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学士也不能随便制止或指责。她们之中官位最低的才女,也有正八品,而这位学士大人是从九品下。年轻的宫人们了解这种情形,更加有恃无恐。她们看到这位没有胡须的,满脸皱纹象老太婆的学士,以沙哑尖锐又奇怪的声音,正经八百谈学问,忍不住想笑。当然也就毫不客气地“嗤嗤”笑个不停了。
“脑子连麻雀都不如,只知道用肚脐眼和腰侍候皇上,你们这些懒惰的母狗!”
为了做学问,不得不切断“男势”的学士,除了在心里暗骂这些宫人以发泄外,又能奈何?
如果在高等班授业,由于她们都是自动自发想多吸收点知识,所以对学士们来说,兴趣也就高多了。已经有很好的儒学基础,又有强烈的求知欲,再加上年轻貌美的我前来就学,更使学士兴奋不已。
因为教学双方的热情合一,所以不久后我的显著的进步,使得学士大为惊讶。如鹤立鸡群一般,有如此优秀的淑女为学生,学士感到莫大的光荣。我除了研究儒学外,凡是能学到的东西,都贪婪地吸收。其中我特别热心学习的,就是王羲之的书法。因为我曾经听“乌鸦”说过,太宗对王羲之的笔法非常向往。所以在我的不懈努力下,很短的时间内,我的那种婉转流畅的独特笔法、飞白,都有很大的进步。
除此之外,学士被我学习的热诚感动,基于我的要求,帮助我学习律令、及宫中的典礼仪式等。有时甚至自己的学识已不足应付,需要向担任现职的长官,或尚仪局的女官询问。这种繁忙对学士而言,已成为一种欢乐。在他的眼里,我简直是仙女下凡了。
在积极学习的过程中,学习的乐趣能使我暂时抛开埋藏在内心深处对死亡的恐惧,反抗的意识也薄弱了许多。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天突然经过内侍监,再由掖庭局令,下给我一道命令,要我接受典药寮女医的诊断。
前面曾经谈到,宫婢中较伶俐的人,派任守护内廷门户的户婢。在从十五岁以上,二十五岁以下,特别聪明的人中,选出三十人,要她们学习医药,学成后,在掖庭宫内的另一栋房子里,为宫人或宫婢们看病,范围包括妇产、外伤、内疾等,及针灸治疗。
我很健康,但没有一个宦官对这道突来的命令感到怀疑。我看到把自己当成偶像的内给使们的忧郁表情,已敏感地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正如我的猜测,女医的诊断是想确定我有没有怀孕。我面带微笑,以极轻松的心情应诊。因为我知道自己根本没有任何怀孕的征候。
但是在我的心中,却仍有几分意外与惊讶。每个人都想尽量忘记自己的不幸,以为这个样子便可远离不幸。自从失宠之后,半年多来,一直没有消息。我乐观地认为太宗已经忘了自己。我虽然不希望就这样在掖庭里虚度一生,但是我更希望能暂时免去死亡的恐惧,过一段平安无事的生活。可是,太宗并没有忘记我。
“万一怀孕了,”我从典药寮回来的路上想到:“当然要我堕胎,然后我……”
我知道,以前经常有宫人在堕胎后因无法止血,以致于在痛苦中死去。
我对太宗的执拗,打从心里已经愤怒。
我闷闷不乐,回到自己的房里。宦官一面替我倒杯热茶,一面自言自语说道:“自从武才人失宠以后,太宗严命:凡是应皇上宠召陪宿的宫人,不论等级高低,一律要在事先做好避孕的措施。”
“所以,你不要担心,皇上好象不希望再增加皇子了。”
我只是沉默,没有回答,心中却想道:“我的情况和这个不同。”
这一夜,我再怎么样都睡不着。在大家都入睡后,我悄悄地走到院里。
这个时候,已经是初秋天气,附近啼叫的蟋蟀们,似乎在听到我的脚步声后,也沉寂了。三更的皎皎秋月,照亮院子里的每一个角落,以前玩的秋千,在月光的映照下,黑色的影子静静地停在那里。
我轻轻坐在秋千的踏板上,抬头望着天上的月亮。万籁俱寂,除了偶尔传来的蟋蟀声和夜莺的声音外,安静得无一丝声响。
我自以为已把感情上的累赘,完全排除了,然而在这个沉寂静夜里,自己却感觉有一种无依无靠的空虚和孤独。
过去。为了怕自己懦弱,一直不敢想念的母亲的影子,也清楚地浮现眼前。母亲的三个女儿,都离开身边了。现在,一定在同父异母的哥哥——元庆他们冷酷的态度下,独自饮泣吧!很可能,母亲今天晚上也无法入睡,看着窗外射进的月光,在想念我呢。
今后会怎么样?从现实和客观的情形看来,我几乎没有一条“出路”!
想起来这些,两三颗泪珠,从我的脸颊慢慢流下。
“哭有什么用?”
我任由自己哭了一阵之后,用力甩了甩头,站起来。尽管处于没有“出路”的劣势,也绝不可承认自己失败了。照这个情况看来,如果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把一切都托付在那个预言之上了。今后,不论碰到什么困难,绝不再流泪。眼泪,只有需要融化对方的心时才能用。
我抬头望着银白色的月光。此时,如果有人看到这幕凄艳的情景,必以为是拜月的妖狐降世,一定吓得浑身发抖。
检查身孕的事情过后不久,掖庭局突然传来一道命令,召我作为侍候皇上的侍女。照顾我的内给使们,对这块被丢弃已久,即将被灰尘掩没的美玉,有了重见天日,再放光芒的机会,感到非常高兴。已经没有丝毫人情味,被认为“残废者”的宦官们,现在居然为了一名年轻的宫人,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我面露醉人的笑意,殷勤地向他们道谢。心里却想着:
“我了解太宗的意思。”
如果怀孕了,就可以借堕胎的机会杀掉我,可是没有达到目的。这一次,召我在他的身边为侍女,只要稍微犯错,也就可以借机杀了我。
如今的我,已把娇柔和傲气都暂放一边了。敏锐的直觉,把“开明君主”的另一副脸,几乎看透了。
服侍皇上的侍女,大概有五、六十人。二十余人编成一班,再分为早、晚班,担任一天的勤务。早班在早朝完毕之后,立刻进行工作。每五天中,有一天赐浴休假,同时早晚班交换。
当文武百官早朝后退出,皇上回到内殿休息片刻后,来到政务房的御座,听宰相及其他各部门的负责人报告、请示、争论之后再做裁决。此时在御座背后高一丈余、宽两丈余的大屏风后面,早班的侍女们早已经等在那里。
政事告一段落后,皇上再由两仪殿回到甘露殿。此时侍女们就依序跟在后面,在甘露殿侍候皇帝把早朝的服装换下,穿上平时的服装后,首先要奉茶。
在甘露殿的房间里——其他的地方也是如此——经常备有一套茶具,和置有文房四宝的案桌。
即使奉上一杯茶,也要了解皇上当时的心情,以皇上喜欢的热度奉上。如果皇上突然想看某一本书,更要立刻到书房去,从一大堆书籍中,迅速而准确地找出皇上要看的那一本。这虽然是侍女分内的工作,但即使是相当老练的人,每天也需要集中心力,才可以应付。
侍女,是从如云的宫女中,选出有学问的、聪明伶俐的、容貌及谈吐都优雅可人的人来担任。容貌特别出众的,早已成为皇上的宠姬,所以,实际上选出的人,很难完全符合标准。
另一方面,对侍女而言,侍奉皇上身心都有很重的负担。在皇上面前,任何人都不准坐下,即使是亲王,除非特别恩准,也不能坐下。因为,除了是亲宠入宫,否则一向不预备坐椅。更何况侍女?侍女在皇上面前是一直站着的。在未习惯之前,很难忍受。身体的疲劳,尤其是双脚的疼痛、腿部的浮肿、麻痹等,虽然每人的体质有差别,却没有几个人能受得了。尤其是持拂尘、扇子、香炉等的侍女,没有习惯之前,不但腿,连手臂也会酸痛不止。
而且,这些侍女与在床上侍奉的宫人不同,再怎么细心侍奉,也被认为理所当然,不会有特别的赏赐,或升级的机会。反之,如果在御前犯了过错,不受皇上处罚,已属侥幸。对宫人而言,做侍女,虽然比闲置掖庭,无所事事等死强一些,但也是件艰难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