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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1)

站在空旷的天地之间,米爱武小姐突然感到一阵恐怖。公路伸向天的尽头,不要说人踪,狗吠也听不见。暮霭从四面向她包抄过来。

鲁宾逊真伟大!她对自己说。想缓解一下恐惧,可惜无济于事。

这次金城大学新闻系骑单车游玉溪寺,她是发起人。学雷锋,她把袖珍气简给了女友戚芳。自以为永久牌赛车质量第一,人家提醒她的车后胎气不足,她说,没事。结果被大队人马抛弃了。她急得直想哭。长到二十来岁,头一遭领略被人遗弃、与世隔绝、孤独无助是何滋味。

拦车。想到这儿,她恢复了自信。姑娘们多有拦车的经验,宿舍熄灯后说悄悄话,讲到“辫子一甩,刹车直踩”,笑得用脚擂床板。

米爱武小姐剪男生头,没有辫子。她取下背在身后的“红棉”吉它,拿真丝红方巾夹在琴弦上。暮色里,摇动的吉它宛如跳大头舞的长发姑娘。卡车呼呼开过了三辆,没人理她。

准是些绝灭了七情六欲的七老八十的家伙!这年头,司机都在拼命捞钱,你骂他也是白搭,而且谁看清了你是位千金小姐?遇上了车匪路霸,说不定把命都要搭上。这些,米小姐自然不懂。

米爱武手臂举酸了。恍偬中又一阵隆隆声逼近她,没等她回过神,一辆东风大卡车急刹在她身边。

“上车,小姐!”司机探出头,盯住她说。一位壮实的青年汉子,看人的眼光邪虎,好象八辈子没见过漂亮姑娘。米爱武反倒怯场了。

“自行车放炮了?没事,我来!”汉子掀开车门,跳将下来。汉子看看自行车,又回头望望车厢,说,我爬上去,你把车递给我,举不举得动哟?汉子的目光始终咬住她不放。

她结结巴巴地说,“你把我带到县城,我就下车。”

“我要带你去一个你从没去过的地方,让你开开眼界!”汉子恨恨地说。

“你……”爱武又气又怕。

“我不是老虎,不会吃你的!”

粗鲁!面对粗鲁,爱武平素日在男生面前的傲气、狠气竟一点儿施不出。汉子径自去路边扶起自行车,往爱武怀里一送,“来吧,我可不想把小姐丢在荒郊野外喂狗。”说罢,翻身蹬着车轮,爬上车厢。

爱武被他的气势和果决行为钳制住了。她攒足劲高高举起自行车的时侯,只有一个念头,千万挺住,别让这小子看笑话。

两人一左一右钻进驾驶台。天已黑下来。汉子故意扭亮顶棚上的灯,假装摸摸索索找钥匙,其实是想凑近把她看个够,说不准还想借势揩揩漂亮姑娘的油。

“关灯!夜间行车没有开这灯的规矩!”

汉子这回认输了,乖乖关了灯。

爱武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人家毕竟没干什么要不得的事。平时自己在街上走,也常常回头率挺高的,不是自我感觉挺美么?

毕竟挨得太近,爱武感到有一般热气,还有一股说不出来的诱人的汗味儿。其实这人眉眼英俊,看上去还有几分稚气,说不定是自己的小弟弟哩。干练和粗鲁都是他的职业特征吧。

“喂,女学生,我们好象见过面!”

一部苏联老电影的片名。爱武心想,故事这样开头未免太俗。

“你姓什么?”

“姓李。”爱武心存戒备,说了个谐音。

“那我认错人啦。”

“你大概经常认错人吧?”

汉子生气了,踩大油门,汽车猛地向前一窜。

公路两侧的原野黑黝黝的。她在他的掌握之中,得罪他不起。同他聊几旬,散散他的火气。

“喂,小师傅,哪单位的?”

“天不管,地不收。”

“个体运输户?赚大钱呀!”

“专拉人家不敢垃的货,专跑人家不愿跑的路,能不赚钱?”

爱武忽发奇想:何不拿他做跟踪采访对象,弄一组系列报道,作为毕业作业?

“什么货人家不敢拉?”

“走私的外烟,洋人扔的垃圾一一旧西服旧裙子,官老爷吃回扣的黑货,强盗的赃物,往上头进贡的土特产,还有——”

“还有什么?”

“乌龟大王套购的大王八小王八!”

爱武忍俊不禁,格格大笑,前仰后合。

“别笑,我说的大实话。抓好扶手,当心碰坏了你的小脑袋。”

“那么,什么是人家不愿跑的路?”

“逢年过节,起风下雪,山高路险,拦路打劫。钻空子,找门子,塞坨子,装龟孙子,踩虚一脚就进大房子!”汉子说得悲壮凄凉,忽又咧嘴一笑,“还有句哥们的事儿,不便说给你听。”

“我偏要听听!”爱武恢复了她的真面目。

“待会儿你一看就明白。”

一大片星星点点的灯火渐渐离近。爱武算算行车时间,知道那是县城。她没提下车的事。对汉子起码的信任,看究竟的好奇心,冒险的神秘感和刺激,掺杂在一起,她自己也说不清。不一会儿,县城那片灯火缓缓移到南面,距离又渐渐拉大。爱武沉不住气了。

“你怎么不走县城?”

“绕过去,抄近路,到前面小镇去过夜。”

“过夜?谁同意了?你征求过我的意见了?”

“嚷什么!是你乘我的便车,小姐!”

“我要下车!”爱武在急驶的车上亡命地扭动车门把手,门却纹丝不动。

“你被绑架了,小姐。”汉子嬉皮笑脸地说。

“停车,我要下去!”爱武吼叫起来。

“不行,我要绝对保证你的安全!”汉子也吼道。他刹住车,拧亮驾驶台的灯,看见爱武一脸惊恐,心软了,“好吧,咱们谈谈。你是金城大学新闻系的学生,你T恤上印的有字,我第一眼就看到了。你是出来游山玩水的,叫什么来着?回归大自然的怀抱,好,挺惬意的。我呢,臭开车的,社会上叫我们‘不三不四’的人,文化层次低,胸无点墨,粗鲁愚钝,吃喝嫖赌样样来,见到漂亮姑娘搭便车就想占便宜,对吧?可你错了,我也能来点绅士风度,来点吉它弹唱,《我很丑,但我很温柔》什么的,也摇头晃脑哼几句谁也不懂的‘第五代都市诗’,咱家老大就是玩诗的,可混不饱肚子,也干上了个体户。老实说 ,讨你们喜欢的那套把戏,我都会,可我犯不上!逢场作戏,可以,玩认真了,怎么收场?带你们乘车,没意思,摸不得碰不得,重不得轻不得,稍有言语冒犯,就要跳车。你不怕摔死,我可不想吃官司。所以大凡你这样的小姐搭车,我都会锁上车门。我看你的性格有几分野气,是学新闻的,想带你开阔一下眼界,有我在,哥们谁也不敢欺负你的。好,要说的说完了,你下去吧。”

汉子打开了车门。爱武半天不响不动。

“开车吧,就是龙潭虎穴我也跟你去!”

“谢谢。”汉子很绅士派头地说。

想到自己这话他可以作另一种理解,爱武脸上泛起了热潮。

十里铺离县城五公里,司机们叫它“软脚铺”。这里的菜农早已不以种菜为业,靠接待司机发了财,沿公路两侧盖起了两、三层的洋楼。一楼开馆,二三楼留宿,后院自己住,兼作修车场、娱乐场。大凡城里流行的,什么洗头洗脚,按摩松骨,这里都有。后院一律花墙,面积一家比一家大,服务项目五花八门,有与日俱增之势。店名亦颇花哨;逍遥酒家,好再来,美的梦,醉方休,满园春,翠翠,阿美,不一而足。有的干脆叫“承欢楼”、“藏娇楼”。说是有个专门赚招牌钱的遗老,取一个叫得响的店名,店主送红包千元。尽管围墙上残留着诸如“但存方寸地,留与子孙耕”的标语,十里铺耕地锐减,似乎无人过问。仅存的一些菜地,也租给了流落此地的四川、湖南农民,菜农们成了“工商业兼地主”。每日清早,老板们打开钱箱清点大把大把的钞票时,大概最感欣慰的是,子孙们从此再也不必躬耕垅亩了。他们把钱捆好,藏进夹墙或椽阁,打一串呵欠,便去睡觉。

十里铺的时光是倒错的,白天门可罗雀,夜里生意兴隆,彩色灯箱闪闪烁烁,异彩纷呈,俨然小小洋场。

汉子把车停在路边,带着爱武走进“阿美酒家”。

“哟,革哥,你家稀客呀!”老板娘三十出头,烫一头张牙舞爪的钢丝发,坠一对非洲大耳环,上穿“花花公子”大红T恤,下穿碎花真丝绸裙裤,足蹬纯羊皮奈克旅游鞋。爱武吃了一惊,这一头一脚得花上几千元。老板娘颇有身材,一扭一摆凑过来,手里提只小木箱。她紧盯着爱武打量,嘴角不无轻蔑之意。爱武首先注意到她的眉毛是拔光了后描上的。这娘们一脸邪气一身俗气,穿戴倒新潮,不禁感慨港台文化风气之劲猛,居然把一个大陆内地的乡下女人熏染成这模样。

这女人本身就是一部小说。

汉子从衣袋取了两张十元票子塞给她。

“多谢。革哥,来点什么呢?”

“两份晚茶,老四样。”

“这位小姐不用啤酒吧?”

“可乐。”革哥替爱武回答。等老板娘转身走去,革哥介绍说,“她就叫阿美,四川人,高中生,来此地落籍十年了。刚才给的是订座费,食宿结账离店时再算,老主顾也可以赊欠记账。她很有经营才干,全他妈学广州、深圳的,每年都要往南边跑一两次,花大钱考察。十里铺的黑漆门道,就是她开的头。”

这时,厅堂里还有一桌人未散,都有七八分醉意。迎面的一个大方脸发现革哥,眼睛一亮,站起身来,“革哥!”

其他人也都怪模怪样扭过身来朝这边打招呼。

大方脸仗着酒胆,歪歪倒倒走过来,眼光不怀好意地在爱武身上溜来溜去。

“革……革哥,你、你好眼力。”

“四哥,别胡说,她是我表妹。”

“表妹?你他妈什么时候钻出个表妹啦?大美人,也不让弟兄们开开眼!”大方脸正眼不看革哥,一个劲往爱武跟前靠,“你、你,你是四川妹子还是湖南妹子?这么好的水色,我看你是下江妹子,哈哈……”

同桌的司机也跟着起哄,狂笑。

大方脸正待动手动脚,革哥一把钳住他的手腕, “四哥,小弟今天一连碰到几个‘擂肥’的,破了财,你可别惹我。”

“你小子今天反啦?别说是表妹,就是弟媳妇,大哥我调笑几句都不行?”大方脸手腕被掐得生疼,又挣脱不得,寻思如何体面些下台。

“革哥,算啦,为个小妞,伤了兄弟和气不值。”司机们惊醒了酒意,纷纷上前劝架。

革哥仍不松手:“哥们,我丑话说在前头,这一向我财运不好,表妹是来帮我一把的,哥们要是不给我脸面,冒犯了我表蛛,我这阴阳剑指掌可是不长眼睛的!”

“好说,革哥,弟兄们谁不知道你的点穴术!”

众人这话是说给大方脸听的,爱武却心里一凛,恍然不知身在何处了。她读过几本金庸的小说,也听说一些稀奇古怪的功法,但那不是胡编的幻想故事吗?

革哥一松手,大方脸哼了一声,算是心理上的一点平衡。众人忙将他架走。

革哥,爱武拣张小桌坐定。爱武很想问他点穴术的事,革哥在她心目中更添了几分神秘色彩。

这时,老板娘送来了晚茶。

牛百叶,凤爪,蹄筋,白斩鸡,四样八碟,色香俱佳。爱武早已饥肠辘辘,不待做东的发话,径自大嚼大咽。

“不错,正宗粤菜风味。”

“老板娘的手艺。若不是沦落风尘,凭她的聪明能干,做个女经理、高级厨师又有什么稀奇。她禀赋极好,可惜生在穷山洼里,父母勒紧裤带供她上高中,可见还是抱了很大希望的。母亲早逝,老头子续弦,把五六个弟妹丢给她不管了,她这才流落异乡,嫁人,谋生。”

“你同情她。”

“同情是毫无实际价值的。它对同情者是一种自我满足,对被同情者则是一种麻醉。生活需要我心肠变得更硬些,不过我还不行。”

“看来,他们不该叫你什么革哥,”爱武望着他那张变得忧郁伤情的脸,揶揄地说,“该叫你宝哥哥!”

“我不喜欢贾宝玉——不过我哥把红楼梦说得挺神的。曹雪芹晚年绳床瓦灶,卖画食粥,能在底层挣扎过来,还写书,我佩服。”

爱武觉得更了解他又更不了解他了。

“你会点穴术?”

革哥低声说,“扯淡!我出了两百元,找一个跑江湖的学点穴防身术,他收了我的钱才说实话。什么点穴术?欺骗术。他教我如何这般地找‘托儿’,制造机会运用一次,如果奏效,以后就再不要冒风险了,只需虚张声势大造舆论,人家就再也不敢惹你。想不到这骗术果然还有点用……唉,开车这碗饭,就是跑江湖,假作真时真亦假,人不人鬼不鬼!”

“你对我尽讲实话,不怕我捅漏子?”

“你我萍水相逢,不是一阶层人,我怕什么。开车的不比作家看事看人眼力差。”

爱武又问,“你打算开一辈子车?”

“还得混几年;帮我哥干一番事业。”

“你哥哥想干什么,当作家?”’

革哥似乎面有难色,“还不清楚。他是我们家最有文化的人。走吧,我们去后院看看。”

后院果然宽敞,亮着两盏百瓦大灯泡,两辆卡车正在修理,几个修车伙计浑身油污,忙活得很像那回事。

“这店还真修车?”

“当然,全部秘密都在这里,”革哥解释说,“修车发票可以随意开,反正拿回去报销,换一颗螺丝可以开三百五百。老板跟司机讲好,多报的钱三七分成。”

“那还了得,司机发大财了。”

“司机那七成不会给现钱,吃喝嫖的花销要扣掉;赌的钱老板不管输赢,按钟点找赢家收台子钱、抽头。不过,某司机假如输得太惨了,老板会私下里塞给他几个,也不致让他空手回去。”

“全他妈混账!”爱武愤愤然。

“也有老实司机,只拣便宜房间住宿,别的都不沾。阿美精就精在这里,对他们特别好,从来不为难他们,不歧视他们,有时还给他们加点菜,给包香烟,甚至叫一两个没生意的姑娘陪他们喝酒,也不收钱。”

“你总向着她。”爱武脱口说道。

“我、我是照直说嘛。”革哥居然结巴了。

两人都颇显尬尴,半天不语。

靠西墙有三间平房,几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