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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1)

太行山区的夏季来临了,过了小满,洋槐花即将开谢,马头山漫山遍野的酸枣花和荆子花又渐渐开了。荆子花蓝格莹莹的,一簇簇地开在细软的花穗上,散发出幽幽的清香;酸枣花鹅黄嫩绿,如微小的星星一样,点缀在酸枣树的枝叶间,发出又香又甜的味道。房前屋后的泡桐花开得正旺,泡桐花香味浓烈,但闻起来却不是很舒服,让人觉得略微有些头痛,有些厌烦。随着荆子花、泡桐花和酸枣花的盛开,在一个个沟沟壑壑里,枣花随后也竞相开放了,整个马头山地区,到处都能闻到浓浓的花香。

正是昼长夜短的时节,黎明像一个急于出嫁的新娘,早早就朦朦胧胧地降临到了马头山地区。比黎明的到来还要迫切的是马头山里的黧鸡——这是一种比乌鸦还要黑的野鸟,身体倒是比乌鸦小一些。天还没有亮堂,马头山和胭脂河的树林里,黧鸡就已经不断地发出“吱——吱——”的叫声。

老枣根知道天就要亮了,于是起了炕,来到庭院正中的那棵大枣树下,抬起头来,细细地观察树上的枣花开得怎么样。

这时,枣花、大枣木也起来了。大枣木拿起一把薅锄,向马头山里走去,那里还有一些谷子地的草还没薅呢!

枣花知道爹今天要去庄窝镇赶集打镰刀,洗了一把脸就开始给爹做起饭来。枣花为爹炒了一锅四月鲜豆角,搅了一锅玉米面疙瘩。将饭做好后,枣花将饭菜为爹端到桌子上,然后就回到了屋里。

枣根坐在一个用苞谷的皮编成的蒲团上,端起自己专用的黑瓷大碗,就着豆角菜心不在焉地吃了起来,只吃了几口,枣根就将碗推到了一边,唉声叹气地掏出烟锅袋,打算抽几口烟。

就在这时,枣根看到枣花抓着一大块腌猪肉从屋里走了出来,放到了屋檐下的案板上,细细地切了,然后开始剁馅子。枣花时而低头剁一会儿,时而抬头看看庭院里的老枣树上的几只正在欢叫的喜鹊,心中若有所思。

枣根正在装烟叶的手缓缓地停了下来,有些不解地看着枣花。

“不记得今天是什么节日啊,剁馅子干什么?除非来了客人,或者是特别重要的节日,家里的腌猪肉是从来不吃的,枣花是个非常懂得节俭的孩子啊!……没听说有哪个亲朋好友今天要来啊!”枣根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

此时,枣花已经非常麻利地将腌肉剁好了,然后她又从盔子里捞出几大把已经泡好的萝卜干,放到案板上切了切,然后就又剁起来。

枣根想问一问女儿,她这是要为谁准备饭,是要蒸包子还是要包饺子。试了几试,最终还是忍住了,枣根知道枣花是个懂事的孩子,总不会瞎糟摊儿的,也许,她是考虑到当爹的常年辛苦劳累,为一家子操心,近来却不怎么下饭,身体也越来越瘦弱,于是想为爹改善改善生活了吧,枣花可是一个非常孝顺的好闺女,想到这儿,枣根放下烟袋,拿起筷子,想竭力再吃一些。

“只是,吃一顿好饭有什么用?只要你能顺顺当当地嫁出去,安安稳稳地过日子,自己一定马上就想吃饭了,唉,爹的心病去不了,别说一顿饺子,就是吃山珍海味也不香啊!”枣根一边想着,酸甜苦辣各种滋味一起涌上心头。

枣根吃完早饭,将几个又锈又钝的旧镰刀收拾好,准备出发向庄窝镇走的时候,枣花已经将萝卜干剁好,又从庭院里的菜畦里割了一大把鲜嫩的韭菜,略略摘了摘,洗干净了,就放在案板上细细地切成极短的小段,撒进剁好的肉和萝卜干里,然后放入盐、香油、花椒面等各种调料,就开始拌起来,馅子的味道立即就被勾出来了。

“枣花,爹到庄窝镇赶集去了,中午回来吃你做的饺子。”枣根背起篓子,向正在低头拌馅的枣花说。

听到爹的话,枣花抬起头来,冲爹笑了笑。

就在枣根抬腿向院外走去的时候,只听一阵“嘚嘚嘚嘚”的马蹄声由远而近。

“是谁呢?这样的马蹄声,只有八路军的正规军才会有,难道是?……”枣根正在想着,枣花已经将盛满了馅子的盔子扔下不管,飞身向院外跑去。

就在这时,两匹军马驮着两个八路军已经进入到了枣根家的院子,几乎与正在向外跑的枣花相撞。

“枣叶!是枣叶回来了!姑爷也来了,爹日日思夜夜盼,总算将你们两口子盼回来了,好像有十几年没有回来了,我还以为……”枣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抹了抹额头的汗,身体软软地坐在枣树下的一个木头墩子上。

就在这时,继恩枣叶已经飞身下了马,一边叫爹,一边将战马牵到老枣树下,将缰绳栓好了。

枣花深深地望了继恩一眼,然后一把抱住姐姐,眼泪不由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真是来得早不如来的巧啊,枣花已经将馅子剁好了。枣花,先将面活出来,让面饧着,然后炒两个菜,再切几个腌鸡蛋,这一个春天家里的鸡蛋可攒了不少。我到窖里打一葫芦好酒,陪你姐夫先喝着。枣叶,一会儿你们姐妹两个一起包饺子,咱一家人团团圆圆吃顿饭——自打过了年,还没有吃过饺子呢。”枣根兴奋得脸涨得通红。

“今天是什么节日呢?还是有什么客人要来?居然要包饺子吃?咱们马头山里人,除了过年和八月十五,吃饺子可是太稀罕了?”枣叶一边卷袖子,看了妹妹一眼。

“你和继恩好容易回来一趟,你不是客,可姑爷来了不好好招待怎么行?咱马头山里人可是最讲究规矩的。”枣根一边说一边转身向酒窖走去。枣花像没听见姐姐的问话一样,兀自提起一个白色的盔子,挖起几瓢白面,端出来就活了起来。

活完面,枣花在一个已经刷干净的锅里舀进两瓢水,加了几把柴火,水很快就烧开了。然后她将已经去掉叶子的根瘩搁进去焯了一下,捞出来,控去水,放到案板上切成一段一段的,再收拾到一个盘子里,撒上烂盐,倒入一些枣醋,然后用一根筷子插入装香油的瓶里,向根瘩菜里点了几滴香油。到此为止,一道腌根瘩就做成了。

枣叶麻利地为爹和继恩炒了一个韭菜鸡蛋,端到饭桌上;这时,枣根也已经提着一葫芦酒回来了。枣根继恩翁婿两个就坐下来慢慢地喝了起来。

枣根与继恩喝得很慢,枣叶枣花姐妹两个也是慢慢地包饺子,每个人都好像有很重的心事似的,漫无边际地说一些无关紧要的家常。家里的情况该说的都说过了,终于,枣叶把话题拉到了当前的抗战上来。

“今年的形势非常严峻,从一开春,种种迹象就显现出来,日本鬼子把矛头对准了我们,现在已经开始抽调大量兵力围剿我共产党领导下的敌后抗日根据地和八路军新四军了。国民党呢,以汪精卫为首的亲日派已经公开投降了日本帝国主义;蒋介石呢,虽然还打着抗日的旗号,表面上仍然坚持国共合作的原则,然而实际上实行的却是‘消极抗日,积极反共’的政策,也正因为如此,鬼子才能够抽调兵力向我们进攻。党中央和毛主席已经英明地预见到了形势的严峻性,号召全党全军,动员广大人民,做好准备,坚决粉碎鬼子的扫荡……”讲到气愤的当儿,枣叶包饺子的手暂时停了下来,随着抑扬顿挫的发言,用力地挥舞着。

“看我们枣叶,跟着姑爷参加八路军才两年多,就进步得像个八路军干部了。”枣根放下手中的酒碗,半是欣喜半是担忧地说。

“进步的确快得很,都出乎我的意料了,我们结婚不久,她就穿上了军装,在部队当卫生员,由于表现勇敢积极,时间不长就入了党,后来调到军区医院当护士,现在已经是护士长了,军区参谋部还考虑让她任军区医院的副院长呢!如果真提了副院长,那可就副团级了,你看她说话,已经是一个干部的样子了吧——当心犯官僚主义,同志!呵呵!……前一段时间,就在大年初一这天,她突然被上级派往延安培训,别说你们,连我都见不到她呢。这不,培训结束,我同她一块回到庄窝镇我们所住的地方,房东告诉我们,说爹您来找过我们好多次,我们这才觉得,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回枣林凹看望爹了,所以就赶紧回来了。”坐在旁边的继恩一边端着酒碗小口地喝着,一边笑着说。

“这次回来,我想动员动员枣花,也穿上军装,当八路军,干革命,打鬼子!最好是跟着我干,我们医院现在最需要枣花这样健壮而又勇敢的女护士。上战场抢救伤员,没有力气的姑娘,怎么能将身体高大的男伤员背下火线呢?怎么样,跟着姐姐走吧?”枣叶问妹妹道。

枣花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茫然地望着村外胭脂河的河谷。河两岸的麦子已经黄梢了,一阵风刮过,掀起一阵又一阵浅黄色的麦浪。

枣根与女婿酒喝得差不多了,枣叶与枣花也将饺子包好了,锅里的水也开了,姐妹两个立即将饺子下到了锅里,不一会儿饺子就熟了。姐妹两个将饺子捞出来,端到桌上,四个人就围着桌子吃了起来。

吃完饭,乘着枣花正在收拾的当儿,枣根向枣叶与继恩两口子使了个眼色,然后就向自己的屋里走去。枣叶与继恩知道爹有话要同自己说,于是也就一前一后地向爹的屋里走去。

在枣根屋里,三个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嘀嘀咕咕的,枣花支楞着耳朵,想听一听他们都说些什么,然而声音更加低了下去,差不多是在用耳语说话。枣花知道,爹与姐姐姐夫所说的话一定与自己有关,否则不会背着自己,更不会将声音压得这么低,爹从来都不是一个会大声说话的人,不是天大的秘密,不是特别不想让自己知道,他不会将说话的声音压得这样低的。枣花有些好奇,更有些失望,她想进去听听,可又觉得不太好,再说如果自己进去了,他们肯定就不说了。无可奈何的枣花,一边机械地洗着碗筷,一边抬起头来,两眼继续呆呆地望着胭脂河的河谷,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这样过了好一会儿,屋内几个人说话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好像是刻意让枣花听到似的,好像让枣花觉得他们在屋里说的话没有任何秘密,没有刻意隐瞒她。随即,屋内响起了脚步声,枣花知道他们所要说的话已经完毕,马上就要出来了,于是,她赶紧端起桌上吃剩的一大盘饺子,若无其事地掂了掂,将快要坨在一起的饺子掂得松动一些,然后拿起一双筷子,一个一个地将饺子夹到另一个大碗里。

“大哥去马头山里给谷子锄草,不知什么时候才回来呢,这些饺子要留给大哥吃。”枣花默默地想。

按照姐姐的叮嘱,三天以后,枣花将家里的活计安置了一下,换上一身洗得干干净净的衣裳,来到了庄窝镇,到军区医院找到了姐姐。枣叶见枣花来了,非常高兴,立即将妹妹安排到护士组所在的宿舍,给她找了一个凉席和一个枕头,让她住在这里,并把自己的塘瓷缸子让给她打饭用。

这些事情安排妥当后,枣叶立即将枣花带到了军区住院部,把妹妹交给一个护士,说:“段护士,这是我妹妹枣花,以后,你负责带着她学习护理知识。枣花,以后这位姐姐就是你的师父了,要谦虚谨慎,勤快耐心,一定要把咱们的伤病员照顾好,好了,我还有点事儿,先走了。”说完枣叶转身疾步离去。

从此以后,枣花每天跟着段护士学护理,打针,换药,给病人分发药品,甚至上手术台给医生传递医用器械。这些活枣花都是一点就通,一学就会,尽管她不会说话,但整个医院都说枣花比会说话的人都灵通。另外,枣花别看长得并不粗壮,但力气却大得惊人,一百七八十斤重的伤病员,枣花不用别人帮忙,轻轻松松地就能从担架上背到手术床上,令青壮年男人都自愧不如,不久,枣花就得到全院工作人员以及伤病员们的尊重与喜爱。

在军区医院,有什么要紧事儿,大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枣花。枣花虽不会说话,耳朵却灵得很;有什么事,跑起来也很快。在医院的任何一个地方,只要有同事大声地喊一声:“枣花!”不一会儿,枣花就会笑容满面地跑到这个人面前,脸蛋红扑扑的,不时用手绺一绺头发,抹一抹额头微微渗出的汗珠,并用一双会说话的眼睛问道:“有什么事?请吩咐吧!没有我不愿意帮的忙。”

此时,军区医院的伤病员并不是很多,所以枣花与同事们的工作不是特别忙,大家除了做好日常工作之外,更多的时间就是学习,让老医生,尤其是军区卫校的老师给讲课。枣花听课非常认真,尽管她不能说话,不会提问,也无法与同事们进行很多的交流。在这段时间里,枣花又认识了很多字,尽管是一个哑巴,但她却能够看一些简单的有关护理的书籍了。

很快,两个多月的时间就过去了,有一天上午刚刚上班,师傅段护士对枣花说:“今天你姐捎来了口信,让我告诉你,中午一下班,你到她家里去一趟,你姐姐姐夫有事找你呢。”

枣花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然后继续干起自己的工作来。

下班后,枣花出了医院,大步流星地向庄窝镇东面姐姐姐夫所住的地方赶去。

来到姐姐家,院子里没有一个人,姐姐没在,房东也没在,难道家里没有人?姐姐到哪里去了?!但是房门是开着的,估计人不会走远,想到这里,枣花蹑手蹑脚地向屋内走去。

内屋的门是虚掩着的,枣花轻轻地将里间的门推开,这才发现,原来姐夫在家呢,正坐在一个椅子上静静地看书。就在枣花看到姐夫的一刹那,继恩猛地转过头,也看到了枣花,于是,他连忙站起来,说:“枣花来了!进来,快……”看来,继恩有些尴尬,“快”字说完,却不知说该快做什么了。

枣花倒是坦然地进了屋,她看到继思的书桌上有笔和纸,于是拿起笔,在纸上写道:“姐夫,姐姐呢?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写好后交给继恩。

继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