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蒲柳村各个生产队里都有生猪饲养室,主要负责到了年终岁末给村里社员搞点福利。

一队的饲养室就建在北头坡下那一块闲地上,左右两边是村里的油坊和粉房。按照狗拽的想法,把饲养室建在那里,自己就可以打着管理的旗号到油坊里大吃大喝,如果正好是冬天的话,粉房里就会有粉条和粉面,那就可以吃得更加滋润了,当然,如果再有上一头猪饲养不善呜呼哎哉了,那样的话,三家就会联合起来,油坊里面出油,粉坊里面出面,大家七手八脚地就会做出几个像样的菜来,酒是有时候有,有时候没有,这个一般都是狗拽从家里偷偷带来,可是如果叫老婆爱平发现了,那就没有办法了,不但叫她骂得狗血喷头,还会从他的腋下把酒瓶子夺了回去。因为这些都是集体的东西,所以谁也不在乎,而且都也愿意送个人情,要是有村里社员路过正好碰见了这样的好事,那也就会毫不客气地大吃一顿。据说有一次天娃到那里找狗拽开个什么证明,恰好就碰见了这样的好事,大家都招呼他吃喝,谁知道他多了个心眼,肉也吃,粉条也吃,吃完了只是说自己口渴,端起了油壶“咕咚咕咚”喝了起来,因为是晚上,灯光不好,天娃居然偷偷把油都倒在了自己的棉衣里。等到他的肚子滚瓜溜圆后,他也顾不上开什么证明了,忙着告辞,到家后,将棉衣唏哩哗啦一拧,都拧进自家的油罐子里。后来有人放出了话,说那一次天娃足足偷出了五斤的油,从腊月初一直吃到了第二年的三月底,二月间还偷偷煮过一次麻花。因为这些原因,所以在生产队也不是说谁想做饲养员就都可以的,一般都是和队长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才可以,而一队的饲养员就是队长狗拽的连襟,也就是爱现的男人二喜。

其实要说二喜是狗拽的连襟,还不如说他是狗拽的亲兄弟,因为两家不但在一个队上住着,而且还是远门自家,论族谱还没有过五服,所以平日里二喜见了狗拽那是不叫哥不说话,很会溜尻子(拍马屁),你说,饲养员这样的肥差除过二喜可还有谁能抢到了手?不过说实话,二喜对狗拽哥长哥短地叫得那么亲热,多少还是看在了狗拽那队长的职务上,有时候逢年过节的时候,二喜自然也就忘不了自己的连襟和亲哥哥,大都会送点东西表示亲近和友好。

因为有着队长这样的硬关系,加上在队里干着这样悠闲自在的好活,所以二喜在一队也算是个不可一世的大人物,除了自己的连襟,他是谁也不尿,谁也不怂,把任何人都不放在眼里。

但是今天,二喜就处在了极度的狂躁之中。因为在他看来,村里人最近对待自己的态度,总是叫自己有大势将去的感觉。

说起来这也是二喜的心病,最近他一直有着惶恐不安的感觉,他并没有告诉过其他的人,而且他不知道,和他害着一样病的不仅是他一个人,还有他的堂兄兼连襟狗拽和村长赵平乱。

赵平乱,二十岁的时候就是村里的民兵连长,后来一步步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到二十四岁的时候已经入党,到28岁的时候,已经是蒲柳村的当家人了,在村里可以说是一呼百应,很得民心。按说这样一个成熟老练的村主任,面对这样一个只有一千多口人的村子,不能说管理得井井有条吧,最起码也是个有条不紊才对,他能有什么烦心的事呢?说起来,这还真不是他个人的事,而是关系着全村老少的前途和命运的大事。

其实这也不是最近的事,两年前,也就是1978年,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以后,赵平乱就感觉自己多年的老党员开始糊涂了,特别是安徽等几个省有的地方开始包产到户之后,他甚至对中央的政策也开始怀疑了,这是不是社会主义的倒退?或者严重点说,这是不是要走资本主义的道路了?土地成了私人的了,牲口和农具都分了,队社散了,不是又走了旧社会的老路?包产到户既没有坚持公有制,也没有坚持按劳分配,实质上还不是退到单干?本来这些问题他还没有想清楚,还在观望,谁知道过完了年,自己也接到了公社的通知,叫他到公社开会,在会上公社书记居然说河东这个地方也要搞包产到户,叫各村的当家人先在村里摸底,不但要掌握队里财产的多少,还要多和村民谈心,谈政策,叫大家心里有个准备。

回村后,赵平乱没有马上召开队长会,在他看来,这也许是公社书记心血来潮的决定,用不了几天就会自己撤销了,再就是他感觉自己应该好好地想一想,这事是走在前头好呢还是拖在后面好?本来,自己做了几十年的主任了,公社派下的工作,蒲柳村总是数一数二完成在前面的,公社给自己发的奖状不但贴了满满一面墙,就是孩子包书皮都不知道用了多少,可是这一次他有点拿捏不准,一直处在摇摆不定之中。

本村不开会就不代表大家都不知道,没有两天,这股风就传到了蒲柳村,大家见面不再是问吃了吗,都开始窃窃私语,在议论着和赵平乱一样的疑惑,这是要变天了吗?还是要改朝换代了?土地到户了,牛马进家了,是不是以后自己想种啥就种啥了?要是自己家分不到牛马的话,那地里的活该怎么做?高兴的,叹息的,模棱两可观望的,大家都怀着不同的心事议论纷纷。

二喜也和别人议论,但是他有他的目的。有时候谁碰见他了,和他说起包产到户的事,他总是一撇嘴:“我看你想得美!你就没听过那‘经过四清不要钱,经过@@不要权’的话?这社会变化大着哩,保不住你今天分了队里的东西,明天就有人给你扣个资本主义的大帽子。”听的人想想也是,就不再多说,害怕将来政策有变化,二喜再把自己出卖了,说自己想走资本主义道路。

后来,二喜因为这个事还专门找到了狗拽家,想听听自己这个连襟是怎么看的,谁知道狗拽和他一样,也是云里雾里,说不出个所以然。虽然对政策吃不准,但是狗拽有他的想法,他对二喜说:“你不要想着这是好事,你想啊,这以后分开了,大家各顾各了,队里还有油水没?我们还能这样大吃大喝不?还有就你这么些年都不干活了,老在饲养室里混日子,猛不防家里给你几亩地,你能受了那苦了?所以啊,你以后说话还是要有点分寸,不要和那些人乱搅和才好。”

听了狗拽的话,二喜才回过味道来,知道了这不光是政策的问题,而且还关系到自己的将来能不能吃香喝辣的问题,所以心情就不是以前那么轻快了。他再次开始沉闷起来,思考着自己的将来,他在心里做了很多的打算,但是每个打算他都感觉自己接受不了,总是害怕“包产到户”真正在蒲柳村实现了,那他二喜不就是村里最受罪的一个人了吗?

按照惯例,自己吃了饭就该喂猪了,可是今天二喜的心情不好,所以,他没有像以前那样用开水搅拌饲料,只是从海锅里舀了几瓢冷水胡乱拌了些饲料,倒进了猪槽,就回到了自己住的屋里。

收音机是没有心思听了,知道那里面最近老是在谈“包产到户”的事,自己听着心烦,外面猪圈里的猪因为没有吃好,所以“哼哼”声此起彼伏,二喜也不管它,就在火炉子上烧了一壶热水,煮了一碗砖茶,信马由缰地想着心事。忽然,二喜听见一阵熟悉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不由心里有了些狂喜,慌忙站了起来,打开了自己的屋门。

门外不是别人,而是蒲柳村的一个寡妇。

寡妇名叫芙蓉,娘家是城边大侯村的,也算是个富户,后来她爹因为看上了蒲柳村南头的蛮牛家是家大业大,感觉也是个门当户对的好亲事,就叫她嫁给了蛮牛的儿子开泰。谁知道结婚六年后,也就是他们已经有了一双儿女的时候,开泰随着队长狗拽去支援三线建设,在炸石头的时候,因为跑不及就叫石头炸死了。后来在村里的协调下,给开泰开了个隆重的追悼会,同时给了蛮牛八百块钱的抚恤金,芙蓉看见钱后,算是有了些安慰,这才止住了哭。谁知道没有这钱还好,那蛮牛得到了钱,再看看芙蓉是孤儿寡母的,没有什么靠山,就想着把她和孩子撵走了,靠着手里的钱给开泰的弟弟开运寻摸一个媳妇。后来埋了开泰后,蛮牛就找来了大嘴妈,请她做中间人,把自己的想法都说了,就让大嘴妈去给芙蓉说话。大嘴妈话还没有说完,芙蓉就翻了天,她一把就把大嘴妈推到了门外面,破口大骂:“你回去告诉他老不死的,趁早不要打那八百块钱的主意,那是我月儿爸用命换来的,就该给我月儿和景儿用,想叫我走也没那么容易,我今天把话撂这里了,我生是他赵家的人,死是他赵家的鬼,要我离开这个家,除非他老不死的把我杀了才会遂了他的心。”

大嘴妈因为自己的儿子大嘴在城里是个干部,所以在村里是很受人尊敬的,一般的没有她说不了的事,可是今天看到芙蓉这样子,她也是无可奈何,只得灰头土脸地给蛮牛回话,说这事万万不可再说,不要到时候吃了官司。

听了大嘴妈的话,蛮牛也吓住了,以后就没再提那钱的事,到了第三年,挣扎着给开运娶了媳妇,眼看看到了分家的时候了,蛮牛才把芙蓉和开运叫到一起,胡乱做了手脚,把三间新房分给了开运,之后一家人在村前的泊池边给芙蓉母子盖了两间草房,再把那800块钱都给了芙蓉,这一家就变成了两家,慢慢地两家人也就变作了陌路,见面都不说话了。

人常说,“死水怕勺舀”,现如今一个寡妇两个孩子,不要说八百块钱,就是八千块钱也不够他们三个人吃喝,芙蓉看看这不是个办法,有心再找上个上门的男人,可是说媒的大都害怕蛮牛胡搅蛮缠,就没有一个人敢上门说亲,慢慢地,芙蓉也就死了心,不再想那男人的事,只是一门心思地想着怎么养活两个孩子。后来时间长了,芙蓉学会了一门本事,那就是偷,起先是偷东西,到队里的庄稼地里偷玉米,偷红薯,反正是什么熟了她就偷什么,只要孩子有吃的,她就敢去;后来芙蓉就不光是偷东西了,她还偷人,只不过偷人不像偷东西那样是自己主动的,用她的话说,那都是二喜逼着她学会了偷人。

那是两年前的一个深秋季节,下午下工的时候,芙蓉路过队里的棉花地,看着满地的棉花都开得雪白,就寻思着晚上偷偷摘上一些,一来脱绒后的棉籽可以轧油吃,二来孩子过冬的棉袄也有絮的棉花了,所以那天她打发两个孩子吃了饭,安排他们睡觉后,就夹了一条包袱去了地里。

队里的棉花地就在两条出村路的中间,芙蓉想着从这头进去,等摘到那头出去,那包袱也就应该满了,也不多跑路,从对面那条路再回家就可以了,看好了,想对了,芙蓉就把包袱扎到腰间,匆匆忙忙地进了棉花地。

说来也巧,那天狗拽派二喜去赶集,叫他给队上买几头猪仔,说是养到过年的时候可以杀了给大家分肉,谁知道那天中午下了几点雨,等着二喜赶到县城的时候,那卖猪的都害怕猪淋病就都回去了。因为有队里给自己补贴饭钱,所以二喜也没有作假,就一个人跑到县里的食堂要了一份炒肉和一瓶白酒,可能是喝得有点多了,他骑上车子还没出城就摔了一跤,把自行车摔坏了,看看没有办法,他就把车子暂时寄存到了食堂,给人家说好,第二天再来取,所以就步行回来了。

不知道是自己晚上着了凉,还是县里食堂的肉有问题,眼看快到家了,二喜感觉肚子一阵翻滚,他知道不好,就忙钻进了棉花地里。一阵“排山倒海”之后,二喜感觉自己轻松了,正在这个时候,他听见身后不远的地方有悉悉索索的声音,起先他以为是野兔,谁知道转了身细看,居然是一个人,二喜不容多想,忙在地上拣了几片棉花叶子擦了擦屁股,系好了裤带,等着来人靠近了,他猛地站了起来,一把抓住了,细看才知道是本村的寡妇芙蓉。

芙蓉本来是提心吊胆地做贼,现在忽然看见自己面前站了个大活人,那魂魄就叫吓到了九霄云外了,她看了看面前的二喜,再看了看自己怀里的一包袱棉花,就不知道怎么办了,傻傻地站在那里,也不说话。

那时候特殊年代的余毒还没有肃清,有的地方还经常会因为这事叫人挂牌子游街,这个二喜自然也知道,他看了看芙蓉,笑着说:“吆,月儿妈,你这为了几个工分晚上还加班啊?队长没说晚上摘棉花怎么算工分吧?”

知道自己面前站的是人不是鬼,芙蓉的心多少还是收回了些,她知道二喜那话是嘲笑自己,自己不知道怎么对答,就还是窃窃地看着二喜。那眼神夹杂这祈求和哀怨,可惜二喜晚上看不见,他过去了一把拉住了芙蓉的手,嬉笑着说:“有光大家都沾些才对!我不能白白地光有看的份吧?”

芙蓉以为二喜要棉花,就忙解开了腰里的包袱放到地上,对他说:“棉花都给你了,只求你不要把今黑的事说出去。”

二喜看也不看地上的棉花,他把脸靠到了芙蓉的耳边:“不要棉花你半夜三更跑这里干啥来了?棉花还是你的,我要你的人。”

这句话芙蓉是听明白了,可是她怎么也没想到二喜会趁火打劫,所以显得后悔尴尬,表现出了犹豫不定。

二喜看看芙蓉不说话,就吓唬她:“行,你不愿意我也不强迫你,走,拿上你的棉花包袱,我们去见队长。”说完,假装拉着芙蓉要走。

芙蓉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先是吓怕了,不知所措,然后,安静下来后,看看也没有别的好办法,就慢慢地开始解自己的袄扣子。二喜看看芙蓉,知道那是就范,心里狂喜,还没等芙蓉解完衣扣,他就一把将芙蓉按倒在了棉花地。

后来二喜说话算话,还真没有把芙蓉偷棉花的事说出去。只 是,芙蓉居然无师自通地有所发现,偷人远比偷东西要好的多,没有那么大的风险,而且很轻易就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所以,渐渐地,她不再去地里偷东西了,后来,不等着二喜叫她,她也会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前往队里的饲养室和二喜幽会了。有一次,她去见二喜的时候甚至还给他带了一碗绞团,上面盖了一条自己绣了花的新手绢。二喜以为芙蓉是把心交给他了,可他不知道,芙蓉在他那里得到东西的同时是真心感谢他的,因为她终于不再提心吊胆地去地里偷东西了。

今天寡妇芙蓉再次来到了二喜的饲养室,在二喜看来,比其他任何一次都叫他高兴,说明芙蓉还是个有情有义的女人,没有叫“包产到户”弄晕了脑袋,在自己颇受冷落的时候能来自己这里,这叫二喜很是感动。

以前,每次芙蓉来二喜这里都是自己主动投怀送抱,完事后二喜就会趁夜色给她家送点东西,一般都是装上少半袋的黑豆或者是玉米面,那都是队里喂猪的饲料,芙蓉可不管那些本来是干啥用的,到了自己家了就是粮食,孩子不饿不哭不叫喊,才是她的终极目标。

今天有点奇怪,二喜眼里的芙蓉感觉冷冰冰的,没有丝毫热情。只见她从腰后抽出了一条口袋,往二喜手里一塞:“给我弄上一口袋的黑豆!”

二喜一惊:“你疯了?一口袋的黑豆,叫我怎么给队长交代?”

芙蓉冷笑了一下:“交代个鬼啊?谁不知道队长是你的连襟?再说,马上就要分社了,那时候谁还查你这点黑豆芝麻的小事?”

二喜刚刚还在疑惑,现在听了芙蓉的话,终于知道她今天这么冷的原因了,他不屑地看着芙蓉:“分社?你不是在异想天开吧?你寻思着共产党真的会倒退着走那资本主义道路?”

“这个你骗不了我,别的村大会小会都开了不知道多少次了,我娘家也已经开始了,你想想,到了那时候,我再想要点黑豆你能给了我不?”说着话,芙蓉先自己在二喜那板凳上坐了。

听了芙蓉的话,二喜有点泄气,这个时候,他越发感觉糊涂,不知道这共产党的天是不是真地要变了,要真变了,自己何不就先在芙蓉这里做个顺水人情?想到这些,二喜对芙蓉说:“我也不管那‘包产到户’是不是要走资本主义的道路,我只知道你芙蓉在我心里那就是天,没有你说了我不办的事。”说完,叫芙蓉张开口袋,开始往口袋里装黑豆。

“呸!”芙蓉一边张开口袋,一边啐骂,“你也不要拣好听的话给我说,如今我的名声也叫你毁了,身子也叫你糟蹋了,还抵不上这一口袋的黑豆?何况这黑豆也不是你家的,你心疼个屁啊!”

二喜也没回话,装完了黑豆,看看天色还早,两个人有盐没醋地拉了会闲话。等到下半夜的时候,芙蓉在前面走着,二喜抗着那一袋黑豆远远地跟在她的后面,一直送到了泊池边芙蓉那破草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