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1985年10月23日,国家设计师邓小平在会见美国时代公司组织的美国高级企业家代表团时说,一部分地区、一部分人可以先富起来,带动和帮助其他地区、其他的人,逐步达到共同富裕。谷子毕竟有点文化,对国家的政策以及经济发展的方向还是知道一些的,他虽然不能明确以后富裕的人会不会带动和帮助其他的人,会不会共同富裕,但是他根据报纸上许多鲜明的例子已经知道,中国正处在一个前所未有的变革时代,已经有很多胆大的人走出了农村,走进了大城市,特别是一些经商的人,因为国家政策的鼓励,很大一批人已经达到了“万元户”的水平。

自从蒲柳村完全实行了生产责任制以后,翠花就得了一种怪病——那就是想钱想疯了。不论是白天黑夜,还是睡里梦里,她感觉自己的脑子里都是钱,挥之不去。院子里,天地里,甚至自己家的猪圈鸡窝里都飘着花花绿绿的票子,但是自己怎么着拼命也就是抓不到,于是就很消极,对什么事都不热心。

时间久了,谷子看出来一点端倪,感觉是自己无能,没有办法赚钱回来,使得翠花太过于对钱的执着和贪婪,于是很自责,但是又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去宽慰翠花,所以只能尽量每天晚上也不出门聊天去,一来可以陪陪翠花,使她心里得到些许平静;二来,谷子最主要的还是想多和翠花交流交流,希望能一起商量出一个发财致富的好办法来。

先是翠花想在土地上做文章,她给谷子说:“以前在农业社的时候,大家干多干少一个样子,因为没有动力,所以大家都是混日子地过,瞒过了队长的眼睛就偷懒,到年底了不但分不来钱,像我们这样孩子多的家庭甚至还得倒贴队里。而今好了,土地到户,虽然才几年的时间,可是你看看如今,家家户户都吃上了全麦面的白馍馍,村里面有名的懒鬼天娃,去年试着种了三亩的南瓜,你猜,秋后他卖了多少钱?”

谷子并不知道天娃卖了多少钱,甚至谷子都不知道还有人在如此肥沃的土地上不种粮食而种瓜,心想,那不是糟蹋土地吗?但是他没有说出口,心里很矛盾。

谷子虽然没有过高的文化,但是他后天很是注重看书学习的,并且对历史很感兴趣,所以也清楚,自古至今,还没有哪一朝哪一代有靠着土地致富的老百姓。沉思良久,谷子想起来书上的“无商不富”的话,感觉很有道理,便当面拒绝了翠花的提议:“天娃的南瓜卖了多少钱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要想在土地里刨出个金娃娃,那就是一个梦想!”

一听“金娃娃”,翠花吓了一条,想了想天娃的收入,虽然不像谷子说的那样多,但是去年在村里还是炸开了锅,大家都羡慕着天娃有眼光,会安排,能算计,现在谷子居然说那不是“金娃娃”,于是翠花便很是露出鄙夷神色,说:“我也不想那‘金娃娃’,只想着我们今年也种上几亩南瓜,有着天娃一般的收入我就心满意足了!”

女人终是女人,在翠花看来,有了去年天娃走过的路,今年自己只要顺着天娃的车辙拉车即可,自己应该也是大丰收的,其实这不光是翠花,其实也是最朴素的农民意识,是老百姓经常犯的一窝蜂的毛病,不会创新,只会看样学样,历历代代不知道害苦了多少人。

“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谷子在和翠花的争执中终于理清了自己的思路,他斩钉截铁地对翠花说,“政策上的事我也不懂,但是我们不能随着别人的屁股后面溜,那就最多只能和别人一样,年底了挣个肚子圆。思来想去,我们还是要走出土地,干别人不敢干的事,那样我们这个家庭才能彻底翻身。”

放弃土地,当时对翠花来说,那几乎比割她的肉还痛苦,但是仔细想想,谷子的话还是不错,她也想明白了,自己一个人,把全部的身家性命都用在这一亩三分地上,就算自己全身是铁,可是能打几个钉子呢?但目前问题来了,什么样的事才是别人“饿死”,而自己干了又能“撑死”的事呢?谷子和翠花再一次陷入了沉思。

如此反复,谷子翠花因为发家致富的事没少操心谋划,但是总还是感觉并不成熟,于是就暂时搁置了。到第二年夏天,翠花还是感觉应该相信天娃,所以也不管谷子反对,任性地种了三亩的南瓜。

种上了南瓜以后,谷子虽然没有发火阻拦,但是心里很是泼烦,感觉翠花太不听话,自己也没有了一家之主的尊严,所以,从那以后,谷子就收拾好了他爹年轻时候的家伙什,学着村里一些胆大的人出去走街串巷挣钱去了。

翠花知道自己这次有些独断专行了,但是又胸有成竹,所以便装糊涂,不理会谷子的置气。她只是把所有的心思都用到了南瓜地里,该浇水就浇水,该掐尖就掐尖,除草施肥一样不落,把一地的南瓜当作了孩子一样侍弄着,不知疲倦。

中间有很多次,谷子熬不过一人的孤独跑回家,本来是高高兴兴地,想和翠花亲热厮守,谁知道翠花见了谷子的面,完全忘记了自己的七情六欲,也不招呼谷子的吃喝,也不问他的冷暖,只是要谷子去地里跟自己干活,且如祥林嫂一般唠叨着自己的辛苦,进而显摆着自己种的南瓜。

“志鹏爹,你自己看看,生产队的时候我们哪里见过这么多的产量?保守点说,一亩地产个两千斤是没有问题的。这样,按照去年的价格,这一片南瓜我们到手要过千了。”翠花越说越兴奋,似乎那钱已经藏在了她的腰间。

谷子看着满地的南瓜虽然也高兴,但是翠花的不解风情总还是叫谷子有点失意,所以打那以后,谷子就尽量不多回家,有时候在外面几天也没有进项,他也不想回家,虽然没有落下几个钱,但是难得落个清静。

这样,耐到了中秋节,谷子也不是那忘恩负义的人,终还是想起来家里的妻子、老人和孩子,他就用手里的余钱买了月饼和挂面几样东西捆到了自行车后座,要回家和家人一起团圆。

谁知道刚进家门,谷子便吃了一吓,看到满院子的南瓜,堆起来有半米高,自己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就站在门口喊叫:“志鹏他妈——”

翠花并没有出来,只见芊芊拿了一本书急忙跑到了院子里,一看是她爹谷子回来,很惊喜,撒娇地绕过南瓜就扑进了谷子的怀里。谷子稍稍亲热了一下芊芊,就不迭地问:“怎么这么多的南瓜?你娘呢?”

芊芊只顾解开了谷子带回来的吃食,叫嚷了要吃,所以并没有回答谷子的话。

谷子知道这些南瓜是今年大丰收了,也不再催问,和芊芊一起把东西搬回了屋子。芊芊一个一个包裹打开了看,完了,拿出一块月饼就吃了起来。谷子看看没有翠花的影子,就拿出了几块月饼和几颗水果,去了他爹的屋子,按照惯例,他这就是过去给爹见个话,叫老人知道他回来了,不再惦记的意思。

这个时候谷子爹看见他宝贝儿子回来了,立马来了精神,感觉眼睛也不昏花了,端详了谷子一刻,即问:“在外吃了饭没有?要不我给你做点面条吧!”

谷子止住了爹,意思是已经吃过了,把吃食放到了爹的桌子上,两个人再寒暄了几句题外的话,谷子看看时机成熟了,就问他爹:“志鹏妈去了哪里?我回来也没见她的影子。”

闻听谷子问翠花,他爹好像才回过神来:“你回来就没看见院子里啊?你看那些南瓜,收场倒是不错,谁知道今年种的人多,行情已经臭了大街了,志鹏他妈每天都拉上一平车,走村窜巷地卖,哎,也没见卖了多少,急得她牙床都上火了,吃不好饭。可是也不敢歇着,只怕满院的南瓜放坏了,糟蹋了一年的投资。”

听了爹的话,谷子感觉情绪很低落,事情果然从他原来说过的话上来了,他过去了躺到了自己的床上,满心里开始埋怨翠花,觉得她是一个很不听话的女人,如今辛苦了大半年不说,不但身体累得够呛,经济上也没有收入,除去浇地肥料只怕赔本也是可能。现在这样下去,几个孩子读书的钱还不知道在哪里去寻。

翠花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回来来时候,谷子出去迎接,看见平车里还有半车的南瓜,知道翠花买卖做的不理想,本来想挖苦几句,再想了想翠花一个女人,拼尽了力气收获了这几千斤的南瓜,中间要受多少苦,所以他还是忍住了,帮着翠花卸下南瓜,安排芊芊给翠花搬了板凳坐下,才关切地问翠花:“跑了一天,眼看月亮都出来了,你还没吃上一口热乎饭吧?”

翠花没有答话,只是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

谷子不明白翠花的意思,就再问:“要不我给你做点吃的?”

这一刻,也不知道是谷子的体贴关心感染了她,还是多日来劳作委屈了她,抑或就是因为这些没有卖出去的南瓜破灭了她曾经美好的梦,她一时再也忍受不住心中的憋闷,扑到谷子的怀里大哭起来:“志鹏爹,我是吃不下去啊!你说,为什么老天对我们一家这样刻薄?为什么它就不给我们家留一条活路啊!”

后来,谷子算是明白了,原来,果然如他所预料的那样,翠花和别的人一起跟了风,因为种南瓜的太多了,又遇上了一年的风调雨顺,家家户户都是大丰收,那时候因为交通工具还不是很发达,乡下出门基本靠自行车,运输主要靠小平车,有的地方也叫架子车。这样一来,本地的南瓜多的吃不完,但是又没有条件输送到其他地方去,就形成了积压。按照一般地经济规律,南瓜市场就完全变成了买方市场。大家看看南瓜多的卖不了,于是又一窝蜂地开始掉价,想以价格换取销量,结果,大家的南瓜不但没有多卖出去数量,反而还因为过低地价格没有能卖来几个钱,打破了所有如翠花一样的老百姓的美梦。

平日里,翠花外出的时候,家里就是由老爹操持着,庭扫做饭,只要入眼的活他都干,因为她知道翠花一个人劳作的艰辛,所以总是尽可能地做完家里的活,让翠花回来的时候能安心休息休息。有时候地里的庄稼运回来,谷子爹也尽力搭手,使得粮食能颗粒归仓。家里要是没有爹这样的帮手,翠花的生活就会更辛苦几倍。今天翠花回来的时候,其实谷子爹都看见了,因为知道谷子回来了,他原本想着两个人一起说说心里话,也就没有出屋,只是在窗户里透过玻璃关注着外面的一切。看着翠花哭得泪人一样,谷子爹就明白了一切,他便起身出了屋,来到了灶房——其实就是四根柱子支起来以便不漏雨的油布顶棚,煽动风箱,给翠花做了一碗面条,叫喊着谷子端了过去。

此时,经过了谷子的安抚和劝解,翠花感觉心里宽慰了一些,也才觉出了饥饿,自己已经没有丝毫的力气了。

吃完了饭,时间已经不早了,床上的芊芊已经开始打呼噜了,但是谷子和翠花却没有丝毫的睡意,两个人都眼睁睁看着屋顶天花板发呆。过了很久,翠花翻过了身,面向谷子看了一眼,发现谷子也没睡去,便长长地舒叹了一口气,轻轻地推了谷子一下:“他爹,还是你说的对,土地终究不是发财致富的地方,你能不能想想办法,我们也走出去,我不想再受这样的折磨了,累死累活,除去一家人吃上了白面馍馍,现在和以前农业社的时候有什么两样啊!”

谷子想了一会,试探着问翠花:“我们出去了,家里怎么办?”

“咱爹虽说老了,眼下还能自理,到时候我们可以勤跑几回,等到真要照顾孝顺的时候再说;志鹏已经退学,现在也是整天地东游西逛,没有个正经活路;芊芊干脆就随我们出去念书;我们还怕个啥?”翠花似乎早就开始考虑外出的事了,所以谷子一开口摆困难,她便对答如流,一气讲得头头是道。

谷子其实也已经看到了这些,知道翠花在家受罪,有过这样的想法,奈何他总是感觉时机不成熟,所以就没有告诉翠花。其实,谷子说的时机不成熟,主要原因还是没有启动资金,用他的话说,就算是出去开一间小卖店,家里的钱也不够。但是这一次谷子没有给翠花摆困难,好像是铁了心一样,对翠花说:“行,但你容我想想办法,找一个好出路,尽快地离开这土地刨钱的辛苦。”

后来,谷子家里的南瓜终是没有卖出去,谷子爹在家变着花样地做着各种南瓜饭,一直吃到了来年的开春,看看南瓜实在不能再留了,谷子爹才惋惜地挖出了南瓜籽,洗择出来了晾干,将烂掉的外壳都倒掉。

现在,芊芊已经结婚多年了,据说婚后她家做饭从来不买南瓜,她说,那年的南瓜叫她吃伤了,现在她就不能见南瓜,甚至有时候别人说南瓜两个字,她都感觉自己喉咙发痒,快要吐出五脏六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