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那时她还小,不懂什么事,这时候她才理解到母亲的苦心与真诚。有求于神,要多些真诚,心诚则灵,这时候,她把这个当真了。她抚摸了一下肚子,不自觉的和孩子说着话。“宝宝啊!你要是跟娘有缘,就一定在娘肚子里扎稳根儿,决不动摇,你一定要支持娘,给娘加油!现在的日子苦,都是暂时的,娘一定会让你过上好日子。抱紧娘,坚决不撒手!听到没?”

做完这一切,便开始向上攀爬。树干的倾斜度适合她两手搂着,跪着向前,一点点地蹭。尽管只有十几米的距离,却觉得无限的漫长。尽管她小心翼翼,还是害怕自己会掉下去。掉下去,万事皆空,一切梦想都无从谈起。有些斜歪的树干,还有些弯曲度,她只能像一只蜗牛一样蜗行,虽然慢,却离目标一点点地近了。

时间在流逝,这一段遥远的路程,无异于一次艰难的跋涉,虽然有些艰苦,可是心情却是愉快的。那棵棒槌的感召力是不可比拟的,催促着她一心向前,让她目不斜视,专心致志地向前向前。终于赶完最后一段路,来到了棒槌的面前。

这棵棒槌所生长的环境实在特殊。它生长在大树杈的一个小空洞里,因为树龄的久远,树皮与木质腐烂成泥土,汇聚成一小坨。有棒槌鸟把一颗参籽排泄到这里,才让这里成为一棵棒槌的生长乐土。山川灵秀,天地造化,让这棵棒槌有了得天独厚的生长条件,许多年来,大树为它遮风挡雨,才出落成这样一身的秀气。也是它该出土的时候了,它开花结果。也是它该下山的时候,那个有缘人便适时来到了身边。

这个生长空间并不大,有菜盘那么大的一个空洞而已。这棵棒槌并不大,她简单地扒拉开看看,好像去看看襁褓里的婴孩。都说人参宝宝总总的好,没有见过,她抢先看看,一解心中的饥渴。取参的过程也很简单,有那么一大捧的土,连根带须便都包括其中,她脱下外衣,包裹起来。

上树不容易,下树也不容易。下树不容易,是一只手被另一个宝贝占据,另一只手去扶树干,便觉得不稳当。只有两条腿用力夹住树干,慢慢向下出溜着,把大腿两侧都磨得箍热,还好,顺利下树。

虽然这棵棒槌不大,她却非常喜欢。第一天上山来就开眼(东北方言,放山过程中,看见人参),大吉大利啊!她想起还要寻找一块青苔,把棒槌包起来。青苔随处可见,山石上,树干上,都生长着厚厚的,毛毯一般柔软的青苔,随便去扯上一块包好,再去拽一段细长的树藤,捆结实了就行。

天色已经不早了,得赶紧往回走。她记得自己是从一面坡上来的,便从这一面坡下去。可是,转一转就有些迷瞪。她不知道自己沿着山坡走来,却因为山势的平坦,翻了山杠也不知晓。她此时身处于一个山洼地里,这里是一个巨大的盆地,走去哪里都是一样的下坡。其实,她是在大盆底转来转去呢。往山坡下走,是通常的做法,下山不见得就对,秀苗不知道这些,当她走了一阵,发觉怎么又回到了原地呢?她方才觉得自己走抹搭山(东北方言,迷路)了。

此时天已经黑下来了,月亮慢慢地爬上了山顶。秀苗坐下来休息一下,想一想该怎么走。她并不慌张,她有自己的主意。她记得家的方向,就是月亮升起的地方,她总是看见月亮从东山的山洼地里露出雪亮的脸,笑盈盈地看着她。这张月亮的脸是那么的光洁,让她想起了母亲的脸。她常常把自己的寄托交与明月,送给远方的母亲,捎去自己的问候。

是的,朝月亮升起的地方走,就没有错。可是,走进森林,就看不见月亮了,可怎么办?有办法,那就往坡上走,走的越高,就能看见的越清晰,森林再高,也高不过天去。

秀苗是有这份悟性的,这是跑山的人必备的生存条件。在抹搭山的时候,不能慌张,更不能乱走,这时候需要更多的是冷静。秀苗此时所做的是正确的选择,就这样,她登上山顶,摆脱了这个盆地的束缚,很自然地找到了下山的路。

她回到家已经快半夜了,推开大门,便听见海林的问话。

“天哪!你去哪儿了,让人担心了一天,我以为你……”月光下,海林在院子里独坐,一个孤独的身影,直勾勾地杵在那里。

秀苗心里一热,眼泪扑簌簌地下来,紧走几步,蹲下身想扑进他的怀里,却觉得他浑身冰冷,不由地啜泣两声。

“我……我……去放山了!”秀苗忍几忍,还是把这件事告诉他。

“我的老天爷啊!你……你说啥?你去放山?你挺个大肚子去放山?”海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说吗,蒸了这么多干粮,你是不是以为你……”他说不下去了,哽咽几声,强忍着,憋得他低下头。

“快进屋吧,外面凉啊!”秀苗小声说。他慢慢地拖动在身子,“咚咚”地挪动着两个板凳,她在后面慢慢地跟着,夫妻两个进了屋。

秀苗一天不见踪影,海林一天都在胡思乱想中度过。家里的状况不好,他一个健全人突然变成残疾,在这个家起不到一点点作用,让他无所适从。秀苗是个好女人,这个好,一直在他的心里装着,他的嘴上可从来没有表白过。男人的刚硬在做事上体现的很完美,还要在别的地方去表现吗?自从没有了两条腿,这个家的改变是显而易见的。想不到的是,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要挺起这个家,让他这个刚强的人,心里也不刚强了。这些天,他一直都在努力地做自己,用两个小板凳轮换着行走,也是给逼出来的。就这么在炕上躺着,让人伺候屎尿,比杀了他还难受。两条腿的伤慢慢好起来,他马上开始自己的锻炼计划,两只手臂做支撑,拖动身体前行,支撑力还是要差许多,往往挪动不了几米,两只胳膊就酸麻了,甚至开始疼痛。这些不算什么,用两只手来支撑身体,还需要有个过程,就是锻炼的过程。行走几米,累了,可以歇歇。稍做调整,他又开始新的一轮。就这样,在反复的练习当中,手臂的力量在慢慢加强。

这些日子,他发觉秀苗的情绪不对,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在瞒着她。那天,他看着她把蒸好的发糕,一个个都摆在盖簾(东北方言,用高粱秆编制的炊具)上,凉透了再一个个地收入到笸箩里。她这次为啥做了这么多?让李海林心里画魂儿(东北方言,犯疑),他的心里有个不详的预感,她要去干什么呢?

秀苗那故作镇静的样子,是可以看出来的。只是她要去干什么,他想问,话到嘴边又给咽了回去。让他不能说出口的话,是他这些日子最想说的话。忍住不说,是他坚信秀苗不会做出来。

他一直等她回来,他不停地在屋子里,院子里转来转去,“咚咚”的板凳敲击声把邻居王大婶都给敲了出来。

“他大哥呀,在锻炼呢?”她扒在障子(东北方言,栅栏)前问。她的个子矮,两只手扒住障条子,却要仰着头说话,显得很吃力。

“嗯,大婶,我在锻炼呢。”

“秀苗去哪儿了,咋没看见她呢?”老太太有些疑虑。

“是去看看地里的庄稼了。”

“唉,挺个肚子,就别要她可哪走了。”她又叮嘱一句。

是啊!挺个肚子可哪走,这是没把肚子里的孩子当回事啊!李海林心里很不是滋味,那个想法又冒了出来,他可是掂量这个想法是不是真的有现实意义了。大婶再问什么,他没有听准,也就不回答了。王大婶觉得无趣,转身一边走一边还唠叨两句什么,径直回屋去了。

到了晚上,秀苗没有回来,他一直这么等,从屋里等到院子里。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愈发坚信自己的判断。秀苗背叛了他,受不了这份苦离他而去。想不到她会这样现实,眼见这个家不行,立刻转投别的人家。

夜渐渐的深了,夜露已经降到了自己的身上,寒气侵入了身体,这一丝丝的凉在慢慢地浸透着肌肉,骨骼乃至内脏。他觉得自己成为了一块冰的时候,一丝游魂就要出窍,奔夜空而去。

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传来,他猛然一个愣怔(东北方言,惊醒的意思),从迷幻之中惊醒过来。是秀苗,是她,她回来了。李海林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泪水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