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书库>飘向密室的眼睛>欲望河边(2)

欲望河边(2)

2.

张先锋和宋华为都被突然飞来的茶杯吓了一大跳。循着一个男人的怒骂和一个女人的嚎叫望过去,他们马上就猜到是工程师季若冰的家中又暴发了“两伊”战争。

吵闹声是从宿舍平房的第三个窗口传出来的。薄暮中,一些住在厂内的职工正围聚在季若冰的屋子前,一面叫喊一面用力敲着紧闭的房门。房门是从里面栓住的,季若冰此时在房屋里对妻子周兰大打出手,叫声、吼声、哭声夹带着物件撞击的声音响成一片。

张、宋俩人大步奔了过去。张先锋拔开人群,用力拍打着门板:“老季,老季,搞什么名堂!别打了!快开门!快开门!”

宋华为则走到窗前,朝屋子里喊道:“你们不要打了,都放手!快把门开开!”

屋里的两个人此时正扭打在一块,脸色苍白、汗水津津的季若冰用手抓着周兰的长发,大声吼着,激烈地喘着粗气;周兰的手也没有闲着,她用手死死揪住季若冰的衬衣领子,不停地尖声嗥叫,胀得紫红的脸上眼泪纵横。听见宋华为和张先锋的叫喊,季若冰首先松开了周兰的头发;周兰却趁势站起身子,用力将季若冰推倒在地,顺手操起一把小竹椅打在季若冰的手臂上,然后迅速拉开门栓,跑了出去。季若冰被这狠狠的一击,疼得鼻歪嘴咧地侧卧在地上,用另一只手捂住被打伤的那只手臂。

周兰一跑出房门,外面的人就把她拉到了隔壁一户人家里。张先锋冲进屋去,拉起季若冰,问:“你们是怎么回事嘛,三天两头不是打架就是吵架。手伤得怎样?”

季若冰推开张先锋,还要跟过去打周兰,被正从门外进来的宋华为等人堵住了。他喘息着,隔着门对邻居家骂道:“你个不知羞耻的东西,星期天都不归屋,在外面跳舞,孩子饿了也不管,硬等我加班回来做饭。你还是不是个做母亲的哪?”

被拉在邻居家的周兰也用嘶哑的嗓门回敬季若冰:“我不是人,你又是什么东西?你根本就不是男人,我早就受够了!”

宋华为将季若冰按到凳子上,大声喝道:“算了,都少说几句!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值得这样大吵大闹的?”

张先锋走到隔壁去劝说周兰。

3.

季若冰五十多岁年纪,因为左眼发炎,常常贴着一块医药纱布,只有右眼露在外面。从那身不修边幅的外表看上去,他至少比实际年龄要大十岁。

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季若冰曾经是湖南大学土木系给排水专业的一名高材生。大学毕业的那一学期,他突然患上了肺结核病,医生强令他休学治疗。学校考虑他患的是传染病,也同意他回家养病,等身体恢复正常了再回校补办毕业手续。谁知事情并不是预期的那样简单,当季若冰的病情明显好转,他满怀希望地准备回到学校去补办毕业手续的时候,恰逢中国历史上那场空前绝后的政治游戏,正是这场人为的风暴,轻而易举地改写了包括季若冰在内的许多人的命运。因为学校停止办理一切毕业分配的工作,季若冰的人个档案和毕业文凭连同许多考卷教案之类的东西一起,被当作废纸,付之于一把熊熊大火。

季若冰没能赶上国家的统一分配,最终只得在户口所在地的居委会待业,后来被一家街道工厂收留当了一名计算工时的计工员。这样的一折腾,当然给季若冰的身心造成了巨大的伤害,从此他就变成了一个颠三倒四的人,平时除了给人家算算工时之外,就是为一些毫无意义、甚至十分荒唐的芝麻蒜皮的事情与别人争论不休。季若冰似乎对争辩有着特别的嗜好,一旦与人争论,他就解开外面的衣襟,以手叉着腰部,人一下子变得精神抖擞起来。每一次争论都是他主动挑起的,每一次争论中他必得达到彼此脸红脖子粗的程度,甚至不管天昏地暗或饥肠辘辘,如果在舌战正酣之际对方想要退却,他就以一种追击穷寇的气势缠住对方不放,非要让对方明确认输不可。一日,季若冰与一名青工为一个小问题辩论得不可开交,对方想抽身逃脱,可季若冰则拉住他不让走,那小青年便顺手从季若冰的办公桌上扯过一块用来遮挡晒图纸免受阳光照射的红布,像西班牙斗牛士一样地在胸前晃来晃去,在场的人见了都大笑不止,季若冰给气得直瞪眼睛。季若冰还有一绝,就是最喜欢同时跟好几个人争辩,如果在最后的时候实在争不过对手,他就会甩出那句“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中”的名言,昂起冒着汗沫的额头,扬长而去。为此有人送给他一个“程咬金”的绰号。

宋华为是了解他的这位很久以前就认识了的街坊的,当季若冰被学校无来由的遗忘之后,宋华为不忍心看到这个正牌大学出来的知识分子如此潦倒下去,于是在他调到电力设备厂任书记的时候,就将季若冰从街道工厂要了过来。他看重季若冰的满腹经纶,向张先锋推荐季若冰担任厂里的技术科长,负责生产和产品开发上的技术事务。

一转眼间,季若冰就从一个计工员变为了技术员。季若冰四十岁那年,宋华为书记见他仍然还是孑然一人过日子,便为其当起了月老,把当时在居委会运输队里做搬运工的周兰介绍给季若冰。

周兰人长得挺周正,腰圆体壮得像个小伙子,比季若冰要小十七、八岁。但是她没有父母,也没有其他亲人,文化程度也不高,只念过三年小学,她见季若冰是大学毕业,有一个正式的单位,还是搞技术吃笔杆子饭的人,经宋华为一说合,她也就没作太多的考虑,满口地答应了下来。这一对年龄悬殊的旷男怨女结成夫妻,在当时一度成为人们的热门话题,都说宋书记促成了一段美满姻缘,做了一件大好事;有人在羡慕之余不免有些忿忿然,说一朵鲜花惨遭了老牛的蹂躏;还有人甚至预测这对老少配不会到头,不出十年肯定要劳燕分飞。

周兰那帮运输队里拉人力板车的男工友时不时地开她的玩笑,这些体格强壮、头脑简单的汉子们直言不讳地问周兰:“那老头子怎么能作转你这块又肥又厚的大板田呢?要不要请我来帮忙呀……”周兰听了脸红耳热了一瞬,但她并没有生气,反而咧开宽厚的嘴唇哈哈哈笑着说:“好呵,有胆子的就上来试试,看老娘不放水淹死他娘的×!”说罢就真地挺着高高的胸脯揍上去,猝不及防地将那人掀翻在地,用双腿挟住他的头,一面嘻嘻哈哈地晃动着身子,一面以粗话骂道:“来呀,来呀,我看你的鸡巴有好狠!”旁边的人都被她这一举动吓得目瞪口呆。从此人们就知道了这个女人的厉害,更对她敢作敢为的性格敬畏三分。

为了照顾他们夫妻关系,婚后的周兰也被街道办事处安排在季若冰一个工厂上班。

在外面,周兰始终是一个好强的女人,这不仅仅因为她那一米七O、结实丰满又匀称的身材;也不仅仅因为她泼辣、大胆、火烈的个性;还因为她为人处事的直率和热情。在家里,周兰却尽量顺着季若冰。正如有人预料的那样,日子久了之后,周兰就渐渐厌烦起季若冰来了。首先是他的不修边幅的不良习惯;其次是他的婆婆妈妈似的唠叨;更要命的自然是他的未老先衰,缺少男人的胸襟与幽默感。

性生活的不和谐也让她越来越难以忍受。随着性经验的积累,周兰对性的满足和要求就如一匹出笼的猛兽,日益如饥似渴起来。每一次与季若冰同房,对周兰来说都是一次炼狱般的折磨,没有半点乐趣可言;每当她的性欲被刚刚唤起,亢奋的欲火正要喷射的当口,季若冰却俨然一只泄气了气的气球,软不啦沓地飘落在半山腰的树枝上。周兰只好失望地转过身子,以背对着季若冰这匹不中用的骟马,暗自流泪。这时她就会想起当年那个男工友的玩笑,就会在心里想像一个粗壮威猛的野性男人,长驱直入地、暴烈地进入她的身体深处,对她实施野蛮的强奸。她很伤心,也很失望、很无奈,最后只好借助幻想,在自慰中完成自己对身体的燃烧与释放。季若冰似乎并不关心妻子这方面的要求,他依然安之若素地上班下班,但在周兰的心目中,他已经形同行尸走肉。而在表面上,她还是默默地忍耐着,只能忍耐着。

季若冰也知道周兰的心思,但他再怎么样都无能为力。这个忧郁又可怜的男人,在心里觉得对不住这个与自己同床共枕的身体强壮、精力充沛的女人,所以每次她借题发挥地大吵大闹的时候,他总是让着她,默不作声地走开。可是最近他发现周兰的脾气越来越燥,两人之间的话也越来越少了。季若冰只把它当作是因工作上的压力造成的,并没有放在心上。

如今的季若冰已经是一个大忙人了。自从张先锋找他谈过一次话之后,他开始兴致勃勃地投入到编制企业五年发展纲要的工作之中。他整天手持一卷测量用的皮尺,领着在厂里搞基建维修的乡下建筑队的老板甘志德,在厂区里这里量量,那里测测,绘制了一幅厂区平面布置图和一幅新厂房规划方案图。按照张先锋的意思,他要在五年内新建三栋厂房、一幢办公楼和一栋职工住宅楼,要使全厂生产总值翻两番,达到年产值一仟万元,职工人数也要达到一千人。这个雄心浩荡的计划鼓舞了包括季若冰在内全厂职工的斗志和热情。季若冰自从离开校门以来,还没有好好发挥过自己在大学里学到的土木建筑工程方面的学问,更未能痛痛快快地按自己的意愿主持过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建筑项目。现在终于有了这样一个机会,一定要充分地表现一下。季若冰把全部心思都放到了新厂房的勘测和设计上面,对家里的事更加不闻不问,孩子吃饭、穿衣、上学等等一切大小家务全都不管(其实他平时也从未管过)。他回到家只要有饭吃就行了,哪怕是冷饭冷菜,他囫囵吃一点就走,在家里的时间就是睡觉而已,其余时间全泡在办公室里,至于周兰对他的冷淡和责骂,一概充耳不闻。

但是今天的情况却令季若冰无法忍受了。今天是星期天,本是休息的日子,张先锋一大早就站在窗子前的坪地里叫周兰去参加义务劳动。张先锋之所以首先想到周兰,是因为她是金工车间主任,又是厂里的文体活跃分子,平时也常跟张先锋、何旷等一群人在一块儿玩乐打闹,也是“丐帮”朋友中的一员。周兰听到张厂长的叫唤,依然紧闭双眼躺在被窝里装着睡着了,她是不想参加今天这个义务劳动。

季若冰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一面替周兰答应着张先锋,一面用手扳了一下睡在另一头的周兰。张先锋在窗外又大声说了声“快一点,时间不早了”,便拉着嘶哑的嗓子吆喝起其他人。

周兰一听季若冰替自己答应了张先锋,伸脚在他的腰部踹了一下,恼怒地说:“谁说我要去参加义务劳动了?你答应的你自己去好了!”说罢又气乎乎地拉紧被头继续睡觉。

季若冰没再理她,他穿上衣服,牙也不刷,脸也不洗,风风火火地走出家门。

慌忙中,季若冰将上衣的纽扣扣错了扣眼,两边的衣襟参差不齐他也全然不知。他来到张先锋面前,掏出那块重未搓洗过的已然发黑的口罩布擦拭着有炎症的左眼,跟张先锋商量起新厂房地基测量的事情。张先锋背着双手,微仰着头,眼睛看着别处地听着季若冰的陈述,末了简单地交待了几句。当他正眼看季若冰的时候,被季若冰的打扮逗乐了,他露出一脸怪笑地说:“老季呵,你这一世人怎么一点也不讲究呢?你看,一件衣服都穿不整齐!当初周兰怎么跟你了?”。这时参加义务劳动的人们已陆续到了,张先锋敝下季若冰,从单逸手中拿过一双白色帆布手套。他们拿着铁锹,拖着铁斗车,说说笑笑地一齐向厂外走去。

张先锋要求季若冰尽量在最短的时间里把新厂房建起来,于是季若冰决定采取一边绘图一边施工的办法。等张先锋一走,季若冰也急急忙忙地走到民工居住的破工棚里去找建筑队的老板甘志德,他要与甘志德一起测量地基的位置。

季若冰与甘志德拿着皮尺在厂区里转来转去,周兰是什么时候出去的他也不知道。中午,他带着女儿季洁在甘志德的建筑队里跟民工们一块吃的大锅饭。

傍晚回到家里的时候,周兰还没有回来,季若冰心里明白,周兰是上舞厅跳舞去了。一早就对周兰不参加义务劳动的事憋了一肚子的火,回来又见她外出跳舞整日不顾家,季若冰心里更是恼火。就象久旱不雨的树林突然碰到一点火苗,这个懦弱男人的心里竟也发出一次血性的暴啸,正在怒火没处发泄的当口,周兰穿着一件薄得隐约可见里面的碎花三角裤衩的红色乔其纱长裙,悠然自乐地走了进来,一见周兰这身打扮,季若冰将吃了一半的一碗剩饭往桌子上一放,板着面孔大声说:“你在外面有吃有乐,还回来做什么?你给我滚,永远不要踏进这个家门!”于是,在这个简陋而凌乱的屋子里,爆发了第N次“俩伊”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