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尽管这样猜测,丁家二老看在何蕙兰为他们丁家生育了一个男孩的份上,还是会多少护着她。每次丁占魁从山上回家来的时候,他们便对儿子以好言相劝,说何惠兰在丁家如何孝敬公婆,要他对自己的堂客好点。他们还时不时用丁占魁拿回来的罐头饼干给她补补身体。

然而好景不长。随着婴儿渐渐长大,丁家父母看出孩子长得并不像他们丁家的人,外人的种种议论更让他们感觉这事情越来越有些蹊跷。丁家老太想起那次叫媳妇去镇上买药,明明半天可以返回的,她却天快黑了才神色凄惶地回来。这事令丁老太心存疑窦,总是觉得哪个地方不对劲儿,因为当时急着催她煎药治病,也就没有太多在意。

猜忌逾发加重,这样一来,丁家人对何蕙兰就没有了先前那种好脸色,不是指桑骂槐地辱骂,就是小题大做百般挑剔,到后来动不动就棍棒相加。

丁家人开始后悔娶了这么一个女人来败坏丁家的名声。他们最终决定请出族老对何惠兰进行逼供,按照丁氏家族的族规家法,要将何蕙兰母子装笼沉河,以儆效尤。

丁占魁知道了这个情况,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当即阻止了父母的行动,他不同意丁家对何蕙兰动用族规惩罚。

丁占魁沉着一张黑糙的脸,冷冷地却清楚地对丁氏族老说:“你们谁也不能动她一根毫毛!不是晚辈有意冒犯丁家族规,她既然是我的女人,就得由我来处置。未经我的许可,谁也不能动她!”

他依然要将何蕙兰留在丁家,以便享受对这个女人折磨的快感,对外依然维护他男子汉丈义仁爱的形象。

抗日战争全面暴发之后,日本鬼子很快占领了大半个中国。为了避难,雨母山区周边村镇的百姓有的远走他乡避难,有的牵家携口钻到偏僻的山冲躲藏起来,村子里只留下少数几户人家和一些老弱病残。焦灼的原野上一遍枯萎,四处狼烟。

日子过得越发艰难了起来。丁占魁除了带领身边这群衣食不保的弟兄到远近一些大户人家劫取银两和食物,时机许可的情况下也小打小闹地从日本鬼子那里抢点补给或武器弹药。

丁家父母仗着儿子是土匪头子,想到没人会来把他们怎么样,因此他们并没有离开自己的村子。

这天午后,湾里村来了一个猴面鸭颈的游方道士,此人姓贾,自称道行高深,擅长安宅定基,降魔捉怪。丁家老爷子就将他请了来,把丁家这么些年来发生的种种不幸之事尽数向其说道了一番,请道士查探查探家中是否中了邪魔,求他帮忙驱邪送鬼,保佑一家老小康泰平安。

贾道士在丁家宅院屋里屋外查看了一阵,恰见何蕙兰抱着孩子从门道里出来,便立刻将目光停在她的身上。贾道士猜想这个颇有几分姿色的女子大概就是丁老爷子提到的那个儿媳妇,心里头不禁震荡了一下,于是他蹙眉晃脑地说:“世翁家宅院阴气太重,或有千年蛇精潜伏其中,必须立刻驱除,否则恐见血光之灾。”

丁家二老听闻此言,当下惊吓得浑身哆嗦,六神无主起来,慌忙求请道士施法除妖。贾道士说了声:“无上太乙天尊!不急不急,贫道自有手段。”便在丁家宅院设坛作法,呼风唤雨地折腾了三天三夜。贾道士向丁老爷子暗示:他们家这位妙龄儿媳妇就是在丁家作恶生事的附体蛇精。

按照贾道士的安排,丁家父母谎称何蕙兰母子染上了天花,瞒着儿子丁占魁,叫了几个青年后生强行将何蕙兰五花大绑起来,连同那个孩子一起,用竹杠抬着送到雨母山腹地的簸箕坪去喂野狗。

那几个抬杠的后生害怕接触到何蕙兰母子而染上天花,还未走到簸箕坪,半路上就把她们母子放下了,并且松开了捆绑着她的绳索,将她们母子俩扔到山上,让其自生自灭。

何蕙兰和她那出生不久的孩子原本就是在这种残酷的处境中苦苦争扎着,她的心早就变得麻木,除了痛苦和哀怨,什么也没有了。已经有好几次了,她在遭受丁占魁的折磨之后,意欲以死了结自己的生命,可是一想到刚刚来到人世的孩子,想到那个自己深爱的男人,她最终还是放弃了寻死的念头。

她多么希望古兆光赶来救助她们娘儿俩脱离苦海呵。她也想过带着孩子逃离丁家,可是丁占魁叮嘱家人对她看得很严,根本不给她出门的机会。

此刻,当她被这帮人捆绑着送出丁家的时候,已经连哭泣的力气都没有了,眼睛里含着悲伤的泪水,灰白的面孔木然得如同一块没有一点生气的破布。

被丁家人扔到这座死寂的荒山上,何蕙兰已经无处可去。她的父母在逃难的途中被日军的飞机炸死了,原来那些相熟的街坊邻居早已东藏西躲不知去向。

古兆光自然不知道他跟何蕙兰竟然有了一个孩子,况且他跟随抗日游击队出没于湘桂铁路沿线和衡阳周边的莽莽丘陵之间,奔波不定,渺无音讯。

眼下,她已经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人了。

天色渐晚,何蕙兰紧紧搂着哭叫不止的孩子,一路抽噎着跌跌撞撞来到雨母山上那间破败荒废的帝喾祠里。

这座庙堂早就没有了曾经的庄严气势,再也没有人来此焚香祭祀,倾颓的屋梁上结满了蛛网——它已经残破得不成样子了。

无路可走的何蕙兰抬头望了一眼这座透风漏雨的破庙,飞快地走了进去。

在丁家施法驱鬼的时候,贾道士一眼看见何蕙兰长着一副好身材,还有着一张娇好秀丽又白白皙皙的脸模子,心里顿时就生出一股强烈的淫意。当他听丁家人说出家里流年不顺的情况,又觉察出这家的儿子与媳妇之间极不正常的关系,以及丁家人对她的不满,于是便心生一计,以驱魔捉鬼的名义,恐吓着丁家父母将何蕙兰赶出了家门。

没想到丁家人真的按照贾道士的胡言乱语去做了,可恶的贾道士心里一阵窃喜。他不声不响地跟在抬杠后生的后面,一路远远地尾随着何蕙兰,来到荒无人迹的雨母山上。

暮霭越来越浓。正当惊魂未定的何蕙兰抱着孩子瑟缩在断墙角落里呜咽抽泣的时候,贾道士估摸着时机已到,便悄悄从坍塌的残壁后面翻身进去,潜入了破庙。

听到有人翻墙的响动,何蕙兰惊悚地转脸望去,眼前蓦然出现的这个人影让她倒抽了一口冷气。她再定睛一看,这个人竟然就是在丁家施法并蛊惑丁家二老将她逐出家门的道士。

何蕙兰一下子懵住了,她不知道这个家伙还想干什么,只是本能地用双手紧紧护着怀里的孩子,浑身颤抖地蜷缩在墙角里,睁着惊恐的双眼望着他,望着他……

战争并没能阻挡住春天的脚步。满山遍野已经绽放了好几个月的雪白的山茶花儿依然热烈地绽放着,它们顽强地点缀在这片惨遭战火焚烧的土地上,于枯草颓废的荒芜之中增添了一线苦涩而悲壮的气息。

自从那次与何蕙兰不期相遇之后,转眼又过了将近一年。这期间,古兆光跟随衡湘洪山抗日游击队转战湘南各地,在完成折除湘桂铁路阻止日军西进步伐的任务后,他们回到了老根据地洪山坪山区。

古兆光心想,终于能安静地躺下来歇一口气了。

然而当他的思绪稍微放松,何蕙兰的身影就固执地显现在他的脑海里。想到何蕙兰,他就怎么也睡不着觉,咽不下饭,那种刻骨铭心的感觉绞得他心神不宁。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她在丁家过得好吗?

古兆光完全没有了倦意,他来到游击队驻地附近的小河边,默默地想着心事。这种撕心裂肺的牵挂,使古兆光坐卧不安。他揪着自己的头发闷坐了好一会,越想心里越乱,越想越感到纠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