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自从寡妇芙蓉和天娃一对苦瓜曲折艰难地扭到了一根藤上,两个人便如干柴烈火一样,着实是过了几年快活的日子。

蒲柳村实行了生产责任制之后,大家的日子如同那芝麻开花,节节高,大都有了很大的改善。头一年,因为天娃脑子活络,在大家都因为曾经的饥饿而拼命侍弄粮食的时候,他却特立独行,种上了南瓜。开始的时候,村里知道这个事情后,几乎都在背地里讥笑天娃,说“天娃的脑子叫狗吃了,那瓜菜怎么能有粮食值钱?”

时间长了,芙蓉也听的多了,有点心虚,就和天娃闹矛盾,嫌弃天娃自作聪明,主要也是担心来年家里的口粮不够吃,再过回去了那苦难的日子,饿着两个孩子。天娃也不和芙蓉计较,每日只是埋头苦干,把地里的南瓜照顾得无微不至,很是喜人。待秋后,其他人的家里都是大囤小瓮的麦子和玉米,每天也都吃上了白面馍馍,只有天娃家收获了满院子的南瓜。开始的时候,芙蓉给月儿景儿两个孩子炒南瓜菜,两个孩子都很高兴,说平日里吃惯了高粱窝头,冷不丁吃上了菜,味道就是不一样。再后来,两个孩子也吃够了南瓜,开始发牢骚,芙蓉就试着把南瓜擦了丝,掺和到高粱面里面,蒸熟了给孩子吃。没有几天,月儿景儿就不高兴了,开始闹腾,每天宁愿饿着肚子,也不再上桌子吃饭。

看看这样不是办法,天娃也着急,顾不得芙蓉再三埋怨,只是急得抓耳挠腮,没有了主意。谁知道天无绝人之路,第三天,大嘴妈手里提了一个篮子,来到了天娃的家。

那一时芙蓉正在看着院子里的南瓜发愁着,听见门响动,抬眼一看,是大嘴妈进来了,就忙跨前一步:“老婶子,久不见您老了,今天怎么有时间来我这里转转?”说着话,忙已搬来了一把凳子,招呼大嘴妈坐下。

大嘴妈因为儿子是个国家人,一向很优越,所以平时和村里人没有过吵嘴闹架,很得大家喜欢。但今天大嘴妈多少也感觉有点不自在,如坐针毡,不知道话从哪里来。

还是芙蓉年轻聪明,看了看大嘴妈毛巾盖着的篮子,知道她还是有事,于是就简单客套了一回,问了问大嘴妈的身体进来可好?大嘴最近回来没有?三言两语后,再说:“你老人家今天来怕是有什么事吧?我们娘俩也不是外人,有事你就直说,出力跑腿啥的,我还是能行的。”

大嘴妈听了芙蓉的话,似乎来了勇气:“月儿妈,说起来么,我老婆子有些开不了口,可是见了面看你这样亲热,再不说倒显得我扭捏了,你不知道,现在世道是要比从前好多了,每天都是白面馍馍,这是我们年轻的时候想都不敢想的,可你说怪不怪?吃了这一阵的白面馍馍,我却吃不出香味道了,嘴里寡淡的紧。”说着,掀开了盖着篮子的毛巾,拿出了两把挂面,“馍馍再白,吃多了也寡淡,知道你今年种了不少的南瓜,我就想着,给你拿上两把挂面,你看能给婶子我换一个南瓜不?”

挂面在那个时代也算是稀缺的东西,一般家庭是吃不起的,大嘴妈的挂面也是大嘴下乡的时候,地方上的老百姓送给他的,他没舍得吃,就带回了家。芙蓉虽然不知道大嘴妈挂面的来处,但是她知道挂面的贵重,不要说换一个自己这看着都碍眼一个南瓜,就是换一车自己还得偷笑。想是这么想的,但是芙蓉知道,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就算大嘴妈白吃自己一个南瓜也无可厚非,于是忙按住了大嘴妈要陶出挂面的手:“老婶子你看看你说的什么话,一个南瓜么,还值当你拿挂面来换?显得我那样皮薄,放心吧,我给你拿上两个,回去吃完了再过来。”说着,挑了两个大小合适的南瓜要塞进大嘴妈的篮子里。

人是很奇怪的,两个人要是做起了买卖,总还是争论着秤杆子上下,价格的高低,可是一说人情,不要钱了,大嘴妈反倒越发推让起来,最后,芙蓉看看大嘴妈下不了台,就伸手接了一把挂面,这才停止了争执。待大嘴妈要出门的时候,芙蓉客套道:“老婶子吃完了再来取,但是切记不要带什么东西,要不我就生气了。”大嘴妈听了,心下颇觉舒坦,高兴而去。

当天晚上,天娃从地里回来,看着碗里的挂面,很是疑惑,埋怨芙蓉太败家:“我们这样的家庭,你怎么敢买挂面吃?照着你这样日塌家业,我天娃就是个孙悟空,会分身,也怕也养活不了这一大家子人。”

芙蓉知道天娃误会自己了,所以并没有生气,把大嘴妈来换南瓜的事讲给天娃,最后说:“我想了,既然大嘴妈那样有钱的人家都吃够了白面,想换我们的南瓜,那就说明我们的南瓜也算是香饽饽,想吃的人多着哩!你看这样好不好,明天我们也抹下脸,在别的村子里走街串巷地卖。”

因为以前是计划经济时期,天娃并没有做过买卖,现在政策上虽然放开了,但是要真出去卖东西,天娃还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感觉拉不下面子,所以心里有点害怕,没有点头。芙蓉看出来天娃的心思,说话便也粗鲁:“你没看看你,现在穷得光球敲得大腿响,哪里还顾德上什么面子里子?听我的话,我们明天先从丁南村开始。”

不怪芙蓉泼辣。事情果然如她所愿,没有三四天,天娃和芙蓉把满院子的南瓜都卖了个精光。后来一算账,二亩地的南瓜比别人种粮食多收入五百多块钱。一时间,芙蓉也支棱起来了,花了几十块钱给两个孩子买了衣服,再给自己买了一双小皮鞋,油光黑亮,能照见人影子。后来想了想,怕天娃心里不痛快,咬牙再给天娃买了一件黑呢子大衣,才算了事。那一年冬天,天娃和芙蓉算是蒲柳村的风云人物,得意得很。

到了第二年,芙蓉就和翠花一样,不再与天娃商量,想当然地还是种上了南瓜,希望做上一年的美梦。结局可想而之,和翠花一样,白忙活了半年。之后几年,天娃胆子也小了,不敢再种那些冷门的庄稼,只是随了大流,别人种什么他就种什么,虽没有大富大贵,也算是旱涝保收,日子翻过了身,一点一点好起来了。

这样平平淡淡的日子一直延续到月儿初中毕业那一年。月儿因为学习不好,并没有考上高中,于是辍学。辍学便辍学吧,这在农村是很平常的事,但于芙蓉来说却不平常,在她的心里,自己的月儿打小很听话,也善良,可不能这样耽误了学业,就和天娃争吵着,希望再复读。要是亲爹亲妈,这样的争吵也不奇怪,都是为了孩子的好,难就难在天娃不是月儿的亲爹,开始的时候,天娃感觉一个女孩子,反正已经初中毕业了,辍学也罢,到底也是别人家的人,不用花钱再供了,所以就把心里的话告诉给了芙蓉。谁知道芙蓉听了,嘴便如刀子一样,直接插进天娃的心窝里:“到底不是你亲生的,哪里还管她的前途是上山还是下崖!我也不指望你能出钱出力供孩子了,算我的罪孽!”说着吱吱叽叽还哭了起来。

那一时,天娃还真是打了一个激灵,再想想和芙蓉一起过了的这些日子,也很委屈,把手上那刚刚燃火的纸烟扔到了地下,用脚碾灭了,生气要走,想想又返回来,指了一下芙蓉的鼻子:“要说没良心,全县全国都没人能比上你芙蓉,你要是一个活人,你也睁眼看看,自从我们过活到一起,你这两个孩子喊叫过我一声爸没有?我原本想着,孩子还小,和我还不熟悉,慢慢地,我真心对他们,咋着还换不回他们的心?可是几年了,我的名字就是那个‘哎’,你说说,我的心里是什么滋味?”

这个事说起来也怨芙蓉,起先她和天娃刚刚生活到一起的时候,月儿和景儿一时间接受不了和一个自己不熟悉的男人一起生活,还真是感觉陌生,那嘴便如同铁打的一样,不和天娃说话,更不要想说叫他一句爸。天娃也没有计较,总想着时间久了,两个孩子也会开口,会叫他爸爸,想是这么想的,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天娃的心里总还是不舒服,就暗地里教唆芙蓉,想叫她劝劝孩子。谁知道芙蓉一听天娃的话自己先不高兴了,有一次当着两个孩子的面数落他:“你怎么和吃屎孩子一般的见识?两个孩子不叫你爸你能少一块肉还是能咋地?”

天娃听了芙蓉的话,感觉芙蓉根本不懂得怎么教育孩子,知道她那话就是给两个孩子涨胆子,所以往后自己心也不那么热了,也不指望两个孩子管他叫爸了。

后来,到底还是月儿不想读书了,听了芙蓉叫她复读的话,很反感,和芙蓉闹得是鸡飞狗跳,谁也不理谁。天娃想起来前情,害怕自己多嘴惹事,便也装作瞎子哑巴,唯恐避之不及,就终日去庄稼地里劳作,算是躲清闲。暑假开学的时候,芙蓉还是不死心,再三要月儿去学校,但是月儿却打死也不去,最后没有办法了,就由了月儿的性子。再没多少时候,芙蓉看看一个女孩子整日无所事事,害怕惹出了乱子,便托付一个熟人,叫到县城一家饭店里打工,这事才告一段落。

经过了月儿这件事以后,天娃平白多了一桩心事,那就是他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了。想归想,但是天娃不知道怎么开口和芙蓉说,心中就很忧郁,整天闷闷不乐地,没有什么精神。

其实这事还要往前说。早先天娃缠着芙蓉要结合在一起的时候,芙蓉看着天娃很急切,所以当时自己就感觉很优越,和天娃谈条件。因为那时候大家都没钱,所以芙蓉并没有说钱多钱少的事,但为了体现自己高高在上的姿态,她看了看自己身边的两个孩子,就对天娃说:“这也不难了,结婚后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那就是不再生孩子了,我们两个把月儿景儿拉扯大,老了两个一样孝顺你。”

天娃已经尝够了单身光棍的滋味,恨不能和芙蓉合成一家,化在一起,所以也没有考虑,当下就点头答应了。现在自己出尔反尔,再想要芙蓉生一个孩子,那自己怎么开口呢?没办法开口,天娃就从此没有了精神,什么也不想做,总是找借口偷懒在家,也不去责任田里劳动了,好像得了一场大病。

说起来当初,芙蓉并没有看上天娃,总觉得他就是个二流子,不叫人放心,但是因为寡居时间长了,又发生了和二喜的苟且事,坏了自己的名声,所以算是无奈下嫁给了天娃。可是后来过了一段时间,她感觉天娃好像也不是自己心里想的二流子,相反,她体会到天娃对自己那十二分的关心和柔情,自己的心情便由凑合变作真心实意了。现在,忽然看见天娃的精神状态和以前大不一样,心下也疑惑,问了几次,但是天娃都难以启齿,芙蓉也就只好作罢。

后来有好几次,天娃几乎都耽误了浇园和翻地,把庄稼的事也不上心了,这时候芙蓉才感觉事态有点严重,想知道原因,但是天娃仍然死气沉沉地不开口,只顾自己生闷气。最后,还是芙蓉受不了了,就想起来了大嘴妈,因为挂面换南瓜的事以后,大嘴妈就很喜欢芙蓉了,有事没事地就来芙蓉家走走,所以两个人渐渐地贴心起来了,几乎无话不谈。于是,芙蓉就把天娃最近的表现告诉了大嘴妈,希望大嘴妈出面问一下天娃,把这个闷葫芦砸开了,看看里面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大嘴妈果然非等闲之辈,不要三言两语,打开了天娃的心结,弄明白了事情的起至缘由,便急切都汇报给芙蓉。

芙蓉一听,当下来气:“想要自己的孩子?当初我嫁他的时候可是说好了的,不再生了,谁知道他如今得了我,倒开始这山望着那山高,没有个知足。我看他是嫌弃我月儿景儿碍眼了吧,也行,你去告诉他天娃,打今天起,他过他的独木桥,我走我的阳关道,棒槌敲砂锅,一开两散罢!”

大嘴妈一听,先是撇了一下嘴,接着便“啧啧”几声:“叫我说你就是个憨娃,你寻思着你现在还是十七十八的大姑娘啊?不是老婶子当面揭你的短,你和二喜那点事早就把名声糟蹋得不成样子了,如今要是和天娃零散了,你再带着两个一把搬不倒的孩子,你说说,没有金刚钻,谁家敢揽你这瓷器活?现如今你不给他生个孩子,天娃他就感觉自己是给你扛活的,他泥里水里挣的钱都是谁花了?还不是你们娘几个在用?人常说,给个枣能哄得猴爬杆,如今天娃一心一意和你过日月,你怎么就不想想他的心?要是你给他生个一男半女地,天娃和你也一心了,两个人劲都使在了一处,你还怕你们的日月红火不起来?”

果然是一语点醒梦中人。芙蓉原本在气头上,说话是有点口不择言,当下听了大嘴妈的话,细细寻思,也颇觉亏欠天娃,便低了头,不再言语。

大嘴妈看看火候到了,就不再啰嗦,只是叮嘱:“听老婶子的话,早点和天娃生个孩子,也拴住了他的心,早晚你们的日月也会红火起来的。”

看看大嘴妈走了,芙蓉再想了想自己的所作所为,不由自己也暗笑了,心中很觉愧疚,抬眼看看也是午饭的时候了,就舀水和面,紧紧地揉了,支起油锅炸了几个油饼,后又调好一盘豆芽蒜菜,打发景儿把挺尸的天娃叫了起来。

天娃不知道芙蓉的用心,出来了打眼一看,“好家伙,看我不干活了,芙蓉这是要日踏家业了啊!”心里是这么想的,但是又感觉自己不能显露出心疼来,所以也就不客气了,上了桌子,拿起油饼,卷上了蒜菜,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看看天娃和景儿都吃好了,芙蓉也收拾好了锅碗瓢盆,打发景儿出去,自己随后过去到了天娃躺着的炕前,坐到了天娃身边,轻轻俯下身子,把脸贴近了天娃的耳根:“不要怄气了,你的心思我都知道了,告诉你个好消息吧!”

天娃一听,再想想今天芙蓉突然改善生活,知道大嘴妈的话是传到了,忙着坐了起来,一把抱住了芙蓉:“你真想通了?”

听话音芙蓉知道天娃明白了自己的意思,所以也就不明说了,撒娇道:“都知道了还不起来?不找老闷,到死你也要不上自己的娃!”

天娃赶忙起来,特意换了一件象样的衣服,陪着芙蓉一起到了村保健站,把事情给牛医生说了,也没费什么工夫,就取了芙蓉的节育措施。一到家,天娃便关了院门,迫不及待地和芙蓉亲热了一回,完了,打趣给芙蓉说:“我们这也算是早种早收吧,从今以后,凡是家里地里的活计都不要你插手,你只顾在家养胎,啥时候我的宝贝出生了,你啥时候自由解放。”说这话,就好像刚刚芙蓉已经怀上了孩子一样。

自此以后,天娃便不知道了疲倦,得空就和芙蓉亲热,无关早晚,只是希望芙蓉早一天怀上孩子,其中多少辛苦,只有天娃清楚明白。

谁知道事与愿违,眼看看半年过去了,芙蓉的肚子好像那装粮食的袋子一样,秕秕的,不见丝毫起色,天娃在心里便多了埋怨,感觉是不是芙蓉欺骗了自己,暗地里还在采取节育措施,只是表面给自己画了一张大饼罢了,于是两个人再次进入到了冷战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