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质彬与周小青上了文向北的车,这才发现,自己的堂妹,向北的姐姐文雅静在副驾驶上坐着呢,不由问道:“雅静,你也一起回去呀?”
“嗯,不回去怎么行?她是什么时候没了的?”
“她……我爹打电话说,奶奶是凌晨一点多没了的。”文质彬回答。
“哦……”文雅静低头沉默片刻,突然问道:“二哥,这次不知咱三叔家的海燕妹妹会不会回来,她是奶奶最小的孙女,特受奶奶宠爱,我记的小时候,奶奶有什么好吃的都是给她留着,咱们只能干看着眼馋……”
文质彬一愣,看了文雅静一眼,略一沉吟,回答道:“回来就回,不回来就别回,这是人家的事,咱们管不着,就由着人家吧。”
打着火正要起步的文向北停了下来,侧过头,狠狠地瞪了姐姐一眼。文雅静将头转向右侧车窗,看着车外面,闭着嘴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向北看到姐姐打住了原来的话头儿,自言自语般地嘟噜了一句:“没事瞎操心!”便也不再说什么,挂上档,再使劲一踩油门,轿车晃了一下,猛地启动了。
半个多小时后,车驶回山嘴头,向北把车停在村外,四个人下了车,一起向奶奶家走走。一边走,向北一边说:“这两天来村里的车肯定多,咱们的车停到村内的话,如果有事想出来,可能就费事了,还是停在村外好。”
刚进村,距离奶奶家还好远时,就听到有人在奶奶家的院子里大声争吵。
“谁在吵呢?怎么了?”四人面面相觑,谁都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疑惑,大家不由加快了步伐。
随着距离奶奶家越来越近,争吵声越来越清晰,很快,文质彬就听出来,是二叔二婶两口子与三叔三婶在吵,间或父亲也大声插句话,估计是在劝弟弟弟媳们不要再吵了。
文质彬自打记事儿起,就觉得二叔三叔两家不断地争吵、对骂,甚至有时还大打出手。两家相邻处的一棵小树,对方屋檐上的滴水落到自家院里了,自己家的鸡到对方的柴禾垛里下了一个蛋被对方昧了,房地界之间,你多了一尺,我少了一寸……每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成为双方争端的起因。后来,随着年纪越来越大,二叔三叔两家的争吵越来越少了,最近几年,几乎没怎么吵过,两家终于出现了难得的和平局面,起码表面上算是比较安宁了,是啊,都是六七十岁的人了,哪里还有精力和心气儿骂架?
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今年二叔已经七十出头儿,三叔也已经六十大几了,而且是在奶奶发丧之时,他们两家却又吵了起来,而且吵得相当凶,双方都伸出胳膊,竖起指头,指着对方的鼻子,破口大骂着。
不一会儿,文质彬就听明白了,兄弟两个如此激动地争吵是因为奶奶留下的三间房和这个比较宽敞的院子。三叔多半辈子做小买卖,对钱看得重,坚持要把房和院子租给在马头山里搞土地整治工程和房屋拆迁的垚鑫公司。而二叔在水利局当过好多年副局长,不是很缺钱,而是喜欢生活舒适,他坚决反对把房租出去,他说不稀罕那点租金,想把自己家里的一些杂物放到这里,把自己家清理一下,什么时候回到乡下住几天,可以舒舒心心过几天日子。
开始,哥儿两个征求大哥的意见,都想把大哥拉到自己的阵营来。大哥不知该听二弟还是三弟的,只好含糊其辞,说咱娘刚死,尸首还在屋里停丧着呢,等办完丧事再作商议吧。然而二叔三叔却非要现在做出决定不可,否则这丧事就撂下不办了。双方争锋相对,谁也说不服谁。最后,二叔提议,将房垒起界墙,每间房再各开一个门,院子也各按三等分分开,哥三个谁想出租都可以,你租你那三分之一就行了,彼此毫不相干。
听了二叔提出的这个建议,三叔三婶明白二哥二嫂两口子仍记着几十年来的旧恨,毫无商谈的诚意。谁家的房子能这样租?这不是纯粹在搅局,存心让你租不成吗?于是,争吵迅速变成了对骂,尤其三婶,性格强势,是村里出了名的老婆尖,只见她一手叉着腰,一手指着二婶,一跳一跳地骂着。
父亲站在他们之间,一会儿劝一劝这个,一会儿又转过身劝那个,虽然并不能使针锋相对的两家消停下来,但有他夹在中间,起码使他们暂时打不起来。
二姑偶尔从屋里走出来,阴着脸,狠狠地瞪他们几眼,然而却并没有上前来劝。大概这种情景,她自小经得多了,早已见怪不怪,尽管在这个打发老娘的日子里两个不争气的哥哥如此大吵大闹,令她非常恼火,但也只好尽量忍着。俗话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娘家门儿上的事,还是尽量少掺合为好。
这时,整个山嘴头村,甚至整个南叼窝行政村的很多村民,已经来到了王焕枝家,因而,时间不长,王焕枝家的院子周围,就已经聚了很多人。
马头山里的风俗,红事和白事不同,红事得东家通知,乡亲们才会参加,若不请自来,不但很不礼貌,而且也是自讨没趣。白事就不同了,无论关系远近,不需东家请,都可以前来帮忙。关系非常疏远甚至有些矛盾的人家,主动前来相帮,也是符合村俗礼规的。这时,东家必须热情相迎,如果表现得有些冷漠,村里舆论不会嘲笑主动前来帮忙的村民,而是一致指责东家太小肚鸡肠。实际上,在马头山里,村民之间几代人的仇隙,往往因为在办丧事时帮过一次忙而最终化解。
在马头山里,王焕枝老太太年岁最高,人缘又极好,威望也很高,因此,前来帮忙的人,比起别的人家来,显得格外多。
看到灵棚还未设,弟兄妯娌几个在院里骂得正起劲,有人想上前劝解,但看到双方闹得那么凶,况且大家都知道这兄弟两家的矛盾由来已久,不是那么容易劝得开的,便只好作罢。有的正好想看会儿热闹,便像观赏闹剧一样一边看一边偷偷地笑。还有人向这弟兄妯娌几个投去不屑的神色,窃窃私语道:“平时弟兄们谁家断了争吵几句?可现在是什么时候,老娘落到了地上,不赶紧打发老娘,弟兄们倒是先吵起来了,叫什么事呢?亏他们也都是活了七十来的人了,越活越不懂事。”
“跟你们实说吧,我们不是不愿意租出去,我们是不想同你们掺和在一起,几十年了,我们还不知道你这个麻瓤团吗?尽沾光不吃亏。这几十年,你们沾了老人多少便宜!老人留下的这三间房和这一处院,房和院子都打上界墙,等拆迁费下来了,一家十万,省了搅在一起,为了这点钱又闹不清。我们惹不起,还怕不起吗?我们跟你分得清清楚楚的,免了再闹什么瓜葛……”二婶指着三婶,一边骂,不时转过头看一看围观的人群,似乎在解释这场吵架是为了躲避爱沾便宜的老三,从而得到大家的理解与同情。
“老二,你在县城当了这么多年的局长,家里有花不清的钱,你们两口子穿得这么体面,打扮得人模狗样儿的,但老娘穿过你一条布丝儿吗?二牲口,你们两口子的良心都让狗吃了……”三婶也赶紧当众揭老二两口子的短儿。
“那年冬天,我把咱娘接到县城的楼上,住在暖气屋里,让老太太舒舒服服地过了一个月,后来她硬要回来,我没法,要不我会让老人住一个冬天,让她在县城过个年。你们后来也在县城买了房,但让老人住过一天吗?……”二婶也立即反驳。
……
就在两家骂至不可开交的时候,一部亮白色的轿车从村外驶进来,停到三叔家的院子里。接着,从车上下来两个人,一个约五十来岁,另一个看起来还不到四十,都是白里透红的脸,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打了发胶,每一根都显得极有精神,穿着洁白的衬衣,用腰带扎到裤子里,脚下的皮鞋打得油亮,整个打扮与村里的老百姓截然不同,一看就是两位干部。
文质彬老远就认出来了,年龄大的是二姑父,另一个是三叔的儿子文向南,这两人不久前都升了官。二姑父由县文广新局的局长调到与苍山县相邻的一个县里任副县长。堂弟文向南由苍山县最偏远的一个乡的宣传委员突然提拔为叼窝乡的乡党委书记。所以,两人现在都是一副春风得意、踌躇满志的样子。
二姑父看到舅子两家吵得这么凶,冷着脸观察片刻,然后向前跨了几步,走到他们面前,大喊道:“不要吵了,看你们还像话吗?老娘在屋里停丧着,乡亲们都来帮忙了,一会儿亲戚也会来吊唁,院里灵棚都不打,有你们这种当儿子的吗?”依仗新近升为副县长的气势和威严,二姑父训起两个大舅子来,如同训斥自己的下属。
二叔和三叔看了看自己的这个妹丈,不再吱声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