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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许广平的华丽转身(一)(1)

许广平的华丽转身:从“害群之马”到“训育主任”(一)

1926年8月26日,在北京女师大为期一年驱杨风潮中大显身手的许广平与鲁迅一同离京,前往广州就任广东女子师范学校训育主任。被杨荫榆斥为学生中的“害群之马”的她开始为人师表,但是她的表现跟杨荫榆并无二致,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做学生,她骂杨荫榆是恶婆婆;做老师,她又叹自己乃童养媳。观察许广平从学生到教师的心路历程及其角色转换,将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一)学生许广平:学生自治会总干事

1925年3月11日,许广平致鲁迅第一封信,谈到了她对于学校的困惑:

有人以为学校场所,能愈隔离城市的尘纷、政潮的影响,愈是效果佳些,的确!这是否有一部分的理由呢?记得在中学时代,那时也未常不有攻击教员反对校长的事情发生,然而无论反与正的二方面总是偏重在人的方面权衡它,从没遇过在利的方面去取过,先生!这是受都市政潮的影响呢,还是年龄的继续增长戕害了他呢?先生!你请看看吧!现在北京学界中发生了驱逐校长的事,同时反对的,赞成的,立刻就各标旗帜,校长以留学、留堂——毕业留本校任职——谋优良位置为饼饵,学生以权利得失为去取,今日收买一个,明日收买一个……今日被买一个,明日被买一个……在买者蝇营狗苟,凡足以固位恋栈的无所不用其极,有洞皆钻,无门不入。被买者也廉耻丧尽,人格破产。似此情形,出于清洁之教育界人物,有同猪仔行径其尤可愤恨的,这种含多量细菌的空气,乃播于名为受高等教育之女校长女学生身上。做女校长的,如其确有谋该校教育发展的干材的伟大教育高见,及其年来经过成绩,何妨公开的布告,而乃“昏暮乞怜,丑态百出,啧啧在人耳口”。呜呼!中国教育之前途。但是女校长或者因环境种种关系,支配了她不能不如此!而何以校中学生,对于该事乃日见软化,明明今日好好的出席,提出种种反对条件,转眼就掉过头来噤若寒蝉,或者明示其变态行动。呜呼!此中国女子教育之前途!或者此政潮影响教育之前途!!!情形是一天天的恶化了!五四以后的青年是很可以悲观痛哭的了。

我们先谈谈这封信的背景:

其一,这是许广平写给教育部佥事、社会教育司第一科科长、女师大兼职教师、中国文化名人鲁迅的第一封信。许广平,笔名景宋,当时为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文科三年生,女师大学生自治会总干事,是正在进行的女师大风潮,即驱杨运动中的领军人物。

按许广平1940年的回忆,当时驱扬比较“慷慨激昂”的,乃是她同班的林君、P君、W君,她们都是学生会会员,有纠察等职务。而她自己“还冷静,私自向同室而又同乡的林君提醒,闹起风潮要当心,不要被人利用。她很聪明地放手,不去过问了。”问题是,自己人可以放手,别的人不可以放手,待听说P君和W君也都放手后,她不愿意了:“虽然直接感觉到讨厌杨荫榆的一些德政,但是阅世不深,惟恐动辄被人利用的观念太牢固地主宰着我,所以不但劝林君置身事外,同时自己也和她取一致的态度。可是,当一个大的浪潮打到涯岸的边缘的时候,是没有一粒砂石能够不被冲击的。在眼看到瘫软下来的一个个激剧变动的人们,比在阳光下消失了的冰雪还要急透。不由得惹起我的反感,内心拨动了应战的火焰。当时就想:‘让我来试试,看有谁会敢来给我发命令!’于是在同班退下来了不过问的低潮中,我挺身而出,以总干事的资格出席去了。”

这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在内。你提醒好友林君别被人利用,别闹了,那人家P君和W君就没有好友提醒?事实上,这两个女生乃是女师大附中毕业的,附中主任(许广平专门括注是女的)找她们谈了谈话,之后她们就放手了,而且其他附中女生也不闹了。按许广平的解释,谈话的精神不外是女人当校长应该拥护。

是啊,中国第一位大学女校长,这不正是女权的标志吗?可是总有更激进的女生,管她女校长不女校长,反正我们看不惯。看不惯仅是情绪,但这种情绪,恰恰可能被利用。因为另一方面我们不得不承认,五四之后由于新思潮的涌入、政治运动的兴起和政治党派及其意识形态的运作,导致基础太弱、底盘不稳的学生几近忘却学校为何如地、学生为何如人。某些政党给学生灌输的道理不外是“读书即是不革命,不革命即是反革命”,遂致有心人士感叹说:“学校成为党部,学生变作工具,读书求学遂成为反革命”。一句话,学生运动变成了运动学生;自运动变成了被运动,我们都知道当时的兵被骂作丘八,恐怕不知道学生早赢得了“丘九”之称吧!

这一点,连日本那个策划“九一八”事变的石原莞尔(1889-1949)都看不下去了。从年龄对比,石原莞尔比许广平大九岁,上学时也跟老师搞不好关系(原因据说是太聪明太骄傲了),1918年毕业于日本陆军大学,1920年调入华中派遣队司令部,进驻武汉。这家伙早想来中国了,中国辛亥革命的时候,他驻在朝鲜,听说武昌起义成功,中华民国建立,他把自己手上的一小拨兵带到一个山上去对天鸣枪,流泪高呼“中华民国万岁”。这是日本泛亚主义的一种共同情绪,就是中日一体,黄色人种合力抵抗白色人种云云。孙中山身边的那些日本浪人与日本政要,不管真心还是假意,也经常与孙中山如此共鸣,互相感动中。有些可以是真的,有些却是放烟幕弹。石原莞尔当时对中国抱了无限的希望,也是可以有的。但是等他到了中国,考察一年之后,便彻底失望了。用黑龙江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研究员王希亮的话转述,是这样的:“就是这个国家官乃贪官,民乃刁民,兵乃这个兵痞,然后中国的爱国学生是世界上最乱的,就是他们起哄闹事,把老百姓推到最前线,然后他们转身就走了。总而一句话就是说,中国是一个政治失败的民族。”

王希亮的这番话,见之于凤凰卫视《凤凰大视野》播出节目《日本侵华将领实录——石原莞尔》。看到节目后,我第一反应就是去查资料,想查出石原莞尔完整的中国观,很遗憾,没有。现在的障碍是:第一,咱不懂日文,第二,懂日文的不给咱翻译。就是王希亮先生也忒小气,明明懂日文,却自个儿独吞,偏偏不给我们翻译过来!我今天上午查找了诸多王老先生的论文与论著,至今还没有发现蛛丝马迹。同志们,我将继续追查中。

为嘛我很关注这番话呢?很简单,同是老大学生(石原陆大毕业时虚岁30,考察中国时虚岁32;许广平闹学潮时虚岁28,1926年女师大毕业时虚岁29),从中日两个大学生的对比中,是不是我们也能发现些什么呢?从石原莞尔对民国学生的评价中,是不是更能发现些什么呢?同志们,也许这就是差距?

其二,被驱之杨,女师大现任校长杨荫榆。妇女解放的先驱,钱钟书夫人杨绛的三姑妈,出身书香门第,年轻时以激烈行为抗拒包办婚姻,和夫家断绝关系后终身没有再嫁,1907年赴东京高等师范学校学习,毕业回国后受聘于江苏省立第二女子师范学校,担任教务主任,同时兼任生物解剖教师。1914年出任北京女子师范学监。1918年赴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学习,获教育学硕士学位。1924年2月被任命为国立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校长。这是中国第一位女大学校长。11月由于开除三名学生引起了女师大风潮,即驱杨运动(学生称驱羊运动)。

其实这仅是导火线,按许广平的回忆,则是这样的:

综合反对杨荫榆者们的心理是很简单的,首先是学业前途的日见黑暗,许多不大必要的课目存留或增添,和不孚众望的教师的延聘,却反而把提高女子教育到北大、师大一样课程的文科教师们,倒坚决地日见有计画的在削减。她们多冒了千辛万苦,经过家庭多少斗争才获准许升学的—群,怎么能够忍受?而且那位校长,在人们的印象中就只见那扎着白头绳的带子的人,穿着黑花缎的旗袍和斗篷,像一个阴影的移来移去。如果有人真个去请教时,据说又有事出去了。否则,她的卧室就在校舍的幽静的一角.学生们除了去开储藏室的门,是不会听到紧邻的她的房间的喊喊喳喳,低声媚笑的。原来这里集合了一群拥护女人长校,而又以她作轮轴,争相献媚讨好的无耻的一群。为了那娇声戏谑,那酒食熏腾的散播,怕惹是非或稍自爱重的都不大愿意到储藏室去领东西,有时就必定等到两三个人一起才敢走去。这是魔窟,是虐待儿媳妇的参谋大本营!乌烟瘴气,鬼鬼祟祟,许多女教职员们都像贼头鼠眼,怀着鬼胎般向学生探视、侦询,冀有所得,好去报功了。这成了什么样的世界!正本清源,为了女学前途,非扫去这些渣滓不可的感觉弥漫在全校生徒的心中。

我们可以发现,这里面还有诸多莫名其妙的情绪。课程设置及教师聘任,这可以有明确的诉求,更可以和校方商榷;但女校长着何衣服、跟人如何交往、女教职员如何给女校长汇报工作,还真不是你学生能管的。只听说过教授治校,还没听说过学生治校的。只不过那时候新潮,学生就把学生自治扩展为学生治校了,有些学校,校长都是由学生选的。而且光治校还不成,有学生干脆宣布校长制度不合理,需要废除:“我们还要宣言,我们是承认校长制度,是不合德谟克拉西时代的组织的,我们理想中的社会,决没有什么‘长’的东西。”

其三,1925年1月18日,女师大学生自治会召开全体学生紧急会议,决定不再承认杨荫榆为校长——237名学生,赞同驱杨的172人,严守中立的65人。21日学生自治会四名代表到教育部状告杨任校长以来的二十四条罪状,同时致函杨并限六小时内答复,告以“学生等为女子教育计、为校长名誉计,特请即日离校,否则将以最后之手段对待。”杨回复曰,自治会所述是否出自公意难明,要求自治会签名负责,学生认为此乃陷阱,拒签。教育部派人去学校调查,亦无结果。4月章士钊以司法总长兼任教育总长,力倡整顿学风,自然维护杨荫榆,于是女师大自治会与杨处于相持状态中。

其四,那时的学校条件,据许广平1948年的回忆:“民国十一年,在天津,初师毕业就投考到北平女高师去了。因为向例帅范学校有饭食,有住宿,而且又免收学费,讲义是油印,学校发的,书籍费也不必筹,只要每月有三两块钱够买纸笔,另外偶然添件蓝布大褂,也不过块把钱的经费,还不算难筹,比起现在的读书,那时我们的条件实在太好了。”太好了你们还闹,还不好好学习!