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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忙活了多半天,父子几个将碾好的枣与酿酒用的谷糠匀匀实实地耙到了一起。枣根抓起一把,捻了捻,仔细地看了看,又习惯性地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终于说:“差不多了,不过还是再耙一会儿吧,尽可能再匀实一些,耙得越匀实,越能出酒,酒的品质也更好!尤其是这第一窖,更是必须要耙好、烧好,第一窖开门儿红,下面的酒才烧得顺利!——这可不是迷信,下一窖的料,要用这头一窖的红糠当起头呢!”

于是,大家又耐着性子耙了好一会儿,枣根抓起已经搅得如同稀泥似的料,捻了捻,又嗅了嗅,终于说道:“好了,能入窖了!”

大家如同听到了命令,七手八脚地将搅好的酒料往旁边的窖里铲去。

窖长约一丈,宽三四尺,深度至少也有七八尺。一个成年男人站在窖底,举起手,甚至踮起脚,都够不着窖的顶部。这样一个窖,能装得下两千多斤酒料,出五六百斤酒。

到底是人多力量大,三下五除二,大家就将酒料全部铲进了窖内,刚好将窖装满了。

入完窖后,其他人停了下来,只有枣根一个人,拿着一把木锨,轻轻地把与窖口齐平的酒料拍打实一些。这算是入窖煞尾的工序了,然而却大有讲究,拍打的时候用力的轻重要拿捏得恰到好处,才能使酒料表层实,里面虚,这样里面的料才能充分发好酵,却也不至于使很多酒气儿通过窖口散出去。

然后,枣根回到烧锅坊里面,恭恭敬敬地拿来一根又细又长的像竹竿一样的枣木棍子,双手端着来到酒窖边,慢慢地跪了下来,磕了三个响头,然后站起来,双手紧紧攥着棍子,使劲向窖内的酒料插下去。

周围的人,包括才十来岁的枣核,都停止了交谈,虔敬地看着枣根。

这根棍子,在魏枣根爷爷开烧酒坊的时候就已经在使用了,至今已经传了三代了,可算得上魏家烧锅坊的传家宝了。别看这根看起来普普通通的枣木棍子,在烧锅坊里可算得上最重要的物件了,没有它,任凭烧酒师傅天大的本事,任凭烧酒坊工人再卖力地干,任凭烧酒坊的火再旺,酒都是烧不成的。实际上,烧酒师傅的道行高低,技术深浅,主要体现在这根又细又长的枣木棍子上。因为烧酒师傅就是从这根棍子上推断窖内的酒料发酵到何种程度的。酒料在窖内发酵,与蒸馒头有些相似,火候不到,馒头蒸不熟;火候过了,就将馒头蒸煳了。料在窖内过一个晚上,就会开始发热,大约六七天,就会发好,少则六天,多则八九天,时间相差并不是太多,充其量三两天而已。可是,问题就出在这三两天上,如果火候未到或过火,师傅哪怕提前一天下令出窖,或者延迟一天出窖,所酿出来的酒的品质,以及出酒量的多少,那都是大相径庭的。如果提前两三天或延误了两三天,结果会很惨的——很可能根本酿不出多少酒来,白忙活一顿不说,还会白白糟蹋整整一窖的酒料,竹篮打水一场空!

枣根双手握着枣木棍子,一边慢慢地将它插进窖底,一边自言自语地说:“咱们魏家的这根棍子,传了三代了,已经有了灵性,准得很啊!哪天料发好了,它就会告诉咱。通过这根棍子,我老枣根烧了大半辈子酒了,还从来没有失过手呢,这棍子与枣神爷心相通着呢,有时,窖里的料即将发好了,我白天没有看出来,到了晚上,在梦里它会向我提醒儿呢……好了,我将你插进去了,我再向你磕三个头。”说完,枣根又跪下,向这根棍子磕了三个头,才慢慢地站起来。

几个晚辈站在枣根身后,大气不敢出地看着他。

头三天,每天晚饭前后,枣根都要到窖前转一转,有时会蹲下来,一边抽旱烟,一边默默看着酒窖,一幅若有所思的样子,不知他在想什么,好像一个农夫,在地里播下了种子,期盼早日发芽。

到了第四天,酒窖最表层的酒料,因为内部发酵的缘故,已经微微鼓胀了起来。老枣根咧着嘴无声地笑了,脸上满是喜悦的表情,如同一个男人,做丈夫时间不久,新娘就怀孕了,过了几个月,随着胎儿的逐渐成长,女人的肚子慢慢鼓起来了,半是掩饰,半是炫耀地向周围的人传递着新生命正在腹内孕育的信息。

从此,每天早午晚三次,枣根雷打不动地都要到酒窖边看一看,憨笑着,用手轻轻抚摸着酒窖表层的酒料,如同丈夫在抚摸妻子怀孕后逐渐隆起的肚皮。尽管快到一年中最冷的时节了,但酒料发出一种温热的气息,老枣根的手能清晰地感觉到,酒窖内部,似有千军万马在奔腾、跳跃、呐喊、欢呼,它们在跃跃欲试,渴望充分展示生命的无限激情;老枣根又感觉到,自己的手似乎是放在岩浆之上,隔着厚厚的岩石,也能够感觉到手下面那具有无限热量的岩浆的冲撞、奔突;枣根又觉得手下似乎是一个巨大的蜂箱,成千上万的蜜蜂发出嗡嗡嗡嗡的叫声,辛勤的蜂群忙忙碌碌地到田野采回花蜜,然后在箱内酝酿成世间罕见的甘甜的蜂蜜……

枣根这样抚摸着,感受着,想象着,经常如同一个患了痴呆症的病人一样“呵呵呵”地兀自笑出声来,笑完后,枣根立即又恢复常态,面色冷峻地看一看插在酒窖中的那根枣木棍子,然后拍一拍手,双手握住棍子露出窖口外面的部分,用足力气,将棍子缓缓地拔出来。一边拔,一边不失时机地用手试探棍子的温度和湿度,同时嗅棍子带出来的气味。枣根一边这样做,一边皱着眉头思索一番,然后轻轻地摇一摇头,再将棍子插进去。

直到第七天晚饭前,老枣根第三次去拔插在窖内的枣木棍子,还没有完全拔出来,一股辛辣的气味就随着棍子被带了出来。如同一条有经验的老狗嗅到了猎物的气息,老枣根的鼻子剧烈抽动着,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急剧地将酒味吸入体内,然后又迅速地呼出来。通过这样几次急速的呼吸,枣根用心慢慢体味酒气的程度和品质,同时紧蹙着眉头,竭力思考着,最后,他望着酒窖,长出了一口气,像个孩子一样笑了。

老枣根从酒窖回到家,枣花已经将饭菜端上了桌,大枣木也已经坐在了这里,两个人都在等爹回家一起吃晚饭呢。

枣根一进门,说:“酒料发得差不多了,再过一天,后来一大早,正式点火烧酒,大枣木,你明天去告诉枣叶、大虎还有枣针,后天一大早三更整正式点火,让他们明天做一下准备,后天一大早准时赶到烧锅坊来,每个人干什么,都按照往年定好的规程,各就各位,各司其职,不能出现丝毫差错!……另外,不要忘了招呼上哑巴,让他一大早就过来!”老枣根像一个准备进行一场大决战的身经百战的将军,有条不紊地下达准备作战的命令。

第三天的二更天,大家就已经齐聚在枣根家的烧锅坊里,此时正是阴历十一月底,一弯残淡的下弦月挂在天边,发出若有若无的阴惨惨的冷光,如果不仔细观察,甚至发现不了它的存在。

大枣木熟练地打着火石,引燃了松明子,松明子很快就毕毕剥剥地燃烧了起来,将整个烧锅坊照得一片明亮,映得每个人的脸如同喝足了枣杠子酒一样现出深深的酡红,一阵寒风吹过,人的影子便在寒冷的月光下忽乱地晃动。三更时刻一到,枣根一声令下:“大枣木,点火!”

大枣木抓起一根松明子,伸到烧锅下面的灶里,将灶膛内散开的一些芝麻秸点着了。晒得非常干燥的芝麻秸辟里啪啦地烧得很旺,通红的火苗窜动着,像一只红色的精灵,跳跃着,飘忽不定地舔着烧锅的锅底。

蹲在一旁的老枣根,伸出布满厚厚老茧的手,抓起一些细小的枣枝,放到正在燃烧的芝麻秸上,这些枣枝很快也被引着,然后,父子两人再把比较粗大的枣木杠子架到已经燃着的枣枝上,时间不长,这些粗大的枣木杠子也燃烧起来了。

“为什么烧枣酒只能用枣木杠子做柴禾?”枣核一边看着父子两个点火,一面问道。

“永安县家酿的枣酒,之所以叫枣杠子酒,据说就来源于烧枣酒时所用的这种柴禾,据说,只有用枣木作燃料烧出来的枣酒,才更有枣酒的味道。有些烧锅坊,因为种种原因,如当年烧的酒量太大,或当年伐下来的枣木杠了没有充分晒干,枣木燃料难以为继,也有用槐木代替的,但是,在永安县,若想烧出最地道的枣酒,毫无疑问只能用枣木杠子作燃料。”枣根回答道。

“那高粱酒就只能用高粱秸来烧了?米酒就只能用谷子秸来烧了?……”枣核天真地问道。

听了枣核的问话,在场的几个年轻人都想笑,枣针连忙用手暗暗地杵了儿子一下,枣核才不再这样喋喋不休了。

大枣木人虽长得憨,但烧酒的两个关键环节——除了拉耙,还有就是烧火,枣根都让他负责来干,由此也能看出老枣根对儿子着力培养的良苦用心。

“自己一年比一年老,烧枣酒的手艺,早该传给儿子了,好让他以后继承自己的这份产业。二儿子当土匪了,三儿子读过书,现在又跟着他姐夫闹革命,都不可能再从事烧枣酒的行当,只有这个大儿子,才是最合适的人选,这也符合祖宗留下来的传男不传女,传长不传幼的训条。别看老大长得憨,拙嘴笨舌的,但却不影响他成为烧酒的好把式。烧枣杠子酒同别的行当不同,需要的不是有多么心灵手巧,而是朴实、厚道、诚挚、坚韧、执着;人憨厚不但不会成为缺点,恰恰相反,这倒是烧枣酒所必不可少的优点,本来嘛,咱山里烧的枣杠子酒,就是世间最朴实、最厚道、最纯正、最浓烈的酒,只有具备枣杠酒的这些优点的人,才能烧出上好的枣酒来,浮华、奸巧、古灵精怪,爱耍小聪明,都是烧枣杠子酒的大忌。憨怎么了?傻怎么了?世间的大事往往都是由生性具备一股憨劲儿傻劲儿的人做出来的……”枣根默默地一边想着,一边招呼大虎和哑巴,同自己一起回到库房,将那个用了几十年的烧酒专用的“甑”抬了出来。

这个“甑”,前两天自己带着大儿子和枣花,一起将它抬到胭脂河里洗干净了,早就准备着到这一天使用呢。

所谓“甑”只不过是一个用木头箍成的圆桶状的家什,与蒸馒头的蒸笼相似,烧酒时将它放到烧锅上,从窖里起出来的已经发好的酒料,放进这个“甑”里蒸,将酒蒸出来。

几个人刚将这个“甑”安置好,烧锅内的水已经被灶膛内的大火烧得“滋滋”地响了起来,白雾一样的蒸汽,正通过烧锅上面的箆子腾空而起,透过上面的“甑”,在凌晨寒风的吹拂下,很夸张地在烧锅坊四处缭绕着。

老枣根向大儿子命令道:“已经将‘甑’安装到锅上了,大枣木,加火!”

大枣木又将几根粗大的枣木杠子架到灶膛内,再用火镩搅动了几下,顿时,烧灶膛内的枣木杠子燃烧得更加剧烈了起来,不时发出“啪”、“啪”地爆烈声,片刻之间,锅内的水开了,烧锅坊内的蒸汽更浓了。

看到火候已到,老枣根一声令下:“大虎、哑巴,出窖!”枣根向哑巴挥了挥手。

早已经等得不耐烦了的大虎和哑巴,立即挥动起那个枣木制作的三股叉,把已经发了一个多星期的酒料,飞快地从窖里铲起来,稍一用力,就将满满一叉的酒料抛到烧锅前。

出窖其实也是烧枣酒过程中很费体力的活,尽管不像拉耙那样考验人的耐性,但是,当出到多半窖,尤其是等到快煞尾的时候,人站在窖底,将又湿又软的酒料铲出来,再扔到一人多高的窖外,是非常耗力气的;更主要的是,窖里面的空间很狭窄,干起活来捉襟见肘的,难以施展手脚,满身的力气都没地方使。

当年老枣根为了培养自己的接班人,首先就是让大枣木干出窖的工作的,干了三年,性子磨平了一些,才让他拉耙,拉完耙接着就是烧火。这样再干上一段时间,就让儿子上烧锅,这就到了当师傅的层次了。在烧锅上自己再指导他两年,把自己多年的经验悉数传授给他,三十出头儿,儿子就一定是马头山一带数一数二的浇酒师傅了。至于大虎和哑巴,就老老实实干出窖入窖的体力活吧,魏家烧酒的手艺,岂能轻易外传?这些都是老枣根心中安就的排排,虽然从来都没有说出来过,但老人心里有分寸!

大枣木又往灶膛里架上几根又粗又长的枣木杠子,然后开始拉动风箱,伴随着风箱的“呼呼”声,大枣木口中也不断发出粗重的呼吸声,如同患了肺病的牛一样。火光映得他的脸现出古铜色,细微的汗珠从额头、两鬓渗出来。

锅内的蒸汽弥漫了整个烧锅坊。

看到火候已到,枣根发出了新的命令:“可以了,上料吧!”

围在烧锅前的几个人,枣叶、枣花、枣针,还有枣核,几个人挥舞着手中的工具,七手八脚地铲起堆在烧锅边的酒料,投进甑里,没几下,便把甑底的箆子完全覆盖住了,刚才还热气腾腾的烧锅坊,很快烟消雾散。看到此种情况,老枣根立即下令:“停!等一等,注意火候!老大,这会儿全看你的了,加火,将火烧到最旺!”

大家于是立即停了下来,连正在出窖的大虎也暂时停住了,大家干活时发出的嘈杂声也骤然止息。只有灶坑内,大枣木仍全力拉动着那个巨大的风箱。随着大枣木手臂的一拉一推,风箱发出猛烈的“呼——呼——”的声音,灶膛内的火苗也发出悠长的“呼——呼——”声,间或有枣木被烧爆发出的沉闷的爆裂声。

这样过了没有几分钟,白色的蒸汽又隐隐约约透过箆子上的酒料钻了出来,开始是若有若无,如一两缕洁白的丝线,如同从锅里钻出来的白色幽灵,飘忽着略略闪一下身影又消失了,如果不仔细观察,颇不易发觉。

老枣根尽管老了,但是,在通红的松明子的照耀下,每一缕线头一样的白汽的出现,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枣根手握一根又细又长的枣棍子,白汽在哪里稍一露头,枣根手里的枣棍就立即指向哪里。围着烧锅的枣叶、枣针和枣花等人就立即抓起酒料将哪里覆盖住。随着大枣木在灶炕里持续烧火,不断又有新的白色蒸汽冒出来,大家就又立即用酒料将蒸汽盖住。

枣根一边专注地观察着,嘴里一边嘟囔着,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提醒大家多留心:“每一缕蒸汽都是酒啊!不能及时压住,酒可就跑了,汽跑光了,酒也就跑光了,马头山山顶的枣神爷嘴馋着呢,急着尝咱魏家缸房烧出来的新酒呢,跑出来的酒,全都让枣神爷给喝了,那可不行!枣神爷,你别馋,等酒烧出来了,一定先供享你……”

就这样,几个人像蒸千层糕一样,一层一层地将酒料放到甑里。其实蒸千层糕时,一般是在最下面铺一层枣,上面摊一层糕面,然后再铺一层枣,再摊一层糕面,两层枣加上两层糕面,一共不过四层而已,个别蒸糕手艺好的可能会铺三层枣三层糕面,加起来一共六层,层数不可能再多了,再多了,锅里就盛不下了,也就很难蒸熟了。而烧枣酒的时候,甑里冒了白汽就需要铺一层酒料,直到将整个甑放满,大约共有几十层,这可比蒸糕的层数多得多。

就这样,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天儿已经朦朦胧胧地快要明了,才终于将整个甑装满了。

大家都停了下来,只有枣根一个人拿起一个枣木制成的抹子,将甑里最表层的酒料整理成倒置的圆锥形,然后在这个圆锥的圆心的位置放上一个铜制的像勺子一样的物件,这个东西有一个非常大气的名称——天盘。天盘可是烧酒过程中的一个关键家什,满满一甑的酒料,烧出来的酒气上升到鏊上,冷却后形成的液态酒便从鏊的最中心的尖端滴落到天盘里。天盘有一个长长的柄,柄是中空的,像一个管子一样,这个管子的末端通过甑的一个圆孔通到外面的酒坛里。历尽千辛万苦,只有到了这一步才算大功告成。

做完这些工作,枣根向大家说:“来,把鏊放上吧,大汽很快就会上来,汽上来酒也就烧出来了。”

听了枣根的话,大家立即动手,将已经放在烧锅旁边的一个铁制的如同锅一样的家什抬起来。与此同时,老枣根也三下五除二地将一个里面装了酒料的长条状的布围子绕着甑的边沿围成一个圆圈,然后向大家命令道:“将鏊降下来,放到甑上。”

大家缓慢地将鏊放到了甑上,“甑“与“鏊”之间,严密地吻合到一起。

鏊安置停当后,枣花立即提起满满一桶水,“哗”地倒进鏊里,枣针枣叶等人也各自提起一桶水倒了进去,直到将整个鏊都装满,再倒就会溢出来了才停止。盛满了水的鏊重量骤然增加了好多,重重地压在了甑上,甑与鏊之间,吻合得更加紧密了,再也不用担心酒蒸汽从甑与鏊之间溜出来了。

现在,枣根家的烧锅已经是万事俱备,就看灶膛里的火了!

灶坑里的大枣木,一直猛着劲儿地往灶膛里加柴,拼着命地拉风箱,力争使火尽可能地旺一些。火越旺,白汽上来的就越快,才能尽快将甑装满;甑装满后,烧火的工作更是丝毫松懈不得,要一鼓作气地将酒烧出来,如果此时的火势弱了下来,就犯下了烧酒的大忌,这样做,很可能使前边下的所有功夫都白费了,那真可谓功亏一篑,前功尽弃,这就如同怀胎十月的孕妇,到了最后环节,躺到产床上,要一鼓作气地将孩子生下来,否则就有胎死腹中的可能。

此时,鏊内的水已经由原来的冰凉逐渐热了起来,于是,枣根提起那根他从不离身的枣木杠子,伸到鏊里搅动了起来,以促进鏊内的水对流,使鏊底的温度降低,从而促使酒汽凝结成液态酒。

按照祖上传下来的规矩,搅动鏊内的水也是有章法的,一丝一毫都不能乱。正着搅动九圈,再反着搅动九圈,依次反复搅动下去,取的是九九重阳之数,另外“ 九”与“酒”谐音,正反“九”次的搅下去,自然才能够出“酒”;特别忌讳的是四次或五次地搅动,因为这两个数字是最不吉利的。

这可到最关键的环节了,满满一甑的酒料能否烧出酒来,成败就在此一举了。一般来说,从一切安置妥当到头鏊酒烧出来,不过十几分钟,在这一段时间里,再有经验的师傅心里也是有些忐忑不安的,尤其是每年开火烧第一锅时,烧锅坊里的气氛更显紧张。万事开头难,一般第一锅烧好了,来个开门红,接下来都会一路顺利;可第一炮如果打不响,烧酒师傅的心理就会受到很大打击,帮工的兴头也会败下来,接下来往往是处处不顺,有的整个冬天就再也无法烧出酒来了。这时,挽救的办法是换师傅,一切重新开始,如果换师傅后还是烧不出来,那这家酒坊可就面临生存危机了,很多烧酒坊,就是因为某个冬天第一锅酒没有烧出来,最终酒坊倒闭,关门歇业了。

根据以往经验,过大约一袋烟的工夫,酒应该就要出来了,顶多不过二十分钟。这时天已经大亮了,整个烧锅坊内,除了正在灶坑内烧火的大枣木,每个人都将目光转向天盘的长柄,十来双眼睛,眼巴巴地瞅着柄的出口,渴望着从里面涌出滚烫的、冒着热气的枣酒来。但是,令人扫兴的是,二十来分钟的时间早已过了,别说酒,天盘长柄里连一滴水都没有滴出来!整个烧锅坊,每个人连大气都不敢出,只是不时地看看老枣根。

老枣根面色铁青,直直地瞅着天盘的长柄,一言不发。整个烧锅坊,只能听到灶坑内风箱的声音,以及大枣木的喘息声。

一直都没有得到酒烧出来信号的大枣木,只好拼着命地继续加柴、拉风箱,以图使火烧得旺一些,再旺一些,更旺一些。大枣木年岁虽然不是太大,只有二十七八岁而已,但由于自幼跟着父亲烧酒,所以早已深谙烧酒的各种诀窍与要领,鏊里上了水后,何时酒能从天盘的柄里出来,也早已熟知,再说,那种滚烫的,冒着热气,度数特别高的头鏊酒,味道是特别浓的,酒出来后,别说在烧锅坊内,即使整个村子,即使在马头山顶,在胭脂河对面,甚至在十来里外的庄窝镇,都能闻到酒的香味。所以,一闻到酒的香味,就知道酒烧出来了,这时,不但烧酒师傅可以大大地松一口气了,对于火工来说,无论是心理上还是手头上,也都可以松懈下来了。一般情况下,酒只要能很痛快地从天盘的柄里流出来,即使不再添加多少木柴,不再拼命地拉风箱,只要让灶膛里剩余的柴火自然延续着烧下去,酒照样都能持续不断地烧出来,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大枣木既没有闻到酒香,也没有听到烧锅旁人群的欢呼声,知道酒还没有出来。只要酒没有出来,火工就得拼着命地继续烧火,除非听到师傅垂头丧气地正式宣告这锅酒烧砸了,允许停止烧火,否则,没有师傅的命令,火工自作主张中途停火,那烧不出酒的责任可就落到火工的头上了,所以,没有哪一个火工因为酒没烧出来敢于中途擅自停火,即使累死,也是要继续烧下去。

此时,不知是因为烈火的炙烤,还是因为过度的劳作,大枣木的脸已经变作紫红色,大颗大颗的汗珠从他的脸上淌下来。

老枣根看了看大枣木,向旁边正在发呆的哑巴一招手,示意他下去帮大枣木烧火。哑巴“咚”地一声,跳进灶坑中。大枣木为哑巴让出一点儿蹲身的地方。哑巴双手抓住风箱的拉手,替代力气快要用竭的大枣木拉了起来。大枣木的一只手从风箱那儿腾出来,专门加柴,他一手向灶内加枣杠子,一手用火镩搅动灶膛,力争使火燃烧得更加旺一些。

风箱拉得更快了,发出“呼——呼——呼——”的声音,火更旺了,火苗一窜老高,在灶膛内乱窜;烧锅内,一阵阵翻江倒海的声音,好像要爆炸了一样。然而,酒还是没有流出来,连出酒的一丁点迹象都没有。

这时,鏊内的水温更高了,枣根招呼枣叶和枣花,让他们相互配合,一个人用瓢将鏊内的热水舀出,一个添进冷水。蒸馏烧酒特别重要的一环就是尽可能使鏊底凉一些,越凉甑内上升的酒汽遇到鏊底才能更快地凝成液态的酒。

热水被换掉,冷水被加进,按说总该能烧出酒来了吧,可是,天盘的长柄里面仍然没有滴出一丁点酒来。

老枣根脸色铁青,眼睛都变红了,急得围着烧锅团团转,脑子里像大海的波涛一样翻滚着,将烧酒的各个环节都细细地摅了一遍:“问题出在哪个环节了?出在拉耙上?发酵没有发好?入甑时压得太实了?还是火不够足不够猛?都不是!哪个环节都不应该有问题!难道是今年的世道变了?鬼子进了中原,世道要大乱了?……可再乱的世道,人也不能不喝酒啊……”

就在枣根暗自思量的当儿,一袋儿烟的时间又过去了。再看一看天盘柄的出口,仍然没有半点出酒的意思,枣根又看一看正在拼命烧火的大枣木和哑巴,发觉哑巴不知是太累了,还是因为被烈火烤的,满头大汗,拉风箱的双手也逐渐松懈了下来;再看一看大枣木,此时好像要虚脱了,机械地用双手攥着火镩,在灶膛里胡乱地搅着。

看到眼前这一幕,枣根大吼一声,猛地跳进灶坑,伸出两只手,抓住大枣木与哑巴的衣领,向后一拽,一下子就把两个后生拽了个仰面朝天,同时怒斥道:“没用的东西,滚一边去!”

枣根占据了两个后生的位置,跪到灶膛前,右手拉风箱,左手加柴火。此时的枣根,像雄狮扑向猎物一般,又像个溺水的人在拼命挣扎,两个胳膊竭尽全力地折腾着。他大口地喘着气,每一口气吐出来,都直向灶膛扑去,好像要用自己呼出的空气,帮助风箱,尽力使灶内的火更旺一些……

突然,老枣根身体一软,双手松开,向后倒去,呼吸也变得有气无力了……若不是被身后的大枣木扶住,老人一定会躺倒在灶坑内。大枣木一边把爹抱在怀里一边大喊:“爹,您怎么啦!爹!……”

然而,老枣根却闭着眼睛,一言不发。大枣木更急了,心想:“爹一定是急火攻心,才成了这样的,再加上爹上岁数了,又连日的操劳,身体岂不垮下来?爹的心气儿太高,马头山十八个山峁,谁不知道爹的酒烧得最好,这次,本来想烧出更好的酒来款待八路军和司令员,想不到酒却总是出不来,爹一世的英名岂不毁了?整个马头山地区,知道爹的烧锅坊开火了,都在看着,如果酒烧不出来,爹还有什么脸面在山里待下去啊!……”

想到这里,大枣木心中一阵悲凉,两行热泪不由滚滚而下,他继续大叫道:“爹,爹,您怎么了,我去给你请先生吧,枣叶,枣花——”

这时,枣根却缓缓地醒了过来,慢慢地说:“孩子,急什么!你爹没事,你爹的身体硬朗着呢,酒出来了,爹该好好歇歇了……来,扶爹出灶坑,尝尝今年新烧出来的酒……”

几乎就在同时,在灶坑外面,烧锅旁的枣叶和枣花大声喊道:“爹,哥,出酒了,看啊,出酒了……这酒出得好旺啊,从来没有见过出过这么旺的酒啊!……”

就在这时,大枣木和哑巴也闻到了一阵浓烈的酒香。在这两个后生的搀扶下,枣根出了灶坑,来到接酒的坛子前,三人先看到酒坛里一股洁白的酒汽向空中飘起,再定睛一看,简直让人惊呆了,一股涌泉一样的酒,激情澎湃地从甑里,通过天盘的柄喷涌出来,再哗哗地流进酒坛里。那酒液涌出来的势头,真如同积蓄了太长时间的洪水,突然将堤坝冲决了,激流滚滚地喷射了出来;又如同一个健壮的血气方刚的处男,与心爱的女人第一次交合,在体内积蓄了了二十多年的生命之液,倾刻间像喷泉一下冲破了理性的束缚,幻化成人间最美妙的生命乐章,激情四射,酣畅淋漓。同时,浓烈的酒香,在整个烧锅坊弥漫,并很快飞出了酒坊,在整个枣林凹村的上空盘旋,直向马头山山顶飘去。

老枣根擦了擦头上的汗,身体一软,跪在了地上,口中念念有词,向马头山的方向磕起头来。

就在这时,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进入枣根家的院子,只听枣叶大喊道:“是继恩!继恩来了!……”

大家顺着枣叶喊叫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个英姿飒爽的军人,迈着大步向烧锅坊走来。继恩今天穿着一身洗得干干净净的灰布军装,上衣兜里插着一支钢笔,身姿挺拔,显得英气逼人而又潇洒儒雅。

“大姑父,酒烧出来了,赶紧来喝吧!”枣核喊道。

“不喝了,我只是想来看看……看看枣叶……”继恩吱唔道。

“甜瓜脆枣,地里吃饱;缸房烧酒,谁喝都有。在咱马头山,不管是哪个烧锅坊,在烧酒时,过路儿的陌生人都让喝个够,况且是他姑父呢,来,赶紧喝一碗暖暖身子吧。”枣针笑着说。

“按咱们马头山里的风俗,新烧出来的枣杠子酒,应该让新姑爷先尝。你来了,新酒正好也烧出来了,滚烫滚烫的,是你给带来的吉祥气儿,要不,今天这酒,怎么一直都烧不出来,可你一来就烧出来了呢?来,先喝上一碗……”枣根老汉冲自己的女婿说。

枣针拿起一个碗,到烧锅边接了满满一碗,双手端着举到继恩面前,大声说:“他姑父,看,这酒多好,还冒着热气呢,趁热喝了吧,喝下了这碗酒,你才算真正成了我们枣林凹的人!”

枣叶走上前来,把碗从枣针手里抢过来,瞪了她一眼,假装生气地说道:“继恩酒量不行,大城市的读书人,能和咱们山里长大的人一样吗?这一碗酒喝下去,还不把他撂倒了?镇上还有很多工作等着他做呢,可不能让他喝这么多,这头鏊酒的厉害,你又不是不知道!继恩,你不知道刚烧出来的头鏊酒的劲头有多大!度数有多高!这酒一点就着,酒烧完了碗底也剩不下多少水……山里最能喝酒的人,也不敢一口气喝多少,咱爹爱喝酒也能喝酒,可头鏊酒爹也不敢喝太多。枣针嫂子耍你呢——马头山里人有耍新女婿的习俗,你喝了可就上当了,喝这么一碗,不睡三天你别想醒过来……来,喝上一小口儿,意思到了就成!”枣叶体贴入微地嘱咐自己的女婿。

继恩从枣叶手里接过碗,端到嘴边,用鼻子闻了闻,顿时觉得一股热气直往鼻腔里面钻,然后继续又向头顶冲去,心想这酒果然劲儿很大。于是,他小心翼翼地伸出舌头,略微砸了一小口,然而却并没有感觉到有什么奇异之处,并没有想像的火烧火燎的感觉,于是,他便大着胆子喝了一口。正待他把嘴又凑到碗边,想继续喝的时候,枣叶却将酒碗夺回到自己手里,说:“继恩,点到为止就行了,别再喝了,你第一次喝这种酒,不知道这酒的深浅,你的酒量又不大,贪杯会出洋象的,大家都准备看你的笑话呢,咱可不许在丈人门上失了态,丢了人。”说完,枣叶将酒放回到酒坛边一个竖立起来的碡碌上,然后取下围在自己脖子里的手巾,帮丈夫擦额头的汗。

接下来,一群人围住继恩,开始问长问短。

“小姑姑是馋猫,把大姑父的那碗酒都喝了!”枣核突然说道。他的声音尽管不大,但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到了。

大家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到枣花身上,一个个瞠目结舌。此时,枣花虽然将几乎整整一大碗头鏊酒喝了个精光,然而她却并没有就此停止。她端着空碗伸到天盘的长柄口,去接新流出来的酒,很快就又接了满满一碗,然后端起来,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又喝了个底朝天。大家一时呆若木鸡,一个个像是被施了定身法,心里干着急,而身体却无法做出反应,所以没有一个人能上去阻止她喝这碗酒。喝完第二碗酒,枣花立即又接了满满一碗,然后又仰起脖子,继续“咕咚咕咚”地喝起来。这时,枣根终于反应了过来,大喊一声,“老天爷啊!你这样喝酒,是不要命了啊,闺女!——”他几步跨上前去,从枣花手里夺过酒碗,“啪”地一声,将碗摔到碡碌上,碗立即就被摔得四分五裂,伴随着被摔碎的碗的碎屑,里面所剩无几的酒液也溅落在地上。

就在这时,枣花身体晃了晃,她用手摸摸头,干呕了几声,身体又摇晃了几下,就缓缓地向地上倒去。枣根一把将女儿抱在怀里,带着哭腔儿喊道:“闺女,你这算是怎么回事啊!为什么这样糟蹋自己啊!这头鏊酒,一碗就能将一个壮汉撂倒,你今天可是整整喝了三碗啊!爹几十年都没见过谁敢喝这么多头鏊酒啊,何况你一个闺女家……你这样可让爹怎么活啊!……爹对不起你啊!……”

这时,大家也都反应过来,围拢了上来,一起将枣花抬回家,然后,大家在枣根的指挥下,用尽了所有办法,向枣花肚里灌东西。但是,枣花就像死了一样,没有任何反应,任何东西都灌不进枣花的肚里。即使撬开枣花的嘴,将水倒进她的口中,但一松手,枣花口中的水就又完全溢了出来。

马头山里所有催吐的办法都用尽了,然而却一点功效都没有。继恩快马跑回镇上,不一会儿就将司令部的军医请了来,然而,军医使尽了浑身解数,也没起到半点作用。枣花不但肚里的酒吐不出来,连一口水都灌不进去。

一大群人忙活了大半天,眼看着枣花的脸由赤红变得苍白,再由苍白变得铁青,呼吸也越来起微弱,却是干着急没有办法。军医最后摸了摸枣花的脉搏,又用听诊器听了她的心跳,表情沉痛地对枣根说:“大叔,实不相瞒,你女儿的情况很糟糕,恐怕……军区的医疗条件很有限,目前还没有输液设备,更没有输液的药品,如果能灌进水,也许还有救,可是,一滴水都灌不进去,神仙都没有办法,您老一定要撑住……我再听一听枣花的心跳……”说着,军医重新把听诊器戴到耳朵上,继续听了起来,听完后又握住枣花的手腕数脉搏。

数完脉搏,军医摘下听诊器,面向枣根说:“您老要有精神准备,要撑住……唉,还是及早准备后事吧,枣花的心跳快得已经数不清了,这已经完全不是正常的心跳,可能是因为酒精刺激心脏的神经,诱发了室性颤动。室颤别说在咱山里,就是在条件非常好的大医院,就是在外国,一般来说也是没救的——准备后事吧!”说完,军医又叹了一口气。

听完军医的话,枣叶、枣针顿时大哭起来,两个女人抱住枣花,泪珠“辟哩啪啦”地掉到枣花的身上;周围的几个男人,也都泣不成声;连平时极少哭的大枣木都“吼吼”地哭了起来,听了让人心碎;继恩双眼哭得通红,他用一只手帕捂住嘴和鼻子,尽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然而哽咽声仍然还是透过手帕不断的传出来。枣叶看了丈夫一眼,哽咽着说:“妹妹,你的命好苦,还没有结婚就这样没了,姐打算过几天托部队上的一个首长给你介绍一个好女婿呢,让你风风光光地嫁人,可谁想到,突然就出了这么一桩祸事啊!妹妹,我可怜的妹妹啊!……”

军医走后,时间不长,听到消息的乡亲们都来到枣根家,很多人也跟着抹眼泪,都叹息枣花这么好的姑娘命却这么苦,真是太可惜了。叹息完后,几个年长的妇人或老头,就招呼大家到一起,分派每个人该干什么,有的缝补装裹衣服,有的准备木料打材,再支派几个年轻后生去打墓……

太行山地区的风俗,无论是盖房还是红白喜事,乡亲之间会互相帮忙,山里人称之为“攒忙”。如果是红事,东家不请,一般是不兴乡亲主动攒忙的,如果主动来,就是不太礼貌,或多或少会讨人嫌的,所以很少有人去自寻没趣;相反,如果是白事,东家是不去请的,然而乡亲们都可以主动去帮忙,即使是多年的仇气人家,主动前来帮忙也是合乎村俗礼规的,没人会笑话这位不请自来的全忙者,相反,大家还会赞扬他为人大气,懂事理,有胸襟;而作主人的,更不能拒绝,否则会被认为太小家子气,会被指责是小肚鸡肠,会遭到大家的一致谴责。在太行山里,村民之间多年的仇隙,往往因为过白事全过一次忙,两家的矛盾最终化解。

所以,对太行山里的人来说,白事往往更加隆重,因为参加的人多,不管关系好的还是不好的,都是可以参加的,人多了,宴席自然就需要多一些,当然就显得隆重了。而枣根一家在整个马头山地区都是赫赫有名的,枣花的人缘又极好,所以来的人就更多了,院子里不一会儿就变得熙熙攘攘了。

只有枣根一个人没有哭,也没有太慌乱,他一直铁青着脸,定定地看着女儿,最后,他又摸了摸女儿的手腕,用手掌抚了抚女儿的额头,定了定神。听到周围的人嘈嘈杂杂地给女儿准备起后事来,他气得大喝一声:“都给我滚,我闺女还没死呢,她活得好好的,看谁敢给我闺女准备后事!那个瞎了眼的军医,若不是八路军部队的,我一巴掌打掉他两个门牙!现在你们又来搅和,来给我闺女念脏经,咒我女儿,你们都给我滚!能滚多远滚多远!我闺女会好的,我闺女命硬着呢,我闺女是我老枣根养出来的,是喝枣杠子酒长大的,枣神爷爷和护枣娘娘都会保佑她的,喝三碗头鏊酒又怎么了,大不了睡上三天觉,醒了什么事儿也就没有了……咱马头山里的枣酒是养人的,不是害人的……”

听了枣根的话,继恩身体震动了一下,两眼顿时放出希望的光芒,他抹了一把眼泪,然后一把抓住枣根的胳膊,说:“爹,您说的是真的,对吧?您老过的桥比我们走的路还要多,在整个马头山,谁不知道您老见多识广啊!您说的有道理,枣花一定没事,她只是喝醉了,睡一宿觉,第二天醒来就没事了,这次喝得多,醉得重,充其量多睡几天也就是了,是不是?爹?枣花没事的,枣花一定会好起来的……那个乌鸦嘴军医,看我回去不枪毙了他……”

枣叶沉沉地瞪着继恩,过了一会儿,又将目光转向爹,问道:“爹,枣花真会像您说的那样好起来吗?那可太好了,我的好妹妹,我可怜的妹妹,你快醒来吧,你一醒来,姐姐就帮你介绍对象,姐一定给你找一个好人家……”

大家都把目光转向了枣根,眼神中充满了信赖,但也夹杂着一些疑问,大家都渴望枣根能够再一次给他们一个更加肯定的答复,枣花是马头山里最美丽最可爱的姑娘,这么好的女孩儿,没结婚就这样没了,实在是太可惜了。

“枣根叔?您吃的盐比我们吃的米还多,照您的经验,枣花喝了三碗头鏊酒的确没事?是吧?她只需睡上一个大觉,醒过来就没事了,是吧?……”大家七嘴八舌地问道。

枣根却没有回答大家的疑问,只是说:“将枣花抬回到炕上,继续想尽一切办法给她灌水,只要能灌进水,枣花就有希望;另外,枣叶,记着不断地用湿手巾给她擦身体,降火气。如果水都灌不进去,那只能看她的造化了,也许,枣花的命运,只有交给枣神爷和护枣娘娘来安排了。”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枣叶与枣针一直未离枣花左右,她们用胭脂河水浸过的手巾给枣花擦身体,帮助她去火气,降低体温;她们也一直在给枣花灌水,然而用尽了一切办法,她们的努力都归于失败。几天来,枣花除了还存在呼吸与心跳,其他方面,简直就跟死去了一样,无论大家怎么喊,她都没有任何反应,不吃不喝不吐,身体一动不动。大家看着枣花,真是度日如年,都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

几天的时间里,尽管工作很忙,继恩每天都要抽出时间来看枣花,枣叶几次告诉继恩不要来了,反正也顶不上什么用,可继恩仍然是每天必到。

大家都不知道结果该是什么样子,但是,只要枣花尚有一口气,大家都不放弃最后的努力,可是,枣花一直处于昏睡之中,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

枣花整整在炕上昏昏沉沉地躺了七天七夜,枣叶与枣针两人便也这样守了她七天七夜,到了第八天早晨,枣花的状态好像大不如前几天了,脸色不再像以前那么红润,逐渐变得晦涩与苍白;连呼吸的声音,也都变得平缓无力了。大家终于绝望了,山里人都有这种经验,一个人如果三天不喝水,就会被渴死,七天不吃饭,就会被饿死,而枣花呢,已经整整七天七夜不吃不喝了。看来,枣花是不可能撑过这一关了,也是,整个马头山,整个胭脂河流域,以及整个太行山区,有谁听说过哪一个人一口气喝过三大碗头鏊枣杠子酒呢?别说是一个女孩子,即使一个壮汉也受不了啊,看来的确没什么希望了。军医说的有道理,军医是谁,那可是跟着洋教授上过好几年学的大学生,是在城市大医院工作过的著名医生啊,人家说过让准备后事的,这话可不是瞎说的。

所以,到了第八天,大家都懈下心来了,枣花不行了,但大家的日子还得过,一大家子人,整天守着这么一个植物人,这样耗下去,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连枣根也不得不作出了决定,让大枣木去请来镇上的木匠,上马头山伐几棵树干粗大的枣树,为女儿割一个枣木棺材,哪一天女儿不好了,好让女儿早日入土为安。

所以,在第八天,家里除了留下枣叶一个人照看枣花以外,大家都各忙各的事去了,继恩在镇上忙他的抗日,枣根一家人要赶紧重新开始烧酒,这七八天大家围着枣花转,已经耽搁了不少时间。烧酒的活计,如同春天的庄稼,耽误不得,现在已经进入数九寒天的时节了,正是烧酒的好日子,烧枣杠子酒嘛,天气越冷越好,等过了六九,天气暖和了,就不太适合烧酒了,能否烧出很多高质量的酒来,就看数九后至六九前的这五十来天的时间呢,这段时间是烧酒的黄金时间段。马头山地区的烧锅坊,即使发生再大的事,即使天塌了,烧酒的事也是耽误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