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国的冬天,正肆无忌惮地显现它的猛烈与强劲。路边低垂的枯木银装素裹,在凛冽的寒风中寂寞飘摇。空阔的旷野上,风声呼呼作响,如千军万马般向刘秀这群疲惫的跋涉者们,毫无遮拦地袭来,几乎能听到铠甲上凝成冰的破裂声。
刘秀一行和骑都尉刘隆一行离开了卢奴城,正行进在通往蓟城的驿道上。眼看着就要到蓟城了,也许老天也在预示着什么,他们刚刚行进到蓟城的城门下,本来白茫茫的世界里,不觉间被阳光镶上了一层金色,看上去暖和了许多。走过了好几天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长路,终于有了可以让将士们好好歇息一下了。
蓟城令好像早有准备,刘秀还没有来得及仔细看看蓟城的规模有多宏大,冰天雪地中半掩着的城门就哗啦一声洞开了,蓟城令率领属下已经站在城门口等候,个个精神抖擞,恭恭敬敬地施礼拜见。看到这种情形,刘秀终于舒了口气,在众人的陪同下,松开了缰绳,放缓了脚步,马蹄得得地走进城中。举目四望,长长的街道两旁,伴着黄昏的余晖渐渐消散,暮色沉沉中,家家户户张灯结彩,洋溢着浓浓的喜气,让人不禁想起家乡的元宵节和闺中望夫急待团圆的娇妻。
一直跟随其后的蓟城令,望着刘秀那思绪不定的表情,没话找话地说:“大司马,素闻您英勇儒雅,乃当今大将风范之翘楚,今日一见,真是平生之大幸!”
刘秀随即收回思绪飘然的心态,随意应付一句:“大家同为臣子,这种客套话大可不必提起。早听说蓟城是古往今来的要塞之地,看来这燕国旧都果然有大都气势,不同别处啊!”
“明公,您看,蓟城的百姓张灯结彩,说不定都是为了迎接我们哪!”朱祐四下里张望,经过几天漫无人烟地寂寥赶路,现在看什么都觉得新鲜,他拍着一双大手兴奋地说。冯异等人见朱祐那粗犷的神情中,流露出小儿时期才有的那种天真幼稚,也都跟着笑了。
刘秀他们随蓟城令沿长街走到尽头,走进了蓟郡署衙,在前堂坐下歇息喝水的时候,蓟城令顺便把蓟城远古及近期的历史向刘秀详细讲述,特别强调了蓟城重要的地理位置。
蓟城即今北京,当时属于涿郡,归幽州管辖,战国时做过燕国的首都。由于蓟城靠近边塞,地势险要,南边与上谷和渔阳接壤,北边与大漠的匈奴相连。自从汉高祖白登之国后,知道边疆对国家安定的重要性,为了加强边境防御,采用周朝初年所谓以宗室子弟为王,防御四周,保护中央的做法,分封宗室兄弟为王,镇守幽燕边关。高祖以来,历代皇帝都遵循这一做法。
汉成帝登基后,赵飞燕姊妹不能生育,为了保持皇帝对她们的宠爱,宫中能生育小孩的宫女和她们生的婴儿都遭杀害。因此皇族人烟不旺,没有人员可以分封到边关。遗留下来的皇家子孙贵胄却不少。几经修建起来的蓟城,规模未必最大,但城墙雄伟,城池宽阔,易守难攻,十分坚固。
从小就住惯深宅大院的邓禹,就在大家对蓟城令的述说听得入迷时,他早就细心地觉察到府内似乎有点异常。从仆人们匆忙不断地穿梭于后堂的忙活中,怀疑蓟郡署衙府内定有另外一位大人物,结果从侧面一打听,才知道广阳王刘喜前几日也来到了蓟城。
邓禹兴奋地走到刘秀跟前,附耳悄声地告诉了他这个消息。
刘秀闻听喜出望外:“能在这里碰见同宗,或许很多事情会顺利很多。既然两位宗室聚在了一起,为何不赶紧把大伙叫到一起亲热亲热才是啊!怎么总是有意遮遮掩掩的?”
蓟城令却丝毫没有引见他的意思,只是婉转地把话题引开,以观景转移目标。刘秀猜不透蓟城令到底想干什么,也不明说破,只是察颜观色,暗寻契机破之。
蓟城令暧昧的态度,让冯异和朱祐等人紧张起来,个个瞪大眼睛,耳朵倾听周围的响动,细心留意着任何一丝动静,时刻准备着一旦情况有变,立刻保护大司马冲出城去。
蓟城令此刻和刘秀等人一样,怀揣一颗忐忑不安的心,他对更始朝廷宗室子弟互相残杀的事情多少了解一些,现在蓟城同时来了两队人马,虽说是同宗,但他们到底是敌是友,还弄不清楚。唯恐他们若是对头撞在一起,话不投机真刀实枪地打起来了,最终遭殃的全是蓟城的老百姓。正因为有了这个顾虑,蓟城令一直小心翼翼地游刃于两军之间,争取两头都不得罪,不敢有丝毫地怠慢。就这么热情地应付着里外宗室子弟。
刘秀才开始全当不知此事的东扯西谈,当蓟城令再次从内府来到前厅时,刘秀突然一个单刀直入:“蓟城令如此忙碌,是不是另有贵大驾?我听说广阳王刘信也在大人府上,我刘秀与广阳王虽无深交,倒也同出自高祖子嗣,如今更始帝在洛阳建朝,很想联合各地诸王,还望大人为本官引见才是啊!”
“这个……这个吗?好吧,既然……这个,不过……也好!下官这就去安排,这就去安排。”蓟城令显然是有点措手不及,他想说既然您大司马说了,那我还有啥说的,但他还是有点左右为难。不知这两位宗室会面后,接下来会有什么样的事情发生。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只能是走一步说一步了。”蓟城另一边给几位仆人递了个眼神,一边心有所虑地来到后堂请广阳王刘喜。
广阳王与刘秀一见如故互相拱手施礼,蓟城令悬挂着的那颗心才安定下来。俩人似乎很投缘,手拉手互相谦让地介绍彼此出身,高谈阔论天下形势,大有相见恨晚的感觉,蓟城令终于如释重负地长长舒了口气,全府上下总算缓和了气氛。
蓟城令立刻传令下去,张灯结彩大摆宴席,好好款待这两位出身不凡的大人物,将来也是稳定升迁的靠山。按照官位主次,广阳王位尊坐在南面,刘秀等人次坐东面,蓟城令主陪,则与当地名流陪侍一旁。宴会开始,弹筝逸响,酒浆罗列。
刘秀等人经过长时间的奔波,难得碰见如此美餐,冯异、朱祐吃得非常兴奋。广阳王与刘秀二人谈论起来非常默契,一派祥和气氛萦绕在大堂内。
“报——”急促的声音扑面而来,大家一惊,乐曲声顿时停下。
广阳王惊疑地大喝一声:“来者何人?为何如此匆忙!”
蓟城令慌忙站起身来绕过长桌,亲自去斥责报信的衙役:“什么事?急成这样,难道你瞎了眼,看不见广阳王与大司马在此吗?要是坏了两位王爷的兴致,你该当何罪?”
蓟城令在这样盛大的场面下严厉问罪,衙役被吓掉了三分魂魄,但因事情的紧急,他不得不战战兢兢地冒险禀报:“确实有急事禀报,有人急于求见司马大人。”
广阳王的儿子刘接此刻也正在兴头上,他急忙站起来走到蓟城令的身边叫嚷:“什么急事,就不能等到明天再说吗?快快下去,别坏了大家的好事!”
刘秀虽然与广阳王正谈得兴致,但对衙役的闯堂惊报,凭直觉预感到事情不妙,急忙站起来大声呼叫:“诸位诸位,我们饮酒不过是为了娱乐,既然来人说有急事,就叫人家进来说说也无妨。若真没什么大事,到时候我刘秀自罚三杯向大家赔罪如何?”
既然刘秀发了话,大家当然没有什么可再争执的,就连广阳王也给了刘秀好大的面子,当即制止了自己的儿子刘接:“接儿休得无礼!大司马的话不会有错的,让来人进来吧。”
“将军请进!”还未等衙役那句话音落声,来人满脸是血闯进了大堂,刘秀邓禹等人见了都大吃一惊,站在他们面前的竟然是耿纯。更让刘秀他们几个大惊失色的是,耿纯身上铠甲被划破了许多口子,好几处的皮肤都露在外面,依稀可见血肉模糊成了一片,两眼红彤彤的满是杀气与愤怒,紧握宝剑的手被冻得皲裂了出道道血口子。如同一个沿街乞讨的要饭花子,就在这华屋盛宴前傻愣片刻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冻得发紫并已渗出血迹的嘴唇嗫嚅几下,沙哑着嗓子吐出几个字来:“大司马,耿纯有罪,望大司马惩处!”
刘秀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大事,压抑着惊恐的心态,快步走上前弯腰扶起满身血渍的耿纯,急切地问道:“伯山,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不是留守在邯郸城吗,怎么跑到这里来啦?怎么又会落得如此狼狈?”
耿纯低着头,痛苦不堪地诉说着邯郸兵变的实情:“大司马有所不知,王郎突然发动兵变,派兵攻占邯郸,邯郸已经失守,王郎假借成帝皇子刘子舆的名号向天下大发檄文,沿路上我闻听消息,许多郡县不明真相,纷纷响应王郎,背叛更始朝廷。大司马,这都是我警觉太差,没有及时发现他们的阴谋。”
耿纯的话一出口,引起全场哗然,借着酒劲,议论声顿时哄堂而起,比起刚才的高谈阔论来更加喧闹:“王郎,成帝皇子刘子舆,他已占领了邯郸。”
广阳王当下也不便表示什么,只能稍作安慰:“诸位不要慌乱,邯郸具体情况不详,待弄清楚后方可论断,大司马的话我看就,不用自罚了吧?来,大家共同干了杯中酒!”
“对对对,喝酒,喝酒!”天下又要大乱了,别人倒还没有作出特别的反应,可广阳王的儿子刘接却立刻情绪激动异常,分不清到底是高兴还是愤怒。“父王说得极是,我们共同干了这杯酒。”
“哪还有心思喝酒啊!”刘秀望了一眼满脸痛苦的耿纯在心里咕哝一句,无奈广阳王和他的儿子都那么积极,他只好将耿纯拉入席位给他斟满了一大杯,“来!为耿将军压惊干了杯中酒!”
“干,干!”
“干!”大家附和着喝完杯中酒,草草应付几句便退席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