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经过几年的辛苦,谷子和翠花虽然没有很大的经济收入,但是已经全家吃穿不愁,算是安稳了下来,只是翠花看看别人手头比自己家活道些,心里还是很落魄,总还是心猿意马,希望谷子也能像狗拽和二喜那样,将自己家的日子折腾得红火起来。

谷子却不一样,在他看来,和以前农业社时候相比,现在已经是天堂一般的生活了,所以并没有翠花那么大的心思,就只是嘴里答应想办法,实际上过后便把这些话抛到九霄云外了。后来翠花也看出了蹊跷,知道谷子不求上进,所以心中很是生气,两个人也便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弄得家里鸡犬不宁,一片阴霾笼罩。

谁知道这个时候,志鹏的婚事出了问题——志鹏的对象要退婚!

说起来志鹏的对象,这话就远了。

那还是志鹏七岁的时候,志鹏刚刚缝上了裤裆,开始上学了。谷子爹因为很是疼爱孙子,所以不管寒暑易节,还是刮风下雨,总要早早坐在大巷口,等着志鹏放学,之后在供销社给他买上零食,再一起回家。后来,谷子看不下去了,在一次吃饭的时候,对爹说:“你看看满村子也不是你一个有孙子,哪个像你这样惯着的?久了必定惹人笑话,以后就不要去了,还是他自己回来吧!”

谷子爹哪里肯依,先是骂谷子:“狗日的,你也是个好了伤疤忘了疼的货,想想你小时候,你爷爷哪天不是亲自接你回家的?”

谷子看看谷子爹脾气太大,没敢还嘴,只好灰溜溜地不说话了,眼睛眨巴着,示意翠花从中调和。翠花刚刚嫁给谷子的时候和谷子爹有过意见不同一,被谷子爹掀翻过吃饭的桌子,所以更是不敢造次,溜下了桌子,佯装要洗锅刷碗出去了。

谷子爹还不解气,将手里的饭碗重重地按在桌子上:“狗日的你也知道满村里不是我一个有孙子?可是你抬眼看看,满村里可是谁的孙子有我的孙子好看?你看看——”说着,谷子爹拉起来正在吃饭的志鹏推到谷子面前,“你仔细看看,我孙子是不是和闫喜登一样的眉眼?”

闫喜登是谁?其实就是我们县剧团里的一个小生,因为文武兼备,嗓子又好,所以在本地名声不小,很得老年戏迷的喜爱。谷子平日并不爱看戏,所以也就不知道闫喜登的样子,但是因为爹的话,他后来也出村多看了几次戏,但终是没有见过闫喜登的面,心中很是遗憾。

如今再听了爹的话,谷子也知道说不明白了,于是也忙趁机溜了出去。

自此以后,谷子爹不但每日必定去接志鹏放学,风雨无阻,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谷子爹又多了一块心病,那就是他盘算着要给志鹏踅摸一个门当户对的媳妇。

谷子知道了,就打趣爹:“那什么是门当户对呢?”

“什么是门当户对?那就是一定要说上一个全村最喜人最漂亮的女娃!这就对上我志鹏的象了!”谷子爹很是自豪地给谷子解释。

在谷子看来,爹并没有理解“门当户对”的意思,其实他就是要找一个长相上配得上“文武双全”的志鹏的女孩子。

有了这个打算,谷子爹每天接志鹏的时间开始提前,而且都是早早地出门,也不像以前一样只是坐在大巷里了,在他看来,学生都会在校门口分开不同的回家路线,能到了自己经常接志鹏的巷口的时候所剩无几了,害怕有“漏网之鱼”,于是他不辞劳苦地早早就跑到学校门口,占据了正对校门的位置坐下,细细地瞅着每一个出门的女孩子,在心底暗暗做着比较。有好几次,志鹏出了校门,看着他对自己心不在焉,光知道看别人家的孩子,于是很生气地自己跑回了家,他都不知道。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有一个姑娘入了谷子爹的法眼,经过谷子爹不懈打听,知道了她是村坡上赵得利的姑娘,名字叫个宝珍。

说起来这个赵得利,那个时候在蒲柳村子里也算个响当当的人物。年轻的时候他也算是识文断字,又有一张好口才,说起来话好像嘴上抹了蜜,很叫人享受,所以经过村里领导推荐,去了县供销社上班了。刚刚去的时候是合同工,村里人也没觉得能有什么出息。谁知道他到底还是一个很会钻营的人,又拍马屁又送礼地,没有几年,就转正成了国家人,端上了铁饭碗。只是可惜了老婆孩子,都还是留在了农村。

谷子爹侦察得知了这些信息之后,觉得这是一门难得的亲事,显得有些急不可耐,当天晚上就把谷子和翠花叫到了他的屋子。那一时期还是在计划经济时期,家庭很大的额外经济来源都是谷子爹赚来的,所以谷子那时候是很听谷子爹的话的,几乎达到了唯命是从的地步。到了爹的屋子后,谷子看看爹的表情很是疑惑,不知道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发生,但是他没有敢问,只是从炕头拿起了爹的烟袋,很生疏地装了一锅旱烟,再递到爹的手里,划了根火柴伺候着爹点燃了烟锅子。

灰暗的灯光下,谷子爹“吧嗒,吧嗒”深吸了几口烟袋,之后也不管里面的烟丝还没有吸透,就在炕沿边敲了几下,那带火的烟灰飘洒下来,落在了谷子的脚边,谷子悄无声息地抬起脚把那些火苗子都碾灭了,等着爹发话。

谷子爹看看谷子在炕下面静静地候着,就顺手把烟锅子往炕上一扔,对着疑惑的谷子和翠花说:“我看志鹏也不小了,该给娃定一门亲事了!”

那个时候农村已经很少有人给孩子订娃娃亲了,所以谷子听了爹的话很是有点始料不及,感觉他就是出洋相,于是在惊愕之下试探着问爹:“你是说给志鹏说个媳妇?”

谷子爹看也不看谷子,撩起了上衣,示意着谷子给他挠挠背:“我都打听好了,赵得利有个女儿,名字叫宝珍,是个秀气灵性娃,也和志鹏同岁,你要是不早早订下来,以后叫别家聘走了,我们志鹏再到哪里寻这样的好媳妇?”

翠花听了谷子爹的话,也感觉可笑,就插话:“现在是新社会了,娃娃们都时兴自由恋爱了,你没看过那《梁秋燕》吗?亏你还老说你自己是个戏迷呢!”

谷子爹一听生气了,挥了挥手,意思是不要谷子挠了,说:“你倒知道个啥?就说志鹏一个小孩子倒知道个啥?要是现在不抓紧点,我们老的不给他做主,到时候耽误了志鹏的媳妇,谁担责?”

谷子爹在家做主惯了的,一向说话很霸道,所以看爹不高兴了,谷子和翠花也就不再言语,互相对了一下眼神,表示是无可奈何。但是谷子终于还是不死心,试探着回驳爹:“爹,你以为这说媳妇可是捉小猪娃一样啊,随便抓一个放自家圈里面就能养了?人家那好歹是个女儿,怎么说也得赵得利点头不是?”

“这个不要你管,今天晚上把你两个叫过来就是知会你们一声,到时候操心订婚的钱和东西才是正经。”说完,就把谷子和翠花赶出了他的屋子。

后来好几天,翠花在谷子面前总是唠叨:“爹真是老糊涂了,手也伸的太长,我自己的儿子说不说媳妇还要他说了算。”谷子便安慰翠花,说:“我看爹年龄大了,终究也只是心血来潮,想一出是一出的,不必在意,过了这个劲头,我看他也就不折腾了。”这样,翠花才稍稍平静下来,也不再聒噪,和谷子过了几天清净日子。

谁知道临近中秋节了,一天下午,谷子爹忽然兴高采烈地对翠花说:“志鹏的事情已经有了眉目,趁明天城里逢集,你两个一起去逛上一天,买上五斤的猪肉礼吊,鞋面枕套都买全了,抽时间我叫大嘴妈送过去,这事也就订了,我也放心。”

一听谷子爹的话,翠花知道这些东西都是本地定亲所必须的东西,再听了叫大嘴妈送去的话,知道了大嘴妈就是媒人无疑了。

翠花和谷子看看爹这是生米煮成熟饭了,使派大嘴妈也算是慧眼识英雄。所以也不再计较,赶忙热火朝天地准备了订婚所需,再给大嘴妈送去了一瓶好酒和一包点心,大嘴妈就把这件事安排得妥妥当当了。

后来全家人当面把这个事情告诉了志鹏,意思是他以后在学校要有所收敛,不要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叫宝珍看不起他。谁知道志鹏知道了这事以后,果然奏效,在学校表现的很是听话,不但改掉了自己以前很多的毛病,而且还经常得到老师的表扬,很是风光。但同时,志鹏感觉在学校里自己很不自在,那就是每次看见了宝珍都是脸红脖子粗,浑身筛糠,不敢正眼看她,好像得了什么怪病。

再后来志鹏长大上高中了,也有了心事,知道了将来要娶宝珍进门,心里便起了涟漪,偷偷摸摸和宝珍在小树林里约会了好几回。虽然没有什么出格的事情发生,但是在志鹏看来,两个人已经是卿卿我我,如胶似漆,到了难舍难分的地步。

谁知道高中毕业以后,事情有了些许变化。这个时候,宝珍的爹,也就是赵得利已经完成了自己在供销社系统的华丽蜕变,由一名普普通通的干部升到了主任的级别。他每次回家看见自己这个名落孙山的女儿,就有点头大,你说叫他务农吧?因为自己打小宠坏了,她连个麦苗韭菜都分不清楚,更不要说犁搂锄耙这样要力气的庄稼活了,内心很是上火。加上宝珍的娘也不是省油的灯,在得利面前哭哭啼啼好几回,说是心疼女儿,害怕女儿入了农家的泥地垄,往后就再难拔出脚了。赵得利也是不胜其烦,一个人躲到了供销社好几天都不回家。后来想想这样终归不是长久之计,于是才用了心思,苦思冥想,想出了一个办法。

等到那年的暑假还没有结束,赵得利又是托关系,又是走后门,又是请客,又是送礼,几番折腾,终于弄了个合同制的指标,把宝珍也安排进了供销社。因为宝珍没有过高的文凭,只是样子长的还好,所以就暂时被安排去百货大楼里做了一名售货员。

开始的时候,因为业务的生疏,宝珍还很是谨慎小心,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工作上。之后随着时间的推移以及业务的成熟以后,她开始有了时间和心思去观察县城里的生活了,先是羡慕城里的姑娘们花红柳绿的穿戴,就有了嫌弃自己农村里那骨子里的土气样子,于是她开始学着城里姑娘一样的打扮了,慢慢地样子洋气了,她又发现了自己的不足,那就是城里的小伙姑娘一到了晚上都打扮的花枝招展,成双成对地去歌厅跳舞,看起来很是洒脱诱人,于是,宝珍慢慢地就在吃了晚饭以后,一个人偷偷去公园里溜达,谁知道那里的景象又和别处不同,除去了锻炼的老年人,映入眼帘的大都是谈情说爱的年轻人,他们成双成对或在水池边如鸳鸯嬉戏,或在树林里如燕子呢喃,传出的声音似小猫舔浆糊,看得宝珍脸红发烧,心跳加速,恨不得自己就是其中的一个。

后来熬不过县城里眼花缭乱的生活,宝珍就偷偷给志鹏写了一封信,暗示他,要他有时间去县城陪陪她。在信的结尾,突兀地来了一句,说是希望志鹏有时间看看作家路遥写的小说《人生》。

大家知道,《人生》这篇小说是大作家路遥的成名作,现在看起来似乎有点土气单调,但是在那个年代,可以算得上达到了洛阳纸贵一书难求的地步。其中有个著名的桥段,就是男主人公高加林做了民办教师之后,有一次他在农村谈的姑娘巧珍去看他,两个人语言和思想发生了一次关乎灵魂的碰撞,当高加林沉浸在对未来充满激情和幻想的时候,巧珍姑娘却已经没有了和他畅聊的共同语言,只是如祥林嫂一样,念叨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念叨着她家的猪娃和收场。

这个时候的宝珍已经完全把自己当作了一个城里人,之所以叫志鹏看这部小说,也算是给他一个暗示,希望他能加快前进的步伐,不要和巧珍姑娘一样,因为生活的环境不同而失去自己。

但是那个时候志鹏因为在校复读,成绩不是很理想而苦恼着,很久了总是感觉无脸见人,所以,收到了宝珍的信,他并没有去县城和心爱的宝珍见面,也更没有专门找来《人生》小说用心去阅读一次。

说起来,宝珍也算是自小娇生惯养的,很有大小姐的脾气,在耐心等待了很久以后,既没有收到志鹏的信,也没有见到志鹏的人,心里便憋住了气,很是不快,期间上班的时候已然有些心不在焉,对顾客也爱答不理,受到了很多顾客的投诉,要不是他爹的面子,百货大楼的经理差点要她写一份检讨书。

思忖再三,宝珍的小性子开始爆发,又洋洋洒洒地给志鹏写了一封信,其中完全不同前一封信,没有了对志鹏的思念,多是抱怨和嗔怪,啰嗦完了,才写到:“久不见鸿雁传书简,想必是良人有新欢,既如此,倒不如你我一别两宽,我也免讨人嫌!”

志鹏看完了信,不明就里,只说宝珍变了心,要解除婚约,就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翠花,同时拿出了那封算是证据的书信。翠花看完了,再给谷子看,谷子看完了,似乎忘记了这是志鹏的婚姻毁约书,反复看了后面这几句话只是笑,上气不接下气。那一刻,谷子甚至怀疑宝珍和他爹一样,也是个戏迷,不知道从什么戏文里化用出了这么几句文绉绉的话来,酸得他全身不自在。

翠花看谷子的举止很不合时宜,估计是害怕伤害了志鹏脆弱的心灵,就制止了谷子:“这个看起来不是小事,你还有心思笑,你说说这事怎么办吧!”

谷子先是埋怨爹当年太过操心,不该在志鹏那样小的年龄订什么娃娃亲,后就把志鹏叫到面前,问:“信,我也看了,其中多少还有挽留的成分,宝珍她要是坚持退亲的话,我想她不会洋洋洒洒地写下那么多的话来。当然这也仅是我的猜测,还的要你根据你们平日里的交往来判断,你给我交个底,这个亲事你还愿意维持不?”

听了谷子的话,志鹏吭吭哧哧半天没有回话,只是在一旁唉声叹气。看到这里,翠花不 知道哪里来了无名之火,对着犹豫不定的谷子怒道:“我志鹏怎么着也是要面子有面子,要文化有文化的人,现在叫宝珍这样一闹,即便以后说和好了,总还是在她面前短了一截,那以后结婚了,你想想,志鹏在她的面前能抬起头不?依我看,晚上我去找大嘴妈把事情说清楚,让她拿回来我们家定亲的东西,从此一刀两断。”

志鹏听了翠花的话便悄无声息地出去了,回到了自己屋子蒙头睡觉。谷子叹息了一会,觉得翠花言之有理,也就没有反驳,起身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