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米爱武的家住在金城城郊松山的“颐养斋”。

当年为老红军老干部修建休养所,正值恢复街街巷巷的老名,不知哪位墨客取“太平盛世,颐养天年”的意思,给命了这么个怪名。秘书来请示米市长,他觉得怪别扭,“太拗口,就叫干休所嘛,这是咱们的老传统嘛。后来没人理会他的意见,他好长时间不舒服。秘书解释说,这是政协副主席张老取的名,天是尊重党的老同志,祝福晚年幸福的意思,他“嗯”了一声,这才不再提它。

松山不高,小车可沿水泥路蜿蜒盘旋而上,通到每一幢二层小楼门前。小楼错落在松林间,造型、色调各异,内部结构大致相同:一楼为花厅、客厅、餐室厨房和一间保姆卧室,楼上有三间卧室兼起居室,一间书房、卫生间。不大也不豪华,一家人居住倒也舒适、宽绰。

米建东行武出身,魁魁伟伟,很有军人风度,他最骄傲的是,几十年没住过医院,平时伤风咳嗽也很少。六十岁从市长退下来,做了一届金城人大主任,又干了一届政协主席,六十八岁离休。两年来竟老了一大截,冠心病,高血压,慢性结肠炎全来了。要小车用却又不方便了。电话打到老干局,不是半天没人接,就是跟你捉迷藏,什么车坏了,没油了,派出去一时回不来……惹得老头子摔了好些回电话,“别跟我演《沙家浜》了!人一走,茶就凉是不是?你们局长、科长成天坐小车,游山逛水有油跑,我要车就没油啦!把我们老头子扔在

山上象坐牢的,算什么嘛!”开始发发火还见效,日子一长也不灵了。

米老头不喜欢看书看电视,也不耐烦钓鱼、练书法,唯一的爱好是下象棋。可俱乐部的一班老头都见他就躲——米建东只许自己悔棋不准人家悔,赢得起输不起,连输两局就发火掀盘子。要说在位时都是下属,让着他,现在谁还买帐哩。

他很寂寞。

他也时常想念他的老棋友、老司机耿长顺。耿长顺多年不来看他了。他也老得走不动了?还是因为他儿子耿和平和自己女儿米霞的婚事吹了?老耿当初不是也反对这门亲事么?

米建东发觉自己变得婆婆妈妈的了。米霞和肖兵关系处不好,难得回来住两天,当他面就争争吵吵。米霞成年愁容满面,心事重重,身体也像弱不禁风。爱武倒是成天乐呵呵的,可是人也不小了,个人问题从没听她嘀咕过。还有今年毕业分配,问她有什么想法?您别管!一句顶过来,噎的人半天回不过气。

保姆李妈倒是忠心耿耿在米家做了三十多年,米霞妈在世时,她们是心腹姊妹。可她没什么文化,能和她说些啥?

“老首长,咪咪学校来电话啦!”一李妈在楼下叫他。

米建东下楼时,头有些晕,腿也发颤。咪咪不是住在学校吗,出什么事啦?

电话是她闺蜜戚芳打来的,这姑娘米建东见过,现代派,很不安分。

“爱武回家后您转告她,我们在学校等她!”

“等等,我问你,爱武昨晚没住校?”

“……住啦,今天早上离校的。”

“你骗我!爱武应该昨天下午回来的,现在是早上七点,你怕我不知道,星期天早上是你们睡懒觉的时候!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没……没有呀。”

老头子听出戚芳又急又怕的声音,正待乘胜追击,李妈故意放大嗓门在厅外唤道,“咪咪,你回来了?”

“听着,小芳,不许你们胡来!”米建东撂下电话便转身。

“爸,我回来啦。”

老头子不响,坐在沙发上。

“爸,你不舒服?”爱武急忙扔下吉它,蹲到爸爸膝边。 _

“咪咪,昨晚在哪里过夜?”

爱武故作轻松地笑着说:“爸,你问这干嘛,我二十几岁,成大人啦。妈妈在我这年纪不都有了大姐了吗?就算我——”爱武欲言又止。

“就算你怎样?”老头子不动声色。

爱武豁出去了,“陪男朋友看一夜连场电影,跳一通宵舞,或者上他家去住一宿,你也犯不上这样表情痛苦。”

“胡说!”米建东吼道,“你什么时候有男朋友了?是谁?”

“哪儿呀,我是打个比方嘛。”

米建东放心了许多。“昨晚去哪儿了?”

“在学校呀。”

“你骗我。戚芳来过电话。”

爱武一惊,心下骂道,死小芳,真沉不住气。见李妈在一旁使眼色,爱武忽闪了两下大眼睛,“是呀,昨晚跳舞睡晚了,我怕你不放心,半夜还想骑车回来,戚芳怕我走夜路出事——”

“她刚才打的电话。”

爱武眼睛忽闪,继续编故事。“是呀,我说,那好,我给爸爸打电话。她说,你爸早睡了,这样吧,你明天一上路,我就给你爸去电话——”

李妈生怕咪咪说不圆,递话给她,“小芳说要你今天上午回校去,有什么活动。”

“是呀,今早临走时她说,差点忘了,上午有个学术报告会,学生会组织的,昨晚大家都玩累了,也许会改期。我说我不管,我要回去看爸爸。她说那好,我一会儿问问,给你打电话。”

逻辑上十分严密,老头子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