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六姨,你快去写呀!”玳安知道不能在此耽搁得太久,要走了。遂催我快写。

“他若问起你来我这里做什么?”我为玳安想到这个问题,“你怎生回答他?”

“爹若问小的,”玳安说,“我只说在街上饮马,六姨使王奶奶叫了我去,捎了这个柬帖儿。还要我上覆爹,好歹请爹过去哩!”

不几句话说得我扑哧一声笑了。说:“你这小油嘴儿,”又拂手在玳安腮上扭了一下,“你真真是红娘再世,好会撮合事儿。”一边说着一边着迎儿把刚落下的饺儿装了一碟儿,打发玳安吃茶,一边走入房中,取出一页花笺,写了几句相思话,巧巧的叠成一个同心形方胜儿,封粘停当,交付与玳安收了。

那玳安吃了点心,我又给了他十文钱,临出门上马,还一再嘱托他:“你到家见到你爹,就说六姨好不骂你。他若不来,就说六姨到明日就坐大轿子亲自来哩!”

玳安说:“六姨你就别噜苏了,我一定把信带到,把话说到就是了。骑着木驴儿还磕瓜子儿,真是琐碎昏昏。”说毕,骑马去了。

自玳安走后,我原期望西门庆三两天间准会到来,怎想到又如石沉大海,每天日夜的长等短等,哪里等得个西门庆的影儿!看看又到七月下旬了,西门庆的生日到了。尽管我思念西门庆是挨一日似三秋,盼一夜如半夏,西门庆还是了无踪影。不觉我银牙暗咬,杏眼圆睁,恨不得想一口咬下他一块肉来。

这晚,我想得实在难挨了,遂又跑到隔壁王婆家。见了王婆,答说她也没得办法。

第二天,我安排了一顿酒肉,拉得王干娘过来,又拔下头上的一根银簪子,交给了王婆,央恳王干娘再去西门家探求一次。王婆吃子一顿酒肉,又得了一根银簪子,便答应明日一早就去办这件事。还夸口说非得把他拉来不可。临离开时,我还一再央求着说:“干娘好人,务必要费心才好。”

“你看你说的什么话呀!”王婆解释着说,“我那有不尽心的道理呢!放心吧嫂子,你熏香了被窝等就是了。”

王婆的脸已被我的酒染得红红的,银簪子也在她头上放亮,她扬扬长长回隔壁去了。

说起香熏被窝,我这一个多月以来,天天都不忘焚椒燃兰,却夜夜只是被那盏银灯独自享受了而已。自从获知西门庆丢下了我娶了孟玉楼,越发的不能入睡了。

这晚,王婆走后,我取下了挂在墙上已经许久不弹的琵琶,想起了《焚香记》的王魁负桂英戏文,感触得心都碎了。遂一边弹一边唱起一个绵搭絮曲子来:

当初奴爱你风流,共你剪发燃香,雨态云踪两意投。背亲夫和你情偷,怕甚么旁人议论,覆水难收。你若负了奴真情,正是缘木求鱼空自守。谁想你另有了裙钗,气得奴似醉如痴。斜傍定纬屏,故意儿猜。不明白,怎生丢开。传书寄来,你又不来。你若负了奴的恩情,人不为仇天降灾。奴家又不曾爱你钱财。只爱你可意的冤家,知重知轻性儿乖。奴本是朵好花儿,园内初开,蝴蝶餐破,再也不来。我和你那样的恩情,前世里前缘今世里该。心中犹豫辗转成爱,常言妇女痴心,惟有情人意不周。是我迎头和你把情偷,鲜花付与,怎肯干休。你如今另有知心,海神庙里,和你把状投。

我不唱还好,越唱越发的伤心起来。这一夜,我翻来覆去几乎不曾入眠。好容易等到天明,便差迎儿到间壁去,瞧那王奶奶走了没有?

迎儿去不多时,便回来了。说:“王奶奶老早就出门去了。”

我这才心安下来。虽然一夜没睡,精神反而旺盛起来。我认为王婆这次去,一定能见到西门庆,说不定今天就会到来。万一今天不到,再过三天就是七月二十八日西门庆的生日,我决定准备一份贺礼,亲自到府拜寿,又有何使不得?于是越想心里越恬适,遂招呼迎儿打扫房间,把楼上楼下又重新布置了一番。

入秋的太阳虽还有些热毒,过了午却秋意萧然了。在一夜未眠又为了布置房间折腾了半日之后,我又洗了一个澡,躺在床上,迎儿打扇,不觉沉沉睡去,一次次在蒙眬中,似乎听得王干娘的喊声,“大官人来了!”

王婆子到了西门家门口,问门上人,“大官人在家吗?”

门上人都冷冷的答说:“不知道”。

王婆不死心,只在对面墙角下等机会,隔了些时候,傅伙计出来开铺子,王婆认得傅伙计,遂走上前去,道了个万福,笑容可掬的说:“动问一声,大官人在家吗?”

傅伙计也认得她是开茶坊的王婆,遂说:“你老人家早啊,寻他有啥子事体呢!”

“我自是有事找他。”王婆说。

“幸好你问到我,”傅伙计说,“问别人还不知道呢。”于是傅伙计便把西门庆的行踪,统承似的说了一遍。又说,“大官人昨日寿辰在家请酒宴客,吃了一日酒,到了晚半晌,被朋友们拉到院里去了。一通夜没来家,你往那里寻他去。”

王婆听了,自是高兴,道了谢,就往勾栏院那条巷子走去。

说来可也凑巧,当王婆走到巷口,就撞见西门庆骑着大马,远远从东“踏踏”而来。马前马后两个小厮跟随,西门庆已吃得醉眼惺忪,骑在马上都前合后仰的摇晃,牵马的小厮一心留神着他别掉下马来。

,王婆一见,高兴得朗声大喊:“大官人,寻得你好苦噢!”说着踏上前去,伸手一把拉住了马嚼环。

西门庆醉意朦胧地微张醉眼看到了王婆,说:“你是王干娘,有甚话说?”

那婆子踏起脚跟,耸起身子向西门庆耳根低声说了几句,西门庆道:“小厮来家,也曾对我说来,我知道六姐恼我。好吧,咱这就去。”

就这样,王婆牵马,他们两个人一起向我家走来。一路上,王婆诉说我如何的思念大官人,一直说了一路,还未说完。比及到了我家门口,王婆方才放手入内去了。

“大娘子,”王婆一进门就叫,“大官人来了。”

我在内听见,一时慌张起来,一边吩咐迎儿收拾房子,一面出房迎接,连想去拢下头发,扑些脂粉,都慌得来不及了。

“你瞧!”王婆见了我,指着身后走来的西门庆,说:“亏了我给你把大官人请来了。”

我兴奋得一时发愣,站在房门口,瞪望着摇着扇子摆荡着走来的西门庆,他见了我唱了个大大肥诺,我也还了他一个万福,之后便一起走进房来。

“大官人真是贵人,”我酸溜溜地说:“还肯到我们这小门小户来吗?真是稀客啊!你多少日子了,都不曾来傍个影儿。想必是家中又有了新娘子陪伴,如胶似漆,忘记我了。”

“你听别人胡说,”西门庆急忙解释说,“那讨什么新娘子来,只因小女出嫁,忙了些日子,不得闲来看你。”

“我知道你是哄我,”我娇嗔地说,“你如不是恋新弃旧,再不就是外边另有别人。你指着你旺跳身子发个誓,我方信你。”

说着,我抢过西门庆手中的扇子,扇着自己也扇着西门庆。

“好,我发誓,”西门庆装得非常郑重地说,“我若负你情意,生碗来大个疗疮,害上三五年黄病,变成扁担粗的蚰蜒口袋。”

“贼负心的,”我拢了扇子,轻轻在西门庆头上打了一下说,“扁担粗的蚰蜒口袋,管你甚事!”说着把西门庆戴在头上的瓦棚帽摘了下来,往地上一丢。

慌的王婆忙去捡拾起来,拿在手上。说:“都怪老身没有去请大官人,怪不得大官人,来来来,快给大官人戴上。担心受了风寒。”说着就把帽子递给了我。

“阴寒死了才好,”我娇嗔着说,“阴寒死了我也不心痛。”

说着我一眼看见西门庆头上有根簪子,伸手便拔来拿在手上,仔细一看,却是一根一点油式样的金簪儿,上面还锈着两行字,“金勒马斯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一看便知道那簪子是孟玉楼的,我虽知西门庆先娶了孟玉楼,但却未能想到这簪子是孟玉楼的,起初还猜想是哪个唱的给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