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柳小乱先开的口,他掏出一盒自己常抽的廉价烟,给每个老师散了一根,同时就把话扯开了:“今天开学,本来老支书要和我一道来看看大家,不巧他有些事去乡里了,所以就我一个人来了。”从小乱的神态以及从他的这句开场白上梁民几个人感觉不到什么异样,于是心里也稍稍实在一些。“大家知道。”柳小乱继续说。“咱羊肠沟是个穷地方,全村没有几家有钱富裕户。老师们到咱这穷地方少不得要跟上受些罪。可能老师们也知道,刚才放学吃晌午饭时一些学生家长听说学生的学费涨了,并且还涨得不少,有些就想不通,就在巷套口上吵闹起来了……”
这时梁民赶紧拿起一桩桩一项项,细细开列好的学校全部费用的单子解释说:“村主任,咱学校的每一项开支费用都是有根据的,都……”
小乱接过单子,并没有看,也不听梁民的解释。只管说自己的:“吵也罢,闹也罢。只要他不吵闹到学校来就行。学费是涨了,不涨行吗?昨天晚上老支书从乡里开会回来,我就把账算过了,可能和这单子上的账一样,甚至比这单子上开的还要多一些。”柳小乱说着扬扬手里梁民给他的那张单子,继续说:“一年二百块的学费,在咱全南郭乡恐怕是最低的了,你们对得起咱羊肠沟的老百姓。老师们,我可以负责地说,咱羊肠沟虽穷,但羊肠沟人还是明理懂事的,学校所需的费用和老师的工资是要保证的。”
柳小乱的一席没有豪言壮语的表白廓清了梁民几人心里的芥蒂,他们舒展开眉宇间拧结的疙瘩,会意开心地笑了。
听完柳小乱的宽心话,梁民和几位老师都笑了,可柳小乱自己怎么也笑不起来。他在学校里也有一双上学的儿女,和绝大多数羊肠沟村民一样,他也一下掏不出这四百块。过完年他才七拼八凑地准备下二百块钱,按原来的标准是够 和赵疙瘩的长辈是同一类不识字的羊肠沟农民,所以他们给各自的儿子起下的只能是:疙瘩,小乱这类的名儿。柳小乱和赵疙瘩就有了区别,至少柳小乱在北京郊外当过几年兵。他见识过更大的世面,他对自己的儿女寄托着更美好的希望。
可求的人了。
柳小乱不求赵大安,就把心思用在自己媳妇金银焕身上。银焕根本没有攒下什么私房钱,她一心一意和小乱过日子,从没有操过二心。这一点小乱明镜似的。但银焕有一个有钱的娘家哥,小乱想通过银焕到那里去借调一点。看着媳妇的脸子,小乱讪讪地说:“要不你回南郭娘家一趟……”
柳小乱的话没有说完银焕就变了脸色,她嗔怒地看着丈夫,说出来的话就有了味道:“你认人家是舅子,人家认你是妹夫吗,就是他现在认了,咱也不认他。咱是穷,但穷得要有志气。”银焕说时眼里就闪出泪花来。小乱垂下头也不再说话了。
柳小乱媳妇金银焕的娘家就在南郭乡街上,她父亲亡故得早,母亲是个残疾人,她有个哥哥叫金银贵。由于母亲残疾,哥哥早早地娶回一房媳妇。谁知这个媳妇心眼歪邪得厉害,一过门就对残疾婆婆和未出门的小姑刻薄起来。银焕的哥哥银贵又是一个怕老婆的把式,他不但不敢管教刁蛮的媳妇,有时还顺着媳妇给母亲和妹子脸色看。真正让银焕和兄嫂断了来往还是因为他柳小乱。
银焕出落成一个水水秀秀的大姑娘后,她心眼歪邪的嫂子却想把她聘给自己娘家有小儿麻痹后遗症的弟弟。银焕这时已经人介绍认识了羊肠沟村的柳小乱,她不听任嫂子的摆布,毅然决然地嫁给了小乱。
由于嫂子从中作梗,银焕的亲哥银贵也不满她嫁给小乱,他威胁说:“你要是嫁给那个穷村子里的穷汉,就别想再回这个家门,也别想拿走一分钱的陪嫁。”
银焕真的就是孤身一人走进小乱的家门的,她没有带过来一分钱的嫁妆,她也没有经历过迎亲嫁娶的那片喜庆热闹的场面。她离开那个家门后便再没有重新踏进去过,就是在母亲过世下葬的那一天,她也没有进那个家门。
然而在银焕出嫁离开的这十多年的光景里,她的兄嫂却把日月过得风光起来,成了南郭乡街上首屈一指的富户。这几年有钱了,再加上小乱也当上羊肠沟的村干部,两家年节上先让孩子们走动起来。毕竟是砸断骨头连着筋的正经亲戚,今年年上金银贵亲自提上一包丰厚的礼品上了穷妹子的家门,千邀万请地想要妹子回门走动走动。银焕是个直人,她好了伤疤没忘疼,她怎么能再进那个家门。
要不是今年亲舅哥亲自提着礼品上门来赔情,小乱万万不会说出这句让媳妇伤心难过的话。
银焕叫小乱停了火,她把馇好的猪食舀两瓢倒进泔水桶里,然后提着泔水桶向院角的猪圈走去。小乱压灭锅灶里的剩火,拍打着手上的灰土,直起腰也跟在银焕身后向院角的猪圈走去。两只肥肥的猪儿把长长的嘴巴伸进食槽里,鼻眼里吹冒着泡儿“吧唧吧唧”争吃着银焕才倒进去的食。看着吃食的猪儿,小乱和银焕同时抬起头看着对方,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一起:卖掉一头猪,让儿女上学。在他们传递的眼神中流露着的不是安贫乐道的无奈,而是向贫困挑战的决心。
今天村里所发生的一切赵大安都清楚地知道,他在心里真真地佩服起小乱,何止是佩服,简直是真真地感谢起小乱来了。他没想到柳小乱会如此这般地替自己挡了水,要不是小乱挺身出来挡住柳老闷他们,这一伙人真要闹到他的家门口来,少不得又要生一肚子气。“真是不遇事不知人啊。”赵大安感叹着回想起和柳小乱共事一年多来的情形。想着他便觉得愧疚起来,觉得自己对不住人家小乱。自己这一年多来颐指气使地总把他当成小孩子一样看待,他是和儿子同岁,那也是三十大几往四十里奔的人了。三十而立,小乱已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物了。
电视开着,赵大安仰坐在沙发上抽着烟并不去看电视,只是一味地想着心事。旁边织着毛线活的牡丹妈看着窗外快要暗下来的天色,想起晌午间侄子赵疙瘩来借钱的事儿,便悄声说:“毛蛋开学还没攒下学费,晌午间疙瘩过来说来着……”
赵大安“哧愣”一下把仰坐在沙发里的身子端坐起来,他这么猛然间一动,把牡丹妈吓了一跳,以为男人又要数落她多管闲事。她知道男人一见疙瘩来借钱就叨烦地说:疙瘩是扶不起的阿斗。就拿自己的儿子比着说:祖上传下来的一根蔓咋就结出两样的瓜。牡丹妈正准备说话,不想男人却说出另一层意思:“你说小乱两个娃上学,他给娃的学费攒下没有?”牡丹妈怔怔地看着男人,一时摸不透他的心思。“小乱今个给咱挡了水,帮了忙,咱就要有谢人家的意思。我估计他手里也不松快。”赵大安像是给牡丹妈说,也像是给自己说。说着他从腰里摸出钥匙串子。赵大安在村里当家,在屋里也同样当家。从年轻开始他就没有怕过老婆,屋里屋外的事从来都是他说了算。
赵大安摸出钥匙起身打开柜门,拉开里面的暗屉,从里面捏出几张伍十元的票子。牡丹妈已醒神明白过来,知道他是惦记着人家小乱的好处,是要给小乱的儿女送学费去。牡丹妈是个心善明理的懂事人,她从不给男人添烦加乱,在男人跟前顺得和水一样。在家里也不撑财权,啥事都由着男人去办。对了,她喜眉笑眼说好。错了,她不言不语不吭声。
今天在巷套口上小乱挡住老闷一杆人的事她也是知道的,所以她对男人要办的事从心里说也是同意的,但她知道小乱有个反毛子脾气,于是她还是吩咐男人道:“去了把话说圆些,别让人觉得咱是上杆子巴结呢。”
“知道。”赵大安应一声揣好钱顺门走了。出哨门时正好碰上低着头走进来的侄儿赵疙瘩。
“三叔。”疙瘩收住脚喊一声。
行色匆忙的赵大安脚都没有停下来,只是说:“你三婶在屋里。”就匆匆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