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年,四叔家开着制糖枣的作坊,有现成的烤房,将被雨淋湿的红枣烤干是很容易做到的。
然而父亲却断然拒绝了,理由是,村里自古以来都没这样做过,既然别人没做过,咱就不能起这个头儿,会让人家说咱不随大流,说咱日怪。再说了,既然大家不这样做,也说明这办法肯定不行,白折腾一顿,还让人家笑话,咱图个啥。最终,我的建议被父亲彻底否决了。
听了父亲的话,除了因为家里这么好的红枣烂掉产生的伤心,我的心里也不由泛起一阵悲哀。由于没什么文化,视野狭窄,以及多年来在小农经济下形成的因循守旧、固步自封的思想,中国农民很难突破既有生产模式的限制,若想依靠自身的力量,实现产业上的突破以及生活水平上翻天覆地的变化,真的是极为艰难的。鲁迅当年对民国时的农民,曾怀有“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感慨,今天农民的状况,尤其在精神面貌方面,又有多大的进步?
给阜平红枣产业最后致命一击的,并不是疾病和秋雨,落叶病与坏果病的恶性发作周期似乎已经过去了,连绵的秋雨呢,毕竟不是每年都有。压死家乡红枣产业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其他地区,尤其新疆红枣的强势进入与“围剿”。新疆红枣个头很大,也特别甜,无论卖相与口感,阜平红枣都难以与其相比,而且新疆红枣产业规模巨大,产量很高,这更是阜平红枣所不能比拟的。据一位到过新疆,从事红枣经营的朋友说,新疆的枣农,一家能承包上千亩枣园,而阜平呢,有几十亩就很不错了,与人家的差距真的太过巨大了,而且新疆的气候,也是极有利于红枣生长的。因而,随着新疆红枣的逐步渗透,近十年来,阜平红枣的价格逐年走低,市场份额迅速被鲸吞,最终使阜平红枣产业走向了没落。
俗话说,穷则思变,在这种情况下,在当地政府的直接推动下,农业开发公司进了村,一台台庞大的挖掘机开上了山,很多地方将枣园挖掉,改种水果。阜平很多地方都在这样做,我们这个小村庄的枣树,自然也难逃走向历史尽头的命运。在荒山整治过程中,我们柳树沟村的好几个山头,如大西沟掌、高尖顶、鸡冠石槽等“地标性山岭”,也都被挖平了,回到村里,看着被挖得七凌八落的大山,我几乎认不出这是我生活了几十年的非常熟悉的村庄了。在这种大形势下,我家枣园的枣树,这两年也被全部挖掉了,只有院子里这棵小小的枣树,因为栽在自家院子里,尽管宅基地已经规划入当地的土地整治中,但还未能立即实施,因而暂时尚未遭到被毁灭的命运。不过,它存活在世上的时间也不会很多了,据说,今年入冬后,顶晚明年初,村民就开始搬迁,人们搬走后,全部宅基地就会立即被纳入新建的果园之内。到那时,我家这棵硕果仅存的枣树,将同我家的这处破旧不堪的老宅子一起,被挖掘机推倒,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因而,命运估计不会给它再一次发芽开花结果的机会了,我与父母,估计也没有机会再回来过下一年的中秋节了。
有一个想起来令人倍感沉重的问题是,太行山里即将被毁灭殆尽的枣树,是千万年自然选择的结果,或者说这是大自然的恩赐,是最适合在这里生长的,正如父亲所说的,枣树是不怕旱的,降雨再少的年头都不会旱死,更无需人为浇灌。而新建的果园却不是这样。前几年在我们村搞了一个非常大的扶贫项目——在荒山上栽种核桃。作为一种干果,这种高产核桃若想顺利发芽开花结果并到最后成熟,一年尚需要浇三四次水,况且现在新建的苹果园葡萄园呢。几年前的核桃园,正是因为无法满足浇水的需求,两三年之间就全部旱死了,投资几千万元的项目,就这样彻底打了水漂儿。个别参与这个项目的组织或个人,一定从中大发其财,比如挖山的公司,比如提供核桃秧苗的人,而广大普通农民,连一分钱收益都未见到。
现在的苹果、葡萄等,它们是水果,是最不能缺水的,即使不计成本,投入巨大资金,抽水上山,然而,太行山区哪里有这么多水呢?退一步说,即使有水可浇,然而果树是人为地被人们移植在这里的,它们能适应这一带的水土吗?山里都是砂土,非常贫瘠,能适合果树生长吗?想到这里,我不由对我们这一带的这一投资数亿元兴建的果园的前景深深担忧。另外,一个更加令人沮丧的问题是,即使家乡山上这些规模巨大的果园建设成功,水果获利了大丰收,能不能抵抗外部老产区水果的冲击?价格上能否有优势?会不会重新陷入“贩驴驴赔,贩牛牛贱”的怪圈?到时候是不是还要将这些新栽的果树铲除,再投入巨额资金,又搞其他什么项目?难道就这样无止境地折腾下去?国家的钱就这样被无休止地糟下去?国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啊,每一分钱都是纳税人的血汗啊!
现在,我们被告知,人类社会已经进入了物质丰裕的时期,“去产能”也频频出现在各种媒体甚至中央会议的文件里,不光红枣,也不光苹果,几乎所以产业,都曾经受到飞速进步的“产能”的困扰。前几年政府大力扶植的核桃产业,今年的价格已经由几年前的十几元甚至二十来元一斤,跌落到现在的五六块钱左右。前一段时间,我们开车去阜平的一处深山里考察,顺便想买一些核桃带回去,居然将价格谈到仅仅三元一斤。临走时,种核桃的果农说,如果能一下子把他家的核桃全部买掉,价格再低一些也可以考虑。再低下去,那就是两块多一斤啊,几乎只是当年价格的十分之一。我们问,为什么出现这样的局面?果农无奈地说,前几年大力发展核桃产业,今年又是丰年,收的核桃实在太多了,可不就卖不了了。俗话说,物以稀为贵,反之,“谷贱伤农”,这都是朴素的经济学法则,也是市场经济的基本规律,有什么办法呢?看来,生产力的巨大进步,某些时候,有时居然成了困扰经济发展的令人头疼的问题,想到这里,除了一声长叹,我们又能如何?
此时,已经月上东墙,秋虫的叫声低沉了下来,似乎它们也累了,需要休息。我的额头已经出现被露水润泽的湿漉漉的感觉,我知道已经很晚了,估计已经凌晨一两点了罢,但我没有掏出手机看时间,我还想站在这棵枣树下,再看一看天空的月亮。天一亮,我就要带着父母离开这里了,不久,这棵枣树,这处宅院,以及整个村庄,都将被夷为平地,从此,小小的柳树沟村的历史就此划上句号,我们就成为没有故乡的人了。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故乡没有了,哪里还有故乡的明月?我,我的父母,以及所有从这里搬出去住到镇里楼房上的村民,从此将再也看不到最明的月亮了。
尽管已经深夜,尽管露水打湿了衣襟,尽管我的心中已经泛起了阵阵寒意,我仍然久久不想回屋休息,我还想再看一眼这故乡最明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