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开车吧,就是龙潭虎穴我也跟你去!”

“谢谢。”汉子很绅士派头地说。

想到自己这话他可以作另一种理解,爱武脸上泛起了热潮。

十里铺离县城五公里,司机们叫它“软脚铺”。这里的菜农早已不以种菜为业,靠接待司机发了财,沿公路两侧盖起了两、三层的洋楼。一楼开馆,二三楼留宿,后院自己住,兼作修车场、娱乐场。大凡城里流行的,什么洗头洗脚,按摩松骨,这里都有。后院一律花墙,面积一家比一家大,服务项目五花八门,有与日俱增之势。店名亦颇花哨;逍遥酒家,好再来,美的梦,醉方休,满园春,翠翠,阿美,不一而足。有的干脆叫“承欢楼”、“藏娇楼”。说是有个专门赚招牌钱的遗老,取一个叫得响的店名,店主送红包千元。尽管围墙上残留着诸如“但存方寸地,留与子孙耕”的标语,十里铺耕地锐减,似乎无人过问。仅存的一些菜地,也租给了流落此地的四川、湖南农民,菜农们成了“工商业兼地主”。每日清早,老板们打开钱箱清点大把大把的钞票时,大概最感欣慰的是,子孙们从此再也不必躬耕垅亩了。他们把钱捆好,藏进夹墙或椽阁,打一串呵欠,便去睡觉。

十里铺的时光是倒错的,白天门可罗雀,夜里生意兴隆,彩色灯箱闪闪烁烁,异彩纷呈,俨然小小洋场。

汉子把车停在路边,带着爱武走进“阿美酒家”。

“哟,革哥,你家稀客呀!”老板娘三十出头,烫一头张牙舞爪的钢丝发,坠一对非洲大耳环,上穿“花花公子”大红T恤,下穿碎花真丝绸裙裤,足蹬纯羊皮奈克旅游鞋。爱武吃了一惊,这一头一脚得花上几千元。老板娘颇有身材,一扭一摆凑过来,手里提只小木箱。她紧盯着爱武打量,嘴角不无轻蔑之意。爱武首先注意到她的眉毛是拔光了后描上的。这娘们一脸邪气一身俗气,穿戴倒新潮,不禁感慨港台文化风气之劲猛,居然把一个大陆内地的乡下女人熏染成这模样。

这女人本身就是一部小说。

汉子从衣袋取了两张十元票子塞给她。

“多谢。革哥,来点什么呢?”

“两份晚茶,老四样。”

“这位小姐不用啤酒吧?”

“可乐。”革哥替爱武回答。等老板娘转身走去,革哥介绍说,“她就叫阿美,四川人,高中生,来此地落籍十年了。刚才给的是订座费,食宿结账离店时再算,老主顾也可以赊欠记账。她很有经营才干,全他妈学广州、深圳的,每年都要往南边跑一两次,花大钱考察。十里铺的黑漆门道,就是她开的头。”

这时,厅堂里还有一桌人未散,都有七八分醉意。迎面的一个大方脸发现革哥,眼睛一亮,站起身来,“革哥!”

其他人也都怪模怪样扭过身来朝这边打招呼。

大方脸仗着酒胆,歪歪倒倒走过来,眼光不怀好意地在爱武身上溜来溜去。

“革……革哥,你、你好眼力。”

“四哥,别胡说,她是我表妹。”

“表妹?你他妈什么时候钻出个表妹啦?大美人,也不让弟兄们开开眼!”大方脸正眼不看革哥,一个劲往爱武跟前靠,“你、你,你是四川妹子还是湖南妹子?这么好的水色,我看你是下江妹子,哈哈……”

同桌的司机也跟着起哄,狂笑。

大方脸正待动手动脚,革哥一把钳住他的手腕, “四哥,小弟今天一连碰到几个‘擂肥’的,破了财,你可别惹我。”

“你小子今天反啦?别说是表妹,就是弟媳妇,大哥我调笑几句都不行?”大方脸手腕被掐得生疼,又挣脱不得,寻思如何体面些下台。

“革哥,算啦,为个小妞,伤了兄弟和气不值。”司机们惊醒了酒意,纷纷上前劝架。

革哥仍不松手:“哥们,我丑话说在前头,这一向我财运不好,表妹是来帮我一把的,哥们要是不给我脸面,冒犯了我表蛛,我这阴阳剑指掌可是不长眼睛的!”

“好说,革哥,弟兄们谁不知道你的点穴术!”

众人这话是说给大方脸听的,爱武却心里一凛,恍然不知身在何处了。她读过几本金庸的小说,也听说一些稀奇古怪的功法,但那不是胡编的幻想故事吗?

革哥一松手,大方脸哼了一声,算是心理上的一点平衡。众人忙将他架走。

革哥,爱武拣张小桌坐定。爱武很想问他点穴术的事,革哥在她心目中更添了几分神秘色彩。

这时,老板娘送来了晚茶。

牛百叶,凤爪,蹄筋,白斩鸡,四样八碟,色香俱佳。爱武早已饥肠辘辘,不待做东的发话,径自大嚼大咽。

“不错,正宗粤菜风味。”

“老板娘的手艺。若不是沦落风尘,凭她的聪明能干,做个女经理、高级厨师又有什么稀奇。她禀赋极好,可惜生在穷山洼里,父母勒紧裤带供她上高中,可见还是抱了很大希望的。母亲早逝,老头子续弦,把五六个弟妹丢给她不管了,她这才流落异乡,嫁人,谋生。”

“你同情她。”

“同情是毫无实际价值的。它对同情者是一种自我满足,对被同情者则是一种麻醉。生活需要我心肠变得更硬些,不过我还不行。”

“看来,他们不该叫你什么革哥,”爱武望着他那张变得忧郁伤情的脸,揶揄地说,“该叫你宝哥哥!”

“我不喜欢贾宝玉——不过我哥把红楼梦说得挺神的。曹雪芹晚年绳床瓦灶,卖画食粥,能在底层挣扎过来,还写书,我佩服。”

爱武觉得更了解他又更不了解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