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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挡住人群的柳小乱怒冲冲地对着挑头的老闷兄弟说:“咋,寻茬哩,找事哩。有本事日下娃,没本事交学费咧?”老闷一杆人讪讪地立在那里,没一个人敢出来接小乱的话。“我给你们说,”小乱指着巷套里站下一片的人群说:“要得起娃,就交得起学费。交不起学费就别叫娃上学。谁要是敢找到老支书家去混闹,谁要是敢找到学校去混闹,我就和谁搁不下。”说完这话,柳小乱扔下这一片鸦雀无声的村民,拂甩着袖子扭头走了。

柳小乱走出去没几步,又扭头走回来。再回来时刚才脸上那一层蛮横的怒气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平和的神态。这便是羊肠沟里的柳小乱的手段,是赵大安当村干部二十五年都没有学下的手段。小乱就生活在这么一个环境里,他知道对什么人给什么脸,对什么事用什么法。如果他刚才不蛮横地镇住老闷几个挑头起哄闹事的人,也许在羊肠沟眼下就真要上演一场混乱,一场人为的却不能由人控制的混乱。

羊肠沟村90%的人家有孩子在学校上学。也就是说这涨学费影响到全村90%人家的切身利益。民情是水,你往那里引,它就往那里流。柳小乱不来引这渠水,那柳老闷就要来引这渠水。

被震慑得没有了朝气的人群,正要散去。见村主任重又折返回来,并且见他脸上不再有蛮横的怒气,而是带着一片平和回过头来的。于是村民们也重又聚拢过来。

“不是谁和谁过不去,我也不愿涨学费。我也有两个儿女在学校里念书,我也和大家一样就靠那几亩地的收入。咱村就这么个条件谁不知道,过去咱村的学费低,是因为有黄书记的关照,全乡十八个村子,那个村盖起了希望小学,不就咱羊肠沟一个么。黄书记给咱村派来的都是公办老师。现在黄书记走了,公办老师们也都走了。咱村又偏又穷,哪个公办老师愿意来。要不是靠老支书那张老脸,咱村都请不下老师,都开不了学。没有老师,学校散了,你把娃们送到别的村上学去试试,一年二百?恐怕五百都打不住。再说就是涨了学费,咱才二百块,还是全乡最低的,人家南晋村没一个民办教员,每个学生还交三百呢。和人家比咱村的二百多么?二百块钱咱都交不起,只能说咱穷,说咱没本事。你们还记不记得,黄书记来咱村时说:要想刨掉咱这穷根,首先就要让娃们好好上学。咱都掏不起钱请老师,娃们能上学吗?”柳小乱跟刚才完全是判若两人的样子。刚才他简直就是一个凶神恶煞般的魔鬼。现在则全是一个让人心悦诚服的干部。“没有钱,咱想办法挣吗,找老支书吵一吵,找到学校去闹一闹,就吵下钱,闹下钱了?就能交得起二百块钱的学费了?想咋法?明天都跟上我出去到大地方打工挣钱去,在这羊屎圪劳里挣不下钱。”柳小乱石破天惊透给贫穷的村民们一个挣钱发财的好消息。

学校院子里升起五星红旗引得全村街空巷静,人们都涌到学校来看稀罕。这一刻梁民心里感到满足,其他几位老师也是这样。就连一向有些看不起梁民的贾萍也改变了看法,她想不到这个迟迟木木的,干了二十五年还转不了正的民办教员会有这么一手,当上校长的头一天就轰动了全村,她觉得原来是小看他了。

趁着一点时间,梁民把五个老师召集到一起,商量起事情。他说:“咱们把课分一下,”老师听见分课就和农民听见分地,机关干部听见分职务,工人听见分岗位一样紧张。几个老师不同程度地正正身子,都端端地瞅看着他们的校长。梁民说过第一句话之后却停顿下来,像有意要考验一下大家的意志,他掏出那个总也不离身的装旱烟丝的奇强洗衣粉袋子,垂下头专心致志地卷捏起旱烟。他当了二十五年老师,知道大家对分班代课的敏感程度。一个小小的学校,就这么三五个老师,往往因为课分的不合适造成当庭争吵。这样的事他遇过许多次,原来在圪岔村学校贾萍就曾因为分课的问题和当时的校长吵得下不了台。那时他就在现场。今天在羊肠沟学校,该他来主持分课,他不愿出现不愉快的场面。所以他说了一句话就停下来,是为了让大家有思考的余地。

梁民把旱烟卷好,点着深深地吸咂一口。这才抬起头看着大家道:“没有和大家商量,要是谁有不同意见,可以当面说。我代五年级。”这是大家意料之中,也是大家意料之外的事。梁民的性格和为人,使大家料定他会这样。但校长的职责和全联校通常的惯例又使大家感到意外。只管五,六个老师的小学校长根本不是个什么官儿,但他毕竟是管着几个老师的校长。全联校所有小学的校长代的都是低年级的副课,没有一个代毕业班主课的,校长吗,要管学校的事务,还要三不六九地去联校开会,不代高年级主课说的过去。但梁民和他们不同,难怪,他干了二十五年民办还转不成公办,因为他和别人不一样。

没有涉及别人,别人当然谁也不吭声。梁民再吸咂一口烟,然后道:“四年级的主课由张群山老师带。”几个人的眼光自然就转向张群山。只见他坦坦荡荡地点点头。张群山跟着梁民两马连环好多年,他俩一样的身份,一样的境遇,也就有了一样的秉性。不然梁民不会把他带到羊肠沟学校来。

“三年级吗……”梁民不很活泛地转动着眼球看着余下的四人。他知道谁都愿代一、二年级的课,一、二年级的课程简单不费力,后冬腊月还不用上晚自习。梁民半路又顿下话,倒让柳水福和贾萍紧张起来,周小春和赵牡丹挨坐在一起活活泛泛地笑着显得一点都不在乎。“三年级的主课就由柳水福老师来代吧。”

梁民的话音刚落,坐在柳水福对面的贾萍却不合时宜地“吁”出声。她这个不起眼的小动作恰好让柳水福听见看见,本来柳水福不想多事,回到村里了代低年级的课反遭人小看。但贾萍不经意间露出来的小动作却触动了他的逆鳞,他本来就心小嘴碎性格像个女人,嫉妒心强。平常月底开工资的时候他看着那些和自己付出同样劳动,甚至还没有自己付出的多的公办老师们,食指沾着唾沫数点着厚厚一摞钱时,心里就酸酸的,为什么同样是人,同样在一个课堂上讲课,并且自己不见的就没有他讲的好,为啥他们就开那么多钱,而自己只开可怜的二百块。贾萍的一口气吹起柳水福心里一池酸楚。“老梁,多劳动者多得食,多得食者多劳动……”

“梁校长。”柳水福阴阳怪气的话没有说完,贾萍就开口插进话来,并且明显地是用尊敬的口吻叫一声:梁校长。贾萍听得出柳水福话里的意思,在羊肠沟她没有一个熟人,她要想在这里站住脚,唯一的办法就是尊敬校长梁民,于是她坚决地表了态:“梁校长,三年级的主课我来代。”

“我来代。”师范学校才毕业的周小春也举起手。

让梁民想不到的是柳水福,一个堂堂五尺高的男人,会面对责任推脱计较起得失。同样让梁民想不到的是一向爱挑肥拣瘦的贾萍,会站出来勇挑重担。为了不使矛盾激化,梁民赶紧表态说:“行,贾老师代三年级,柳老师代二年级,小赵老师代一年级,小周老师代全校的歌唱,体育,图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