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的辜鸿铭

提起辜鸿铭,多数中国人对他的第一反应可能是“狂 怪”“保守”“有恶癖”和“非常滑稽可笑”,因为辜鸿铭 这个人确实与众不同得可以。有一事例很能说明在人们包括 在知识分子心目中,辜鸿铭处于怎样的位置:辜鸿铭于 1928 年去世,在回忆文章中人们多将他写成一个滑稽可笑的小丑 角色。人们最津津乐道的是他这一形象:头戴瓜皮小帽,脑 后留着一条又白又小又细的小辫子,一件满是油渍、鼻涕的 长袍光可鉴人。直到今天,许多人对辜鸿铭仍无多少好感, 评价也不是太高。如施建伟一面说, “不管你如何厌恶或嘲 笑辜鸿铭的狂和怪, 都不能无视他的贡献”;一面又说, “在 向西方世界传播中国文化的过程中,辜氏不仅过大于功,而 且简直可以说是帮了倒忙”。其理由是辜鸿铭复古守旧、绝 对尊儒和盲目排外的立场错了。(参见施建伟《林语堂在大 陆》)而林语堂对辜鸿铭的态度却大为不同,曾直言辜鸿铭是“一位相当伟大的怪杰”(林语堂《记蔡孑民先生》) , “他是一个怪物,但不令人讨厌”(林语堂《八十老翁心中 的辜鸿铭》) ,他不仅没有厌恶之情反而对辜鸿铭心怀钦敬, 在行文中常常流露出爱慕倾倒之意,活脱脱勾画出一个非常 可爱的老辜形象。

辜鸿铭是林语堂的同乡, 他们都是福建人, 一个是同安, 一个是漳州,地理方位的相近肯定给林语堂平添了对辜鸿铭 的一些亲近感。在上海圣约翰大学读书时,林语堂开始接触 辜氏的文章和著作,曾受到强烈的感染。尤其是辜鸿铭与陈 友仁那场著名的笔战, 深深打动过林语堂, 此时, 辜氏的见解、 个性、锐气尤其是无与伦比的英文给林语堂留下了深刻的印 象。1916 年,林语堂在北京的中山公园第一次见到辜鸿铭, 但由于自己胆怯于辜氏巨大的声名和极怪异的脾气,没能上 前向他请教,于是失之交臂。后来回忆起来,林语堂还大有 惋惜之意。但不管怎么说,这一次亲眼所见更拉近了林语堂 与辜鸿铭的感情,于是在林语堂的心目中留下了怎样也挥之 不去的辜鸿铭印象:薄薄的头发, 如一个倒运的太监在散步, 却有一颗孤独骄傲的心。难怪在《京华烟云》里林语堂有辜 鸿铭公园放谈一节之描写。到 20 世纪 30 年代,林语堂创办 刊物, 专门出版了“辜鸿铭特辑”来介绍辜鸿铭, 并倡导说, 辜鸿铭大有好好研究之必要。林语堂还亲手写过研究辜鸿铭 的文章多篇, 表达了自己对辜氏的独特理解及其感情的亲近。 有研究者称: “林语堂受辜鸿铭影响甚大。……无论他怎样臧否辜鸿铭, 在骨子里, 他都是深深喜欢这位福建同乡的。”(黄 兴涛《名人笔下的辜鸿铭 —辜鸿铭笔下的名人》)这确实 堪称的论。试想,辜鸿铭比林语堂大将近 40 岁,二人又从没 有机会面谈,加之家庭出身、生活环境、文化背景、人生经 历及性情好恶的巨大差异, 一般说来, 他们很难被联系在一起。 然而事实上, 林语堂却对辜鸿铭“念念不忘”、“情有独钟”, 如果没有内里的血脉关联和灵魂感应, 那几乎是不可理解的。 我认为,辜鸿铭之于林语堂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外在式人 物”,而是一个不可或缺的“内在楷模”,他在林语堂的文 化选择、审美趣味和心灵感召等方面都具有示范的作用。

在 20 世纪中国文化先驱激烈的反传统面前,林语堂这位 外国留学生竟然特别重视中国传统文化精神,这与他数十年 在国外生活和对西方文化弊端的清醒认识有关,也与辜鸿铭 的文化选择有关。至少我们不能否认,辜鸿铭对中国儒家文 化的狂热崇拜给林语堂带来了启示作用。像辜鸿铭这样一个 学贯中西的思想家,他在国外生活了那么长时间,回国后何 以能如此执着地反对西方文化而崇拜中国传统文化呢?至少 可以这样说,有了辜鸿铭,林语堂就多了一个参照系,所以 他就不至于盲目地走向“欧化派”,而一味地以西方的文化 批判中国传统文化。也是在此基础上,林语堂确立了这样的 价值理念:辜鸿铭在向西方介绍中国传统文化时是成功的, 他在外国学术界和文学界的很高的威望就很能说明这一点。 林语堂认为自己应该沿着这一思路继续走下去,以便让外国人更多地也是更真实地理解中国及中国文化精神。当看到外 国人对中国文化如此无知,当看到中国人难以较好地向外国 介绍中国文化,当赛珍珠邀请林语堂向美国介绍中国文化, 尤其是那两本介绍中国文化的书《吾国与吾民》和《生活的 艺术》在国外产生地震般的轰动时,林语堂更加坚信“向西 方人介绍中国文化”是一条坦途,它将是光辉灿烂也是非常 有意义的。另外,林语堂对孔子的重新解读,对孔子及其思 想人格的喜爱,肯定与辜鸿铭的孔子观不无关系。林语堂毕 业于上海圣约翰大学,后在清华大学教授英文,又留学英美 等国多年,他的英文非常精妙,曾令地道的美国人都自愧弗 如,蔡元培对他的英文也赞不绝口,有人认为在 20 世纪中国 作家中少有英文能超过林语堂者。据林海音回忆: “梁实秋 教授生前有一次闲聊到英文时,曾说过叶公超先生对梁说, 他认为在中国有两位英文最棒的人, 那便一是蒋宋美龄夫人, 另一位即是林语堂博士。”(林海音《崇敬的心情永无止境》) 而林语堂又是怎样看辜鸿铭的英文的呢?他说,辜氏“英文 文字超越出众, 二百年来, 未见其右。造词、用字, 皆属上乘” (《论语译文 · 序》) 。“又有一位相当伟大的怪杰,便是 辜汤生(鸿铭) 。中国英文作家, 到如今无出其右者”(《记 蔡孑民先生》) 。还有,林语堂非常佩服辜鸿铭对《中庸》 一章的翻译, 称其“聪明绝妙”,所以, 他在谈孔子智慧时, 搬用了辜氏译文,没有重新译出。看来,精妙的英文也是林 语堂喜爱辜鸿铭和向西方介绍中国文化的一个重要原因。

对辜鸿铭的才智见识, 林语堂最为佩服, 他说: “他是具 备一流才智的人,而且最重要的是他有见识和深度,不是这 时代中的人能有的。”“他有深度及卓识,这使人宽恕他许 多过失,因为真正有卓识的人是很少的。”(《八十老翁心 中的辜鸿铭》)这就超出了对辜氏的一般泛泛而论。林语堂 认为辜鸿铭用孔子的话解释真基督徒时最有说明力, 这就是: “‘人能弘道, 非道弘人。’无论你是犹太人、中国人、德国人, 是商人、传教士、兵士、外交家、苦力, 若你能仁慈不自私, 你就是一个基督徒,一个文化人。但如果自私,不仁,即使 你是世界的大皇帝,你仍是一个伪善者,一个下流人,一个 非利士人,一个邪教徒,一个亚玛力人,一个野蛮人,一只 野兽。”林语堂长期以来苦于基督教的信仰危机,辜氏此言 对于他后来重新信仰基督教, 恐怕不无影响。还有对“仁”、 “义”、“礼”的真义,林语堂认为辜氏理解得最好,翻译 得也“真正是天启”。在此,林语堂对辜鸿铭的见识佩服得 五体投地。林语堂还非常推崇辜鸿铭的“怪论”和好做“惊 人语”,认为这是他“思想议论”“超人一等”的地方。比 如,林语堂饶有兴味地谈论辜氏的奇谈怪论及其反语,别人 赞同者他反对,别人反对者他又赞同,在这一思维方式上近 乎老庄。辜氏说 democracy 是“德谟疯狂”,而妾则为“立” 之“女”,前者反映了他对 democracy 的批评态度,后者表明 他对妾的肯定与赞赏态度。其实, 林语堂也是一个注重“识见” 的人, 尤其好做“惊人语”,喜欢用逆向的思维方法。所以,关于谈话、幽默、吸烟、卧床、闲适、小品文、赌博等,林 语堂都有妙论,也常常语惊四座。这些看似荒唐的意见,其 实内含着远见卓识。如果不是对世界、人生和生命有真感悟, 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达到的。如他说: “人生七十岁,躺床 三十五。”“幽默是人的心智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善 用其闲,人类文化可发达。”“好文章往往都是心手俱闲的 产物。”“禁赌是不了解人生的表现。”这些看似有悖常论, 但其中有真义在焉!如果从这一方面来看,我们就容易理解 林语堂在卓识和奇思妙想思维方式上与辜鸿铭的相似、相同 处,也可以理解他们二人何以有内在的沟通性。林语堂还表示, 辜鸿铭是一块“硬肉”,是一个“充满硬毛的豪猪”,软弱 的胃是没有办法消化他的。林语堂又说,他自己的胃可以消 化任何东西, 除了橡皮。从这里也可明白他二人的趣味相投。 林语堂能消化辜鸿铭,但很多人却不能,这也是当今研究界 不能消化林语堂这块“硬肉”的原因。

对辜鸿铭的狂怪和骄傲及其铮铮人格, 林语堂也是非常欣 赏的。他在《有不为斋随笔 ·辜鸿铭》里说:“呜呼, 辜作洋文, 讲儒道, 耸动一世, 辜亦一怪杰矣。其旷达自喜, 睥睨中外, 诚近于狂。然能言顾其行,潦倒以终世,较之奴颜婢膝以事 权贵者,不亦有人畜之别乎? ”这一段抒情文字,完全发之 胸腔,来自肺腑,表明了林语堂对辜氏的深刻理解。在林语 堂看来,狂怪和傲世有时是胸中有不平和正直率意的表示, 而唯唯诺诺和仰人鼻息倒是最可恨的。其实,从辜鸿铭也可以反观林语堂, 林语堂一面是谦谦君子, 远无辜氏之“狂”、 之“怪”、之“傲”,但另一面林语堂也称得上是一个“狂傲” 之人,至少他喜爱辜鸿铭这样的“狂傲”之士,这是我们以 往的研究所忽略的。在这里,研究林语堂又是与辜鸿铭不可 分割的。林语堂的“狂傲”一是表现在他的自信、自我褒扬上。 最著名的是他那篇《一捆矛盾》, 自我评价虽不失于真实性, 但那种“自以为是”的口气带着一种“睥睨中外, 诚近于狂” 的神采。他说: “他(林语堂自称—笔者注)主张悠游岁月, 却认为全中国除了蒋先生和蒋夫人,就数他最劳碌。”“我 憎恶强力,从不骑墙,也不翻斤斗,无论身体的、精神的或 政治的皆然。”“如果我不上天堂, 那么世界一定该灭亡了。” 林语堂还说, 他愿意放下工作尽情休息, 一睡就是 48 小时,“袁 世凯蒋介石来也不见”。据女儿回忆,林语堂每次散步回来 都要洗脚,并且有这样的宏论: “我的脚是世界上最清洁的 啊!有谁的脚像我一样清洁呢?罗斯福总统?希特勒?墨索 里尼?没有人能和我比较。我不以为他们能像我一样一天要 洗三四次。”(林太乙《父亲(一) 》)由此可见,林语堂 有多大的气魄和多么清高! “骂词”在林语堂文章中也是常 有的, 他常常骂那些奴才和道学家是“畜生”、“他妈的”、“啖 饭遗矢之辈”,真有点鲁迅所说的敢笑、敢哭、敢骂、敢打。 林语堂还写过《论骂人之难》和《狂论》,很能说明他的狂 傲观。他说: “就是学者并不一定不骂人,到了他感觉其骂 人之必要时, 却也大言不惭地一样的泼皮骨相显露出来。”“我尊狂,尊狂即所以尊孔。”“尊狂者为孔子所思念。”更有 趣的是林语堂思路及其思想的“狂”,如他写下这样的题目: 《假定我是土匪》《论踢屁股》《个人的梦》和《月亮和臭 虫》。此种幽默中同时也包含了不受约制的自由和狂妄精神。 如果结合辜鸿铭的狂怪孤傲解读,这一点尤其明显。另外, 香港董桥的狂放自由精神受林语堂的影响很大,这是值得认 真研究的。还有,对辜鸿铭这样的清代遗老那种从容不迫、 雍容自若、慢条斯理、抑扬顿挫的大家气度和醇熟之美,林 语堂也是非常赞赏和喜不自禁的。这与林语堂的性情、气质、 文风等也是互为表里的。

当然,林语堂与辜鸿铭在许多方面又有很大的区别, 比如, 林语堂性情温和,内心平静,不似辜鸿铭那样暴怒与愤激。 又如,林语堂比较平正,不似辜鸿铭有那么多变态癖好。虽 然林语堂也有爱脚癖, 自言世上再也找不到比自己更好的脚, 所以每天要洗三四次脚,但他远没有辜鸿铭那样喜欢嗅女人 的小脚,而且越是臭味难闻他越是津津乐道,并且也正是在 此时他灵感泉涌,能够创作出更好的作品。再如,林语堂嗜 抽烟成癖,但他不像辜鸿铭那样有鸦片瘾。但更重要的区别 可能是, 林语堂是一个“两脚踏中西文化, 一心评宇宙文章” 的多元文化派,而辜鸿铭则是一个地道的国粹派。对辜氏的 过于讲中国之国粹,林语堂认为是不正确的。他说: “然中 国无法治,人治之弊,辜不言,中国虽言好铁不打钉,而盗 贼横行,丘八抢城,淫奸妇女,辜亦不言。”“所谓中国不

需法治,不需军警,未免掩耳盗铃。”“向来中国政治只是 一笔糊涂君子账”,“不意辜氏正以此为中国政治哲学之优点” (《有不为斋随笔 ·辜鸿铭》)。

与一般人的看法不同,我不认为林语堂和辜鸿铭没有多 少相同相似点,而有着更多的不同点,也不认为他们之间相 去遥远。我倒感到他们二人有着内在的一致性和更多的相似 相同点。也可以这样说, 在许多方面辜鸿铭是林语堂的“老师”, 至少林语堂从辜鸿铭那里确定、印证、打通和学习了不少东西。 还有一点需要申明,那就是,林语堂从辜鸿铭身上发掘出许 多有价值的内容,换句话说,由于他们二人本质的相似性, 所以彼此能够相互增光加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