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2)

载涛到了滦州,直隶第三师范学校院里的中心小楼做了“永平秋操”大元帅的行辕。滦州城,京东四大名城之一。东有滦河护城,南有砚山虎卫,西有龙山横卧,北有横山为屏,京奉铁路由横山脚下穿越而过,西通津京东连辽沈,自古为京都咽喉,兵家必争之地。秋操演练于滦州,确实是最佳选择。

皇亲贵胄、秋操大元帅要来滦州,早已惊动了滦州上下。知州朱佑葆忙忙碌碌,亲自张罗准备迎接载涛。载涛驻扎何处,实在没有适当之处。无奈他临时下令师范学校放假一年,腾出大院作为“大帅行辕”。这天下午,从滦州偏凉汀火车站迎接载涛驻进了师范学校,看看诸事安顿妥当,载涛一路辛苦需休息,朱佑葆告辞回衙,约好晚上在州衙为大帅接风洗尘。

当晚,州衙里外灯火通明,门口亲兵执勤站岗,院里、街道上巡逻兵游动警戒。后堂客厅里,朱佑葆邀请了几位地方官员士绅前来陪酒,频频向载涛等敬表恭迎,慰问辛苦,举杯陪饮,欢声笑语好不热闹。田献章喝得面红耳赤,目光转向盯着朱佑葆问道:“知州大人,这秋操校阅台搭得怎么样啊?”

“哦,这……”田献章突然一问,使得朱佑葆猝不及防,额头顿时冒出了汗珠。看着载涛等都在静听答案,再看看几位官员士绅,也个个陡然变色,朱佑葆硬着头皮声腔颤抖着说:“刚刚有了点儿模样。恐怕还要等些时日才能搭好。”

“朱大人,会操早就定好了时间,在八月初旬,你是知道的。要是因为校阅台延误了军机,这个罪过你承当得起吗?”

载涛默不作声。良弼看看载涛,接过话头,给朱佑葆解了围:“朱大人,眼下东西两军还在途中,再给你一旬的期限。倘若再误事,朝廷怪罪下来,大帅恐也吃罪不起了。”

朱佑葆稳了稳神,低头想了想,站起身来向载涛抱拳施礼:“回大帅,下官奉旨修造校阅台,岂敢怠慢!怎奈人力物力实在不支,故而迟延。”

田献章顾不得家乡地方官的面子了,紧逼不舍:“朱大人,开春就破土动工了吧,到了今儿个还没整好呢,还说啥不敢怠慢?朝廷拨了专款,咋儿还说人力物力不支?是你把朝廷的拨款塞了腰包吧?”说着做了个塞腰包的动作。

载涛不得不开口了,沉下脸来:“朱大人,请讲明白。”

朱佑葆吓得慌忙离坐,跪倒载涛面前连连叩头:“卑职有罪!卑职有罪!”载涛见状勃然变色,甩袖摔杯。大清如今千疮百孔,皆因由上至下养了成群的贪官污吏!他怒喝一声:“如何作弊,从实招来!”

“快招!从实招来,不许隐瞒!”

朱佑葆站起身来,拂拂衣袖,稳住心神,然后看了看载涛、田献章,从容开口:“大帅容禀。滦州地域虽广,怎奈十数年来,天灾未断,水涝旱风,蝗虫瘟疫,屡屡为患。尤以滦河水患为甚。我朝光绪九年以来,滦河泛滥成灾。河道里洪水冲来席卷大地,水深达丈余。田庐漂没殆尽,人畜尽归渤海。滦州城被冲没了东关,城东一带先后冲走四百八十多个村落,伤者不计,死者数以万计。大水过后,饥荒甚重。百姓食尽草根树皮。加之土匪抢夺,民不聊生。大帅不信,有本州州志可查。”

田献章有些不耐烦了:“大帅问你咋儿贪污的专款,你说这些事干啥?”

载涛摆手制止田献章:“让朱大人讲完。”

朱佑葆喘了口气:“朱某赴任滦州至今,不敢自诩包拯,也知体恤百姓之苦。天灾为害,已无力抗拒;加之徭役繁重,捐税剧增,故乡民多有携儿带女,远闯关东。去年荒旱,百姓欠收,填饱肚皮已在难事。今春播种无粮种,耕耘少牛驴。恰逢朝廷播来专款,下官挪用部分扶助农耕,部分筑坝防汛,部分用于建造校阅台,并未私吞一文。此事民政刘科长可当众作证。进展缓慢乃缺少壮工,难觅巧匠之故。”

“大胆!你竟敢擅自挪用朝廷专款,该当何罪?”田献章显得怒不可遏,但谁知此时载涛却“嗯”了一声。他扭头一看,见大帅嗔怒地瞪了他一眼,便戛然而止,颇有几分不服,更有些莫名其妙。

朱佑葆接着说:“卑职擅自挪用专款,着实有罪。若说贪污,下官实是冤枉。要杀要剐,任凭大帅处置。”

载涛心想,这人颇有骨气,更有正气。他看着作陪的刘科长问道:“朱大人所言,可是属实?”刘雨棠忙离坐跪倒:“回禀大帅,知州大人所言句句属实,下官敢用性命做保。”

其他几位早已惊悸不安,见事有转机,不由一起跪在朱佑葆身旁,为他求情:“大帅明鉴。知州大人体恤民情实是难得的地方官。古人有训:民为邦本。朱大人如此做法虽有罪过,也是为了我大清天下呀!还望大帅恕其死罪。”

载涛看看良弼,良弼点点头,二人会心一笑。这样的官员在大清可算凤毛麟角了,朱佑葆敢自作主张这一点,他载涛在朝里也未必敢如此大胆。看着跪着的一干人抬抬手:“都起来吧。你们做地方官的很不容易啊。上要讨得上司欢心,下要博得百姓拥戴。朱知州渎职事出有因,本帅赦你死罪,也暂不革职,本帅要你戴罪立功,克日完工校阅台,以保会操圆满成行。”

“好险!”朱佑葆等心里暗叫,连忙叩头谢恩:“多谢大帅开恩!”站起身来,几个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酒席宴上演了这么一出戏,宾主都觉十分尴尬。田献章久历官场善于应酬,忙打圆场:“咱大帅涛贝勒菩萨心肠,体恤咱们这些属下,忒好啊。咱们可得知恩图报哇。”朱佑葆等忙说:“是!是!田大人说的是。”田献章又说:“你们没受责罚也该欢喜啊。来,大伙上座,接着陪大帅喝酒。那句话咋儿说来着?哦,一醉方休,尽欢而散!”

朱佑葆等各归各位。商会会长吴树臣满斟一杯,举杯在手,面对众人:“贝勒爷这么年轻就这么英明,堪称大帅呀!日后必是国家栋梁。我们见不着皇上,今儿见着贝勒爷了,也是三生有幸啦。咱们举杯敬祝贝勒爷贵体安康,祝秋操演练成功。贝勒爷,请!”说罢一饮而尽。酒宴气氛又热烈起来。

吴会长很得意,劝酒劝菜,频频举杯。酒喝多了,话也多了:“各位大人,请尝尝我们这儿的滦河鲤鱼!说起这滦河鲤鱼,世上绝无仅有,堪称一绝。活鲤鱼浑身赤红,在水中像一片云霞浮动,又像一朵朵牡丹盛开。水中观鱼,乃滦州的一大奇景。打捞上来,放在锅里,香气沁人心脾,熟时那鱼仍在微微摆动,鱼肉肥嫩鲜美,大家尝尝!”

众人一齐动手,挟一块鱼肉放在嘴里,赞不绝口。

“关于这滦河鲤鱼还有一段传奇故事呢!”吴会长愈加兴奋。

载涛来了兴致:“是吗?讲来我听!”

吴会长受宠若惊,绘声绘色地讲起来。

“话说滦州城里有一屠夫,以卖肉为业,每天有个红头发红眼睛塌鼻大嘴,两耳贴太阳穴的人第一个到他这儿来买肉,每天几买四十个大钱的,钱往肉案子上一撂并不言语,用手指指他想要的肉。那屠夫称好后,他拿起就走,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如此。这买肉人被一个识宝的南蛮子认出来了,是个朱砂人,宝贝!就怂恿屠夫杀了那个红眼睛红头发的买肉人,可发大财,那屠夫听了南蛮子的话,临下手杀人时又手软了,只砍下了红眼人的四个手指,那人一声怪叫,唰地化成一道火光,跑了。流出来的血变成了红砂,那屠夫后悔不迭。”

“那南蛮子又要屠夫帮他去捉朱砂人,他们顺着血迹追到滦河边上,断定朱砂人住在滦河里。南蛮子给了屠夫三杆小旗,他要跳进河里去捉朱砂人,嘱咐屠夫只要见到水中伸出手,就往水里扔一杆小旗。南蛮子跳进河里,河水立即翻花搅浪,水柱冲天,似山呼海啸,地裂天崩,南蛮子和朱砂人拼命地厮杀着。南蛮子打不过朱砂人,就伸手要小旗。那小旗是他降妖捉怪的宝物。第一次伸出手来,五根手指像五根椽子,第二次伸出手来五根手指像五根檩子,手指甲如钢刀,屠夫吓得瘫坐在地,等第三次伸出手来,手背上的汗毛像棘针棵子,屠夫吓傻了,忘了扔旗,水中的手接不到小旗就缩回去了。一会儿,水里山崩地裂似的一声吼叫,喷泉似地涌出一股血水,就风平流静了,血水染红了偏凉汀一带的水。”

“南蛮子和朱砂人同归于尽了。偏凉汀——就是火车站一带滦河里打上来的鲤鱼就都是红鳞红翅了,朱砂染的。也只有那段水里的鲤鱼是红的,别处没有,所以滦河红鲤鱼堪称北方一绝。”

这是滦州人人所共知的神话传奇,载涛等人却听得入了迷,故事完了个个感叹不已,载涛恨恨地骂了一声:“南蛮子着实可恶!”一提起南蛮子,他就想起了让他大清头痛的孙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