。
望着她泪汪汪的脸,他的心剧烈地跳动了起来,他有点失措了,不知道自己说些什么才好,他朝她走进了两步,又站住了,张开了嘴,又合上了,他忙又转过身去,提来热水瓶,拿出一筒龙井,在一把淡蓝色的江西景德镇烧制的茶壶里,沏好了茶,斟了杯,放在她对面的茶几上,又去打开柜橱,端出一碟杂拌奶糖,一碟傻子瓜子,一盘芦柑,放在她的面前。
她没有说话,只呆呆地瞅着他,红着脸儿,连眼泪都不曾去揩。
他在她对面的沙发上,悄没声地坐了下来,默默地望着她。
似乎是两个陌生的人,偶而在这里邂逅。
屋子里,变得静悄悄地。
谁也许都想说话,但谁都不知道该怎样张口。
几年了?他和她的距离从未这么近过。
也许他觉他对她过于冷淡了,说:“你,你喝茶嘛!”
她摇了摇头。
“你吃块糖!”
她摇了摇头。
“吃饭了没有?”他问。
她还是摇了摇头。
“那咱们吃饭去吧!”
她又摇了摇头。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他摇着双手,呆呆地瞅着她。望着他痴痴的样儿,她低下头去,无声地笑了,说:“鸣鸣哥,我以为你忘了我!”解冻了。
往昔的情意复苏了。
他笑了:“我怎么能忘了你呢!”
“我以为你进了西安……”
“进了西安,我还是我!”
“只要你记得我,我就够了!”
“难得你今天到我这里来,我也够了!”
“那我们都够了!”她咯咯地笑了起来。
“听说你在青龙镇的服装厂里。”
“你咋知道的?”
“我咋能不知道?”
“你知道咋不到厂里来找我?”
“我敢找你吗?”他又笑了:“你爸知道了,不砸断我的腿!”
“你还记得这陈芝麻烂谷子?”
“终生难忘!”他说着,一种酸楚,似乎又涌上了眼角。
“他得罪了你,我可没得罪你呀!”
“唉!”他叹了一口气:“也不能说他得罪了手人不是一不呀那是不能说他得了我。他这样的为什么我从娘胎里一下来,便是有罪的?”
“出身是不能选择的!”她也叹息着。
“话是这样说的,可真这样做了吗?”他望着她在问,但他是在质疑,并非要求解答。
“那么,”她顽皮地瞅着他:“现在呢?”
他愣了一下,这才回过味儿来,不由快活地笑了,说:“你真像那只会唱的蚂蚱!”
她也笑了:“你的那一只呢?”
“俩人都咯咯咯地很笑了一阵子。”
笑声中,两颗心是愈加地靠近了,就像童年时代的那样。
洪正鸣剥开一只芦柑,说:“你知道不知道,我为什么没有找你?”
鄂稀欠把他放在掌心的芦柑,掰开一瓣,放进嘴里,凉丝丝地甜丝丝地:“你记着我爸那话。”
“有这么一点儿。”
“还有吗?”
“我以为我们永远要各走各的路了。”
“是吗?”
“我以为你长大了,会做成熟的选择的。”
“可我却永远是个孩子,而你却长大了。”
“不!我是永远的初中生!”
她红着脸儿笑了:“你还记着?”
“终生难忘!”他舒畅地笑了。
“你什么都是终生难忘!”她娇嗔地瞅了他一眼。
“人生是一只五味瓶,酸甜苦辣,都得装进去,只要一装进,就再也倒不出来了。”
“今后也许再也没有苦味儿。”她宽慰他说。
“这很难说,现在不是照样有骑马坐轿的,投河上吊的,结婚放炮的,送丧哭叫的。”
稀欠嘛了噘嘴:“我不爱你这样说。”
“你不爱也好,爱也好,世事却是不由人的。我看来,啥时候都有飞的,跑的,咬的,打的,闹的,哭的,笑的……”
“不说这些了,好不好?”
“好好好,不说了。”他笑着,问:“稀欠,你今天来,你爸知道吗?”
“我来我的,为啥要他知道?”
“可你究竟是他的女儿呀!”
“我有我的自由,他管不着!”
“可他知道了,要是真要管呢?”
“我有说的。”
“啥说的?”
“是工厂里要我来的。”
“厂里?”
“是厂里,淡厂长叫我来的。”
“他叫你来的?啥事?”
“他说,厂里搞不动了,要你帮忙。”稀欠说着,把淡金生如何求她的事,说了一遍。
洪正鸣听着半晌没有说话。
“你咋咧?”鄂稀欠不解地问。
“我以为你是专门来找我的。”洪正鸣快快地说。
女孩子自然也是敏感的,马上便听出了话味儿来,说:“我知道你如今是城里人,看不上我这农村的了。”
洪正鸣忙说:“我可没那个意思。”
鄂稀欠道:“要不是淡厂长说这件事,我还不敢来呢!”
“我又不是老虎!”洪正鸣道。
“对着呢!你要真是老虎,倒不怕你吃,吃了倒好!我只为你进城了,有钱了,认不得我这农村的丑女子了!”
洪正鸣急了,说:“你看我是那样的人吗?”
鄂稀欠道:“我哪里知道呢?我一不会唱歌,二不会跳舞,三不会画眼皮,四不会抹口红,只有土气,没有洋气,攀不起你这吃商品粮的革命干部子弟了,好,我走……”
她呼吸急促了,他她呼吸急促了,脸儿涨红了,急了,忙过去拉住了她的胳膊,说:
“都怪我!怪我!”
她挣了两下,没有挣脱,他奋力拉着她,愧疚地说:“稀欠,你不原谅我吗?”
她瞅着他,伏在他的胸前,哭了,他抚着她的脊背,也流下泪来。
哭过了,俩人的心里都松快了。
他掏出手绢,替她擦着眼泪,说:“你放心,你们那,曾托人找过我,我不想管,可你来了,我不去也得去呀!”
她笑了,说:“你看,我们那个,还有希望吗?”
洪正鸣道:“我没办过厂,不知道,怕给他也帮不了什么忙,不过,能给他出点点子。”
“只要你能去就好!他对你抱的希望还蛮大的。”
“哪怕是他抬高我吧,我可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大的能耐。”洪正鸣笑着:“如今这人,想用谁了,嘴就像八哥一样,专挑好听的唱,能着呢!好了,不说了,咱们吃饭去吧。”
她没有推辞,跟着他就走。
他领她进了一家川菜馆,尝了尝麻辣味儿。吃罢饭,他领她进了他的服装门市,随她的意,挑了几件衣服,临送别时,突然又给她的衣呢里密了一酱儿禁子,她刚要拒绝,他按住了她的手,说:
“只要你常来,比这值钱得多呢!”
她笑着:“你以为我不敢来吗?”
“我相信,你敢!”
俩人恋恋不舍地分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