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的身上都有一座进入休眠期的火山,在内心深处蕴藏着,一旦被激活,就会喷发出无限的能量来。
在放山的这件事上,秀苗不想去找王海生。别看她与雪菊的关系非常好,像一对亲姊妹似的,可到了王海生那里却不行。他们虽然是两口子,王海生却远不如雪菊那般实在。
秀苗总觉得他的身上有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这个男人看人从来不用正眼神,偷偷地,斜楞着眼睛去瞄着。秀苗与这个目光相遇过,阴森森的,让人心肝发颤。
这种感觉让她不自觉地离王海生远了一些。平时,都是约摸着他上地干活去了,才会来找雪菊唠嗑。可是又坐不多一会儿,便火燎屁股似的起身回家,生怕坐时间长了会遇到他,才不敢在他家久坐。
都说求人不如求自己,她觉得自己有这个能力。别人能干的,咱也行,不比别人差啥。在放山这件事上,秀苗想要狠狠地逼自己,把自己逼得无路可走,才能豁得出去。她拿定主意,连海林都瞒下,怕跟他说了,会有一百个不同意,还没出发,先被他绊住了双脚。先出去闯一闯,闯出来再说也不迟。
她不知道此去的结果如何,只知道有许多凶险在前边等着她。她很早就听说东北的大森林里,老虎妈子(东北方言,老虎)吃人连骨头渣子都不剩,熊瞎子把人当肉垫子坐,土豹子叼人上树,给挂在卡巴拉(东北方言,大树的树杈)的上面慢慢吃……
当年来闯关东,她战战兢兢地跟在爹娘的身后。看见黑压压的大森林,心里就打怵。那森白的牙齿和锋利的大爪子在里面躲藏着,随时随地都会亮出来,把自己抓过去,填进血盆大口之中。这次去放山,是不是把自己往虎口里送呢?与其在家坐着等死,倒不如出去搏一搏,搏出去还有一线生机,搏不出去成了虎豹的腹中食,那也是命中注定的事情,天王老子都改变不了。
秀苗在做着上山前的准备。她蒸了一大锅玉米面的发糕,自己带上几块,剩下的留给海林。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里一酸,眼泪差一点滚下来。怎么觉得自己是最后一次给他做饭呢?她不愿往那里想都不行,觉得自己已经站在悬崖边缘,再向前迈出一步就会掉进万丈深渊,心里充满了无限的恐惧。可是,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她却要故作轻松,这得有多难啊。她不想让海林看出自己内心的悲痛,极力掩饰着,殷勤地忙里忙外,收拾个干干净净,然后,推说自己去串门,便溜出家门。
这些日子,李海林的伤,已经差不多都好了,他开始寻找自己的行走方式了。家里有两只小板凳,他一手一个,轮换着在地上挪动着,带动着身体前行。还别说,这个办法是可行的,用两只手臂支撑着身体,来代替两只脚的作用,虽然有些笨拙,比起在炕上躺着不动,无疑要强得多。
他能行走了,找到了自己的行走方式,让秀苗看在眼里喜在心上。他有一颗热爱生活的心,尽管没有了双腿,可是却挡不住向前行走的脚步。看着他向前挪动的步伐,秀苗不禁热泪滚滚,由衷地为他高兴。他的心里已经长出了两条腿,才让他这样行走自如。
秀苗出门的时候,海林还送她出门呢,看着他慢慢地走来走去,心里多少有些宽慰,当她走在大路上,心里也轻松了许多。
山野平阔,森林密布,河流蜿蜒,自然之美随风吹入心怀。一座泛黄的大石头砬子,像一位正在远望着的女人,屹立在远处的山野间。她望着那座天然形成的石像,却觉得是此时自己的内心流露。那是当地的一个著名的景观,这块石头叫“望夫石”,这中间还有段美丽的故事。
有一对夫妻,男人出去谋生活,不得不离开家,去了很远的地方,动情的妻子放心不下,日夜思念,每每出门瞭望,没想到,天长日久,把自己望成了一块石头。
这块石头是爱的凝聚,是思念的化身,秀苗觉得自己为了这份人间真情,也能把自己的肉身望成一块石头。她愿意为自己所爱的人付出一切啊!把自己变成石头,是坚定信念的化身,是印证这份忠贞的一份证明,天地可鉴,这颗赤诚的心是透明的。她这次独闯深山,就是要将自己化为一块石头,为了这份爱,她什么都豁得出去。
海林啊!我的爱人!我一定会得偿所愿的,你和未出世的孩子会支持我的行动,因为有你还有孩子,我就有了信心。她一边走一边想,不自觉地抚摸着隆起的肚子,内心满满的爱,仿佛已经溢出,铺满了脚下的道路,并一直向前蔓延着,光耀遥远的前方。孩子啊!咱们娘俩一起加油啊!咱们两个人的力量合起来,就能完成这个看起来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太阳升起来,那漂浮在山林间的云雾便消失了。阳光遍布山间的每一个角落,像流水一样四处漫漶流淌着,暖暖的色调是此时的主要颜色,让整个田野闪烁着明亮的金辉。而四周的森林深沉而厚重,密不透风,让光线也无法穿透进去。树木间紧密相连,树干挨着树干,枝条连着枝条,好像是一张密不透风的钢网,将叠嶂的山峦罩得严严实实。
有一条还算清晰的茅草小道,通向山林之中。她在这里犹豫片刻,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该走向这里。就在此时,一声熟悉的啼鸣在这时候传来,那是棒槌鸟的叫声啊!她心里一阵豁亮,一下子左右了行进方向,她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
山高林密,秀苗进入到一个陌生的阴暗世界。树木参天,在几十米之上就把阳光隔开,一层层的枝条在不断地加密着阻隔阳光的厚度,光线还是很顽强的,像一根根银针一样穿入,细微的光亮,却是一条条晶亮的细线,被银针牵扯着,扎进林地里。一棵挨着一棵的粗壮树体,在她的眼里,好像是一根根肋骨在均匀排列着,她仿佛行进在大森林的腹腔之中,正一步步走向森林的内心深处。那颗森林的心是什么样子的?沿着这幽暗而漫长的路,向前走,是不是就能看见森林那颗火热的心?只是,她还没有感受到应有的热度,大概还需要走很远很远,才能到达。
秀苗哪里有过这等体验呢?她就像刚刚出壳的小鸡雏,面对这个苍茫的世界,怎么个活法,还是个未知数。在森林面前,她太弱小了,步履蹒跚的样子,竟然还要显现出生命中的顽强。跋涉在森林之中的小鸡雏,虽然微不足道,却有着冲天的志气。
她走在落叶上面,好像是铺就的大块地衣,柔软如毡,上面稀稀落落地生长着一些柔弱的嫩草,它们也是够顽强的,为了生存而勉强苟活,见不到阳光,柔弱是难免的,连绿色都不丰盈,却依旧生长着。偶有一朵朵小花,扭动着腰身,去偷吸从叶隙里透进来的阳光。
第一次在森林中行走,给她带来了无限的快感,心态在行走间变得轻松起来,心里的那份沉重感也慢慢地消失了。她的身心在愉悦中得到平复,舒适的感受让她忘乎所以。她猛然想起自己要来的目的,走了好大一阵子,为啥总去抬头看树呢?
她的眼睛往地上撒目(东北方言,张望)起来,地面上的草很有限,不够看的,一边走一边还转磨磨(东北方言:兜圈子),转来转去,眼睛不够用,不由地又把目光转到了树的上面。
人家都说:“仰头的老婆,低头的汉”,意思是这样的人是最厉害的,怎么个厉害法?这里说的是性格,仰头走路的老婆和低头走路的汉子都是最有主意的,他们喜欢走自己的路,不需要别人来指点什么,来告诉什么。秀苗平时就不喜欢低头走路,她喜欢一边走路,一边看风景,看在路上遇到的人。不屈服于生活,不屈服于世道,就要扬起头来做人。不自觉地抬头,是多年养成的习惯,这种习惯搬到了放山之中,能行吗?谁都知道棒槌生长在地上,天上能长出什么?谁的脑袋都不笨,想一想就会想通的。
当她走出一片阴暗,走进一片光明,接受到阳光沐浴的时刻,顿时感受到了重生的感觉。强烈的日光能够照射进来,是因为有一棵粗壮的椴树,在密布的云杉林地占据了一席之地,就好像把深绿的厚布撕开了一条口子似的。
这一棵椴树有上百年的树龄,嶙峋的树皮,布满了青绿的苔藓,如同披着一件绿绒袍一般。这棵大树歪斜地生长着,需要两个人合抱,才能把它抱过来。在云杉林的边缘看见这样粗壮的椴树,说明林带的交替是很明显的,这是针阔叶林的一个显著的特点,相互依存,相互促进,使得各种树木能够茁壮成长。
秀苗说不清怎么就喜欢这棵树呢?是那种打心眼里喜欢。她围着树左转转,右转转,使劲抱一抱,然后还用脸亲亲。当她转了两圈,从树的侧面向上看,在歪斜的大树杈里,怎么就闪出一点红呢?开始她以为是树上结的果实呢,她认真想一想,这种树怎么可能结果呢?不对,她又仔细地向上瞅一瞅,才发觉那不是什么果实,而是一个红榔头!
她的脑子里闪现出红榔头的影子来,是她在雪菊家看到的。那个红榔头已经深深地印在脑海里,永远都挥之不去。这个红榔头好像烫到了她的眼睛,让她的眼睛猛地看不见了,一片白光闪过,眼泪涌出,重新洗了一遍眼睛,视觉才慢慢地恢复了。这一回再看去,那个红榔头真真切切地出现在眼前。
树上竟然能生长棒槌!奇迹出现了!大山里的奇迹被秀苗给撞见。她自己本身就是个奇迹!挺着一个大肚子,付出远超常人的辛苦,来寻求属于自己的幸福,她的诚意感动了天地。当她确信是棒槌后,立刻虔诚地跪拜起来,感谢天,感谢地,感谢山神爷老把头,感谢过往的神灵。尽管她不懂这个行当的规矩,把自己感激的心情表达了出来,相信所有的神灵都不会怪罪她的。她匍匐在地,全身心都虔诚于天地的神明映照之中。她把这一切都归纳给她也不知道的神明,大概一个人的命都是有这样的归属,尽管她不信什么神。
把棒槌取下来是当务之急。怎么取下来就是个问题。她从来就没有爬过树,而且,向上爬树,一定是肚子要贴着树干的,可是那样,肚子里的宝宝怎么受得了呢?令人称奇的是,这棵大树向上歪斜着生长,好像就是为她而设计生长的,在降低着爬树的难度,让她觉得第一次爬树还是有可能。
她爬树之前,又跪拜起来,不停地祈祷着:山神爷啊,保佑我和孩子平平安安吧!让孩子在肚子里安安全全的,我一定会感谢您的大恩大德!她所膜拜的山神爷,是个什么神,她不知道,只是听雪菊这么叨咕过,所以才有了自己的祷告。她在山东老家拜过土地爷,那里有土地庙,庙里有土地爷和土地奶奶,在保佑家乡的平安。她的脑子里能想的,就是这些,她也相信,每个地方不同,所以才有不同的神。
“山神爷啊!保佑我们母子俩,平平安安,一定将美酒猪羊供奉上。”
她不会拜神,这些都是学母亲所作所为。记得那时天旱,母亲把家里的一只鸡逮住,拿去土地庙供奉,祷告完毕,当场杀掉,然后拿回家,秃噜毛,一家人炖着吃了。母亲说心诚则灵,母亲心诚,拜几拜,回头看秀苗偷偷窃笑,不由恼怒,小声责怪:“还敢,还敢,不灵了!”
那时她还小,不懂什么事,这时候她才理解到母亲的苦心与真诚。有求于神,要多些真诚,心诚则灵,这时候,她把这个当真了。她抚摸了一下肚子,不自觉的和孩子说着话。“宝宝啊!你要是跟娘有缘,就一定在娘肚子里扎稳根儿,决不动摇,你一定要支持娘,给娘加油!现在的日子苦,都是暂时的,娘一定会让你过上好日子。抱紧娘,坚决不撒手!听到没?”
做完这一切,便开始向上攀爬。树干的倾斜度适合她两手搂着,跪着向前,一点点地蹭。尽管只有十几米的距离,却觉得无限的漫长。尽管她小心翼翼,还是害怕自己会掉下去。掉下去,万事皆空,一切梦想都无从谈起。有些斜歪的树干,还有些弯曲度,她只能像一只蜗牛一样蜗行,虽然慢,却离目标一点点地近了。
时间在流逝,这一段遥远的路程,无异于一次艰难的跋涉,虽然有些艰苦,可是心情却是愉快的。那棵棒槌的感召力是不可比拟的,催促着她一心向前,让她目不斜视,专心致志地向前向前。终于赶完最后一段路,来到了棒槌的面前。
这棵棒槌所生长的环境实在特殊。它生长在大树杈的一个小空洞里,因为树龄的久远,树皮与木质腐烂成泥土,汇聚成一小坨。有棒槌鸟把一颗参籽排泄到这里,才让这里成为一棵棒槌的生长乐土。山川灵秀,天地造化,让这棵棒槌有了得天独厚的生长条件,许多年来,大树为它遮风挡雨,才出落成这样一身的秀气。也是它该出土的时候了,它开花结果。也是它该下山的时候,那个有缘人便适时来到了身边。
这个生长空间并不大,有菜盘那么大的一个空洞而已。这棵棒槌并不大,她简单地扒拉开看看,好像去看看襁褓里的婴孩。都说人参宝宝总总的好,没有见过,她抢先看看,一解心中的饥渴。取参的过程也很简单,有那么一大捧的土,连根带须便都包括其中,她脱下外衣,包裹起来。
上树不容易,下树也不容易。下树不容易,是一只手被另一个宝贝占据,另一只手去扶树干,便觉得不稳当。只有两条腿用力夹住树干,慢慢向下出溜着,把大腿两侧都磨得箍热,还好,顺利下树。
虽然这棵棒槌不大,她却非常喜欢。第一天上山来就开眼(东北方言,放山过程中,看见人参),大吉大利啊!她想起还要寻找一块青苔,把棒槌包起来。青苔随处可见,山石上,树干上,都生长着厚厚的,毛毯一般柔软的青苔,随便去扯上一块包好,再去拽一段细长的树藤,捆结实了就行。
天色已经不早了,得赶紧往回走。她记得自己是从一面坡上来的,便从这一面坡下去。可是,转一转就有些迷瞪。她不知道自己沿着山坡走来,却因为山势的平坦,翻了山杠也不知晓。她此时身处于一个山洼地里,这里是一个巨大的盆地,走去哪里都是一样的下坡。其实,她是在大盆底转来转去呢。往山坡下走,是通常的做法,下山不见得就对,秀苗不知道这些,当她走了一阵,发觉怎么又回到了原地呢?她方才觉得自己走抹搭山(东北方言,迷路)了。
此时天已经黑下来了,月亮慢慢地爬上了山顶。秀苗坐下来休息一下,想一想该怎么走。她并不慌张,她有自己的主意。她记得家的方向,就是月亮升起的地方,她总是看见月亮从东山的山洼地里露出雪亮的脸,笑盈盈地看着她。这张月亮的脸是那么的光洁,让她想起了母亲的脸。她常常把自己的寄托交与明月,送给远方的母亲,捎去自己的问候。
是的,朝月亮升起的地方走,就没有错。可是,走进森林,就看不见月亮了,可怎么办?有办法,那就往坡上走,走的越高,就能看见的越清晰,森林再高,也高不过天去。
秀苗是有这份悟性的,这是跑山的人必备的生存条件。在抹搭山的时候,不能慌张,更不能乱走,这时候需要更多的是冷静。秀苗此时所做的是正确的选择,就这样,她登上山顶,摆脱了这个盆地的束缚,很自然地找到了下山的路。
她回到家已经快半夜了,推开大门,便听见海林的问话。
“天哪!你去哪儿了,让人担心了一天,我以为你……”月光下,海林在院子里独坐,一个孤独的身影,直勾勾地杵在那里。
秀苗心里一热,眼泪扑簌簌地下来,紧走几步,蹲下身想扑进他的怀里,却觉得他浑身冰冷,不由地啜泣两声。
“我……我……去放山了!”秀苗忍几忍,还是把这件事告诉他。
“我的老天爷啊!你……你说啥?你去放山?你挺个大肚子去放山?”海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说吗,蒸了这么多干粮,你是不是以为你……”他说不下去了,哽咽几声,强忍着,憋得他低下头。
“快进屋吧,外面凉啊!”秀苗小声说。他慢慢地拖动在身子,“咚咚”地挪动着两个板凳,她在后面慢慢地跟着,夫妻两个进了屋。
秀苗一天不见踪影,海林一天都在胡思乱想中度过。家里的状况不好,他一个健全人突然变成残疾,在这个家起不到一点点作用,让他无所适从。秀苗是个好女人,这个好,一直在他的心里装着,他的嘴上可从来没有表白过。男人的刚硬在做事上体现的很完美,还要在别的地方去表现吗?自从没有了两条腿,这个家的改变是显而易见的。想不到的是,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要挺起这个家,让他这个刚强的人,心里也不刚强了。这些天,他一直都在努力地做自己,用两个小板凳轮换着行走,也是给逼出来的。就这么在炕上躺着,让人伺候屎尿,比杀了他还难受。两条腿的伤慢慢好起来,他马上开始自己的锻炼计划,两只手臂做支撑,拖动身体前行,支撑力还是要差许多,往往挪动不了几米,两只胳膊就酸麻了,甚至开始疼痛。这些不算什么,用两只手来支撑身体,还需要有个过程,就是锻炼的过程。行走几米,累了,可以歇歇。稍做调整,他又开始新的一轮。就这样,在反复的练习当中,手臂的力量在慢慢加强。
这些日子,他发觉秀苗的情绪不对,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在瞒着她。那天,他看着她把蒸好的发糕,一个个都摆在盖簾(东北方言,用高粱秆编制的炊具)上,凉透了再一个个地收入到笸箩里。她这次为啥做了这么多?让李海林心里画魂儿(东北方言,犯疑),他的心里有个不详的预感,她要去干什么呢?
秀苗那故作镇静的样子,是可以看出来的。只是她要去干什么,他想问,话到嘴边又给咽了回去。让他不能说出口的话,是他这些日子最想说的话。忍住不说,是他坚信秀苗不会做出来。
他一直等她回来,他不停地在屋子里,院子里转来转去,“咚咚”的板凳敲击声把邻居王大婶都给敲了出来。
“他大哥呀,在锻炼呢?”她扒在障子(东北方言,栅栏)前问。她的个子矮,两只手扒住障条子,却要仰着头说话,显得很吃力。
“嗯,大婶,我在锻炼呢。”
“秀苗去哪儿了,咋没看见她呢?”老太太有些疑虑。
“是去看看地里的庄稼了。”
“唉,挺个肚子,就别要她可哪走了。”她又叮嘱一句。
是啊!挺个肚子可哪走,这是没把肚子里的孩子当回事啊!李海林心里很不是滋味,那个想法又冒了出来,他可是掂量这个想法是不是真的有现实意义了。大婶再问什么,他没有听准,也就不回答了。王大婶觉得无趣,转身一边走一边还唠叨两句什么,径直回屋去了。
到了晚上,秀苗没有回来,他一直这么等,从屋里等到院子里。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愈发坚信自己的判断。秀苗背叛了他,受不了这份苦离他而去。想不到她会这样现实,眼见这个家不行,立刻转投别的人家。
夜渐渐的深了,夜露已经降到了自己的身上,寒气侵入了身体,这一丝丝的凉在慢慢地浸透着肌肉,骨骼乃至内脏。他觉得自己成为了一块冰的时候,一丝游魂就要出窍,奔夜空而去。
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传来,他猛然一个愣怔(东北方言,惊醒的意思),从迷幻之中惊醒过来。是秀苗,是她,她回来了。李海林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泪水夺眶而出。
果然是秀苗,让李海林没有想到的是,秀苗竟然去放山了,这是他这样的男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却被她这个大肚子女人给做到了,而且她还挖到了一棵。他自愧弗如,为自己而羞愧,把一颗心都给了这个家的女人,自己竟然还怀疑她,简直不是人办的事,他恨不能狠狠地抽自己几个耳刮子。
一对夫妻虽然各怀心事,想法不同。秀苗为自己能去放山,挖到了一棵棒槌而高兴,两个人躺在炕上,听秀苗讲着,在李海林的心里,却是近乎于神话传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