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2)

“他没有棺板?”小河再直愣愣地重复一遍刚说过的话。

“啥意思?小河。”吴根才的大脸盘上的疑惑骤然间增加了十倍,但他的音量却低微了许多。

小河眨一下眼,平缓地说:“我想和你商量商量把那副推了生漆的柏木棺材抬上去。”

“你说啥 ?”吴根才怎么也想不到张小河会说出这样的话。他粗壮的鼻孔里喷出一股凶凶的白气,肚子里翻腾的怒火像沉积在深层里的熔岩在奔突,在冲撞,在呼啸着寻找突出去的口子。这满满一腔怒火,一旦喷发出去足以焚毁他眼前的这个世界。“张小河,你干啥来咧?反攻倒算?你是还乡团?你是狗地主的孝子贤孙!”吴根才的爆发是一点一点开始的,先是轻声的质问,然后才是狂暴的怒吼。

吴根才的怒吼吓的张小河从木墩子上惊跳起来,他看着雄狮一样红脸竖发咆哮起来的曾和他在一条炕上睡过的长工伙计,怯怯地说:“这不是和你商量吗。”

“你给我滚,滚得远远的,滚到狗地主的灵前哭丧去吧。你还有没有一点翻身贫农的骨气,你还算不算是个贫农。他郭福海,他郭家在卧马沟作威作福几辈子,他可怜过谁 ?现在你倒可怜起他来了,他死了没有棺板,你回头问问,卧马沟的穷人有几个是躺在四片棺材板里让人埋的。十年前我爹走的时候连一叶烂席子都没有,他干啥去了?他为啥不把他推了十八道生漆的柏木棺材拿出来。张小河呀张小河,我真真想不到你竟是一个这样的人。”

吴根才的瞎眼老妈听见儿子在明厅里吼叫,听到他说起了推了生漆的柏木棺材。就让儿媳妇搀扶着从套间里出来,要搁往常碰上诸如此类的事情,她会一个人躲在冷炕上挤着黑窟窿的瞎眼悄悄地流泪,哀叹自己人穷志短不能和人争高论低,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她眼瞎心不瞎。她在这说话都嗡着回音的大上房里踏踏实实地住了几天,她就知道这世道真的是变了,就敢出来替儿说话了。“说啥哩?说那副柏木棺材哩?那是我儿给瞎眼老婆子挣下的。想抬走就把我这瞎眼老婆放进去一起抬走。”

张小河灰秋秋地走了,他为自己再次走进这上房院感到万分的后悔。

小河垂着头回到崖口上的这孔敞着口的没有窑面的破烂窑洞时,翠翠就知道他把啥事都没办成。翠翠是个灵醒的女人,小河走时她就知道这事难办,现在是啥时候呀。翠翠没有问小河怎么怎么一回事。只是吩咐说:“你在崖口上陪着拴娃月儿。我回去一下。”说完就风快地走了。

翠翠天生就是一个果决干练的女人,小河恰恰又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所以她一嫁过来就把权拿事当了家。翠翠让小河在这窑里陪着耀先月儿一道为老东家守灵,他就陪着他们一道守。小河知道郭家几代单传,亲朋故旧少,侄子外甥更没有。即是有,他们谁又能守在这里?郭家的几家亲戚现在都自顾不暇地在难里,谁顾得上谁呀。比如月儿娘家,月儿娘家的情况更惨。下马河大十字上的贾家是作为恶霸地主被镇压了的。月儿的爹和她的叔都被镇压枪决了,她的那么多姨娘婶娘树倒猢狲散都另投林找宿去了,连她的亲娘三姨太也没了下落。当然这些事情小河不能给月儿说,月儿也就马上不可能知道。小河陪守在老东家的灵前脑子里仍然在想棺材的事,这个老实的人,他想像不出来不在棺板里装敛的老东家最终会怎样从这孔破烂窑里出去。

耀先早麻木的一塌糊涂了,他脑子里已经没有了世界,他只知道跪在蒿草堆里哀哀恸哭。月儿更不用说,她经见过啥事呀?她那里受过这样的委屈,除了悲切切地伤心,她还能再干些什么。

翠翠赶在下黑的时候,由二叔陪着重又回到崖口上的这孔没有窑面的破烂窑洞里。二老汉尻子后面还牵着他那头大叫驴,叫驴脊背上疙疙瘩瘩地拖搭来不少东西。翠翠从家里带来了一点米,一点面,一口钻眼补了铜钱的小铁锅。更要紧的是她带来了耀先月儿缠头裹腰的白孝布,拿来了灵前不可缺少的紫香白蜡和其它一些灵前要用的东西。翠翠在窑里忙忙乱乱马马利利地给耀先月儿头上和腰里缠裹上白孝布,再在灵前插起白蜡,点燃紫香,摆上一些必不可少的祭品。

头上和腰里都缠裹上白孝布的耀先月儿在冒起的第一缕青烟的长香下跪倒的时候,站在窑门口上的二老汉抽出别在后腰上的那把破旧的唢呐,扬起脖子就嘟嘟哒哒地吹奏起来,至此崖口上的寒窑里才有了停尸办丧的样子。

傍晚昏黄的时候,崖口上突然响起呜呜咽咽低沉忧伤如泣如诉的唢呐声,引的满卧马沟的人都跷出窑门往崖口上看,这忧伤如泣的唢呐使许多人心头涌起一份别样的滋味。

翠翠受人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她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但她实在是没有能力为老东家置办棺材。于是她请来了她的二叔,吹过乐人,现在以背柴为生的二老汉吃的盐多、过的桥多,自然经见的事就更多。他坐在崖口上的这孔破烂窑洞口上,举着那把破旧的唢呐如诉如泣地吹奏了一阵,就嘎然地停止住了。他收起唢呐,抽出长杆烟袋,燃着一锅烟进到窑洞里,在长跪不起的耀先身边圪蹴下,轻轻地叹口气,然后低沉着声音慢咧咧地说:“事到如今,就不要过份地悲愁了。你爹也是享了一辈子福的人,去就去咧。长跪厚葬不一定就是孝,再说赶上这时候咧,咱厚葬不起,就是能厚葬起也不敢呀。翠翠和小河把什么事都给我说咧,我知道你老人在的时候对他们好,可你老人在的时候在许多人身上都有过好处,咋再没有人到崖口上来呢?世道变了。小河要不是铁杆贫农,恐怕也不敢到这崖口上来。到了啥地方说啥话,到了这种地步,咱就说这个地步的话。拴娃,入土为安,这是老先人留传下来的大实话。人没了那口气,脸就得被蒙上,他不敢见天,天不敢见他,就得赶紧走。入了土就安生了。”耀先已经没有了条理,没有了思维的脑子里让好心的二叔慢慢灌输进去一点东西。二叔给长杆烟袋里再装一锅烟,稍稍挪挪蹴麻了的腿,继续说:“有棺板没棺板到了那个世界都还不是一样,有多少人不都是裹着一叶烂烂席片子走的。入土为安,入了土都一样。”耀先在黑森森的窑里默默地点了点头。“就是这。”看见耀先点了头,二叔的口气一下就爽直起来。

郭福海的尸首裹在一叶破旧的苇草席子里被抬进土崖下新挖的小窑里。尸首被抬进去后,二老汉跪在窑门口上直对着裹着苇草席子的郭福海的尸首絮絮叨叨地说起话来,而穿白带孝的耀先月儿却宁宁地跪在二老汉的身后。“福海兄弟呀,你再最后听我说几句话……”二老汉按照中条山上的习俗开始了一种仪式——劝尸安魂。

劝尸安魂在中条山上也是一个很特殊的习俗,这不是在每一个人的丧礼上都有的仪式。它针对的只是那些裹了苇草席,卷了破棉被的穷人。这些人活着受罪,死了受穷,到了那里也心不服、气不顺,弄不好就要从墓堆里蹦跳出来,到阳世上游荡喊冤叫屈,它们一旦出来,这阳世上就不安宁了。于是人们就想出了劝尸安魂的招数,那些躺在四片棺材板里的人不需要活人去为他们唱安魂歌,他们穿的板板的,躺的展展的睡在棺材里,听不到别人的安劝,也不想听别人安劝,躺在棺材里就和原来活在世上一样安稳着哩,舒坦着哩。他们才不会从消遥津里往外跳哩。郭福海活了五十多岁,一辈子没受过穷没受过罪。要是最后躺在他那推了十八道生漆的柏木棺材里,他也不要听二老汉的劝尸安魂。可惜他死的不好,他和原来卧马沟的许多穷人一样,是身上裹着一叶破烂的苇草席子被抬进这浅浅的小土窑的,所以他也需要细细地听听二老汉对他最后说的这几句话。

“……福海兄弟呀,你在这世上威威武武了五十多年,在卧马沟风风光光了五十多年。好吃好喝好光景你都经验过了,你是站在崖口上,把这人世间的红尘看透后才撒开手走了的。走了好呀,在那个世界里没烦没恼没愁没怨……”二老汉絮絮叨叨没完没了的话让后面的人听的一阵阵的欣慰,他跪在那里眯缝着眼睛像做法事念经的和尚一样,还在继续着。“有棺有板要咋哩,没棺没板要咋哩。睡在四片棺材板里还憋气呢。卧马沟的多少人都还不是和咱一样,是裹着苇席片子轻轻爽爽地走了的。福海兄弟你也是个拿的起放的下的汉子,是到啥时候说啥话的人。你就放心地去吧,拴娃和月儿有我们呢。福海兄弟走好。”二老汉大声地说完最后一句话后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在起身的一瞬他向等在一旁的小河和另外几个人摆一下头,小河几个人就马上行动起来。小河把早就准备好的一捆谷草立插在坟窑门上,另几个人就挥着铁铣把土填撒上去。在人们往墓子里填撒第一铣土的时候,二老汉手里的唢呐就呜呜地吹响起来,随着填撒向坟口里的第一铣黄土,耀先月儿又声嘶力竭地哀哭起来……

在料理郭福海后事的过程中,小河还特意去了一趟后沟的上马坡,他想把牛三娃一起叫来帮着料理老东家的后事。小河清楚,老东家在世的时候对他和对三娃一样好,他的媳妇是老东家帮忙又破费给娶回来的,同样在三娃娶媳妇的时候老东家也破费了不少银钱。要是没有老东家的帮忙,他三娃也会像他的二哥一样招赘出去,给别人当养老女婿,没有老东家的帮助,他根本娶不起媳妇。但是小河没有把三娃请来,三娃回去就投入到土改运动中去了,他顾不上,也再没有了这样的心情。过去已成了过去,获得翻身的牛三娃现在已是上马坡村的农会主席,他那里还能再为卧马沟的一个死了的地主去奔忙。小河没有能请到三娃,但是他也没有把这事情告诉给耀先。

料理完郭福海的丧事,小河并没有马上离开崖口上这孔连窑面都没有的窑洞,他能离开吗?这是没门没窗的敞口窑呀,窑里更是没锅没灶没米没面,他走了留下耀先月儿在这窑里咋活呀?小河从家里背来木模和石夯,铲着崖口上的黄土打起土坯,他要帮着耀先月儿把这敞口窑的窑面垒彻起来。只有垒彻起窑面,里面才能住人。小河是个厚诚的有些顽愚的人,原来东家对他好,现在他就要对东家的儿子好,人不能没有良心,别的道理他不懂。

听着崖口上“嘭嘭”地响起的打土坯的声音,那么的铿锵有力,吴根才就知道这又是张小河在干蠢事。前几天在四合院的大上房里,他狠狠地骂了张小河一通。张小河引着他的媳妇和二叔上上下下地在崖口上为死了的地主忙丧事的时候,他在坡道上挡往小河,又给他说了一番道理。当时小河只是拿眼窝了他一下,没有吭声就拧身走了。吴根才觉得有些窝火,觉得自己是好心当了驴肝肺。但是再听到这“嘭嘭”的打土坯的声音时,他还是觉得自己有必要再找一下张小河,他毕竟是和自己在一条炕上睡过的长工伙计,他不能看着自己的贫农伙计失足跌倒,他要给小河提个醒,不能让他迷迷瞪瞪地在一条错道上走到黑。

吴根才在上房院的哨门洞里等着,他不能亲自上到崖口上去,那个地方他不能去,他只能在这里等。小河打土坯断不了要下来担水泼土,他只要到沟底去担水,就要经过这皂角树下的场子,就要经过这哨门楼。果然,崖口上的“嘭嘭”声不响之后,就看见小河挑着两个晃晃荡荡的空桶从坡道上下来。吴根才在皂角树下不客气地一把拽住小河的水担穗子,说:“伙计,你听我一句话,赶紧回去,你这是在走地主路线,要是让工作队或是区里的干部看见了是要吃家伙的,土改闹得这么厉害,你又不是没看见。”

“土改闹得再厉害,也不整我这号扛长工出身的贫农。”和上次一样,小河说完这话,身子一拧走了,到沟底里担水去了。

崖口上的“嘭嘭”声又响起来了,响的比原来更急促,更沉闷。然而这急促沉闷的“嘭嘭”声还是被打断了,是被郭安屯领着两个背枪的民兵上来打断的。“张小河。”正在木模子上跳着踩土的小河循声扭头时就看见郭安屯已经领着民兵到了跟前。小河站在木模上不动了,站在边里握着铣把儿往木模里铲土的耀先和拿着水瓢泼水的月儿更是吓得浑身哆嗦起来。“张小河,工作队的韩同生有话要跟你说。走,跟我到下面的官窑里去一趟。”站在木模上的小河两只大脚插在松软的土里,呆愣的还没有反应过来,郭安屯就过来在他膀子上用力推了一把,说:“走呀。”小河被推得趔趔趄趄地朝前迈了好几步。他不得不跟着两个民兵顺着坡道向下走去,郭安屯没有跟着一起走,他扭回脸恨恨地看了耀先一下,抖一下肩,把肩上的枪背带绷展,走进了敞口的破烂窑洞,窑洞里只有一堆蒿草和蒿草上叠放着的一条被子,除此而外,几乎再空无一物。在破窑里稍稍站了一下,郭安屯走出来,再径直地向耀先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